舊院石板，寒月映照，宛若霜晨，想那人漸行漸遠(yuǎn)，應(yīng)是屐痕處處，然而月sè如水，將那痕跡都洗凈了——十月十五，立冬已過，再有幾天就是小雪節(jié)氣了，夜風(fēng)很冷，時不時有落葉翩飛飄落到腳下，這風(fēng)露立中宵的女郎輕輕跺了跺凍得冷痛的腳，轉(zhuǎn)身回幽蘭館，進(jìn)門時右手指尖輕劃木門，有木屑零落，心道：“馬mama三十年前遵照一位江西堪輿術(shù)士的指點(diǎn)，將館門改向，因而脫貧，俗語有云，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如今這風(fēng)水已經(jīng)變了嗎？”又想：“極少有關(guān)注這門朝向的事，張介子真是心極細(xì)的男子——”

    三十年前，馬湘蘭二十多歲，善畫蘭，能詩詞，才名揚(yáng)于舊院，但因為容貌算不得很美，而且腳大，所以肯花錢的恩寥寥，與一些窮書生詩畫酬唱，反而要倒貼茶酒錢，曲中名jì，以馬湘蘭為最貧，某rì，一位姓舒的江西術(shù)士來幽蘭館，這術(shù)士曾在一次酒宴上見過馬湘蘭，欣賞馬湘蘭之才，憐其貧，登門說：“湘蘭，你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貧窮嗎？”馬湘蘭羞慚道：“年長sè衰，以致門前冷落?！毙g(shù)士說：“非也，你這幽蘭館大門朝向是退財，你照我指點(diǎn)，將門改向偏左，財當(dāng)大進(jìn)，年內(nèi)當(dāng)有靈驗?！瘪R湘蘭遵教改門，逾三月，有浙江金華府的虞公子，慕馬湘蘭的才名，相見歡好，前前后后在幽蘭館花費(fèi)了銀錢數(shù)千兩，馬湘蘭以此致富——王微沒聽馬mama說過這件事，王微是聽薛素素薛婆婆說的，王微不怎么相信，她只知道馬mama一生苦戀蘇州名士王穉登，卻最終不能在一起，王微認(rèn)定是王穉登無情薄幸，薛婆婆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那張介子若要出資梳攏我，我該答應(yīng)他嗎？”

    馬湘蘭愛蘭花，臨終還叮囑王微要照看好蘭圃那三百盆各sè品種的蘭花，這個冬夜，女郎王微走過蘭圃，嗅著寒蘭的香氣，此情此景，難免會想到被人梳攏這件事上，被夜風(fēng)吹得冰如寒玉的臉頰霎時火熱起來，她想：“我會答應(yīng)張介子嗎？”

    王微不敢確定，她對那些有意梳攏她的男子不自禁的反感，張介子若與其他那些覬覦她美sè的男子一般以為憑銀錢就能征服她，那就不是她欣賞、愛慕的那個張介子，可若張介子對她完全沒有那個意，她又悵然若失——王微心想：“或許是那回在玄武湖船上，那個太監(jiān)說要出銀讓張介子梳攏我，當(dāng)時我羞憤交加，說了些激烈言語，把張介子嚇壞了，從此不敢再提那事——”

    一念及此，王微無聲地笑了，隨即又黯然，心道：“張介子是世間第一等聰明人，豈會不明白我對他的心意，而且，大名鼎鼎的張介子可不是膽小的人，哪會被我嚇壞，這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嗎？”又想：“介子相公對我還是極好的，真當(dāng)我如朋友一般，上次的事若不是介子相公幫忙，我只有被迫離開金陵，這幽蘭館我都保不住，同樣一件事，那汪然明只想著納我為妾，介子相公卻沒有任何市恩求報的意，依然彬彬有禮——”

    這個冬夜，這曲中女郎擁衾輾轉(zhuǎn)反側(cè)，一輪寒月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此后半月，王微每rì學(xué)詩、作畫、照看蘭花，那些金陵名流公子請她游宴，一律托病不出，冬月初六的這一天傍晚，李雪衣和小妹李蔻兒過來與王微閑話，王微迎她二人到暖閣坐定，蕙湘捧上茶，李雪衣體弱怕冷，王微將手爐遞給她捧著，笑問：“jiejie今rì怎么得閑來看我？”

    李雪衣道：“棲霞山方山人一幫清成立什么詩社，送下東道邀我去，天這么冷，我婉拒了?！?/br>
    王微道：“jiejie是上廳行首，自然應(yīng)接不暇了?！?/br>
    李雪衣蹙眉不喜道：“修微可是譏諷我？”

    王微忙道：“沒有沒有，jiejie是知道我的，王微怎會譏刺jiejie?！?/br>
    李雪衣莞爾一笑，伸一根蔥管般的食指，在王微吹彈得破的粉頰輕輕點(diǎn)了一下，笑問：“花徑留待何人掃，蓬門深鎖待誰開？”

    王微嬌嗔道：“jiejie可惡，取笑人——”

    一邊的李蔻兒“格格”的笑，她聽得懂jiejie話里的意，曲中女孩兒，懂事早啊。

    李雪衣斜了小妹蔻兒一眼，正sè問：“修微，那三位張相公近rì可曾來過？”

    王微搖頭道：“未曾來，也許就是這幾rì就要離開金陵回紹興了。”

    李雪衣察言觀sè，問：“那修微是怎么想的呢？”

    王微面sè泛紅，道：“當(dāng)然要為三位張相公送行了?！?/br>
    李雪衣道：“我不是這意，我是說修微這樣閉門謝，不都是為了介子相公嗎？”

    “jiejie莫要亂講。”

    王微趕忙否認(rèn)：“我一向喜清凈，很少見的，jiejie又不是不知道?！?/br>
    李雪衣會心微笑，輕言細(xì)語道：“修微，你我情同手足，我可是有話直說的哦，介子相公端謹(jǐn)一些，不比燕相公任xìng，你既喜歡介子相公，何妨讓介子相公知曉，你別瞞我，你對介子相公，很有托終身之意?！?/br>
    王微滿面羞紅，搖頭道：“jiejie有所不知，托付終身之事，現(xiàn)在我還真沒深想過，嫁人作妾難道還要匆匆忙忙捷足先登嗎，張介子未娶妻，不可能先納一個揚(yáng)州瘦馬回家，而我，也沒想過做他的妾——喜歡只是喜歡，沒想太多。”最后一句，聲音渺然難辨。

    李雪衣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修微總是很有主意的，倒不須我饒舌，只是你這幽蘭館這樣如何能長久支撐下去，好些人是靠著修微吃飯呢?！?/br>
    王微卻不發(fā)愁，含笑道：“多謝jiejie關(guān)心，馬mama還有一些積蓄留存，昨rì我讓姚叔和薛童將我分株繁植的兩盆寒蘭抱到府街去賣，賣得一兩五錢銀子，不說其他，單是靠這個蘭圃，也能維持幽蘭館十四口人的rì常用度呢，無非節(jié)儉一些罷了，我亦不是奢侈之人，也沒人逼著我要多多掙錢——我可不是說李阿母，李阿母也不會逼jiejie?！崩畎⒛妇褪抢钛┮?、李蔻兒的生身母親。

    李雪衣笑了笑，輕嘆一聲，說道：“修微和馬mama一般的癡心呢。”

    王微否認(rèn)道：“不，我不會象馬mama那樣，王穉登不值得馬mama那般相待，看馬mama去世后王穉登寫的悼詞詩就知道此人薄幸，詩亦不佳，情亦不真——”

    “什么詩？”李雪衣問。

    王微念誦道：“歌舞當(dāng)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頭——這詩不見悼亡之痛，只見風(fēng)流自賞?！?/br>
    李雪衣“嗯”了一聲，吟誦魚玄機(jī)的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哪里去尋那個肯珍惜我們的人呢？”

    這兩個美麗的曲中女郎在燈下默對，各陷入癡想，十三歲的李蔻兒不識愁滋味，自去逗那黑羽八哥說話——“微姑，微姑——”

    薛童跑進(jìn)來道：“小武哥來了?！?/br>
    武陵進(jìn)來向王微見禮，口冒白氣，說道：“微姑，我家少爺明rì上午動身回鄉(xiāng)，讓我向你說一聲——雪衣jiejie也在這邊啊?！?/br>
    王微趕緊讓惠湘取些糕餅來給武陵吃，問了武陵一些話，打發(fā)武陵回去了。

    李雪衣道：“張相公他們雖未告知我還鄉(xiāng)之事，可我既已知道了，那明rì也與修微一起去相送吧?！?/br>
    王微道：“好，那我明rì來喚jiejie一起去，jiejie莫要睡懶覺。”

    李雪衣笑道：“知道了，明朝早早起，陪王修微送情郎?！?/br>
    嘻笑一陣，李雪衣和李蔻兒回湘真館去，王微與姚叔幾個男仆一道將百余盆畏寒的蘭花搬進(jìn)暖房，然后櫛發(fā)沐浴，于燈下作了一幅寫意畫“絕壁垂蘭”，三鼓后才歇息——……張原聽到了三更鼓聲，他還沒歇息，在燈下給師兄徐光啟寫回信——今rì晚邊他和大兄、三兄到澹園向焦老師告別，焦竑讓侍僮取出一封厚厚的信交給他，卻是徐光啟從天津衛(wèi)寄來的，今rì午后才寄到，焦竑笑道：“這信算趕得及時，張原你先看，看后讀給我聽。”

    焦竑擔(dān)心徐光啟勸張原入泰西天主教，所以要張原告知他徐光啟信的內(nèi)容，徐光啟之所以會給張原寫信，正是焦竑一個多月前寫給徐光啟的信中提到了張原，說張原也推崇泰西人的學(xué)問，張氏鏡坊能制昏目鏡、近視鏡甚至千里鏡，所以徐光啟就寫了信來——張原當(dāng)場拆開信封，里面是一疊書，分別是是六卷本的《泰西水法》和六卷本的《幾何原本》，還有一封洋洋萬言的長信，徐光啟在信里對素昧平生的張原熱情而耐心地闡述了他治事功用、重視科技的想理念、回憶他求學(xué)之以及與泰西人交往的經(jīng)歷，對天文、地理、幾何、水利都有表述，徐光啟有強(qiáng)烈的濟(jì)世責(zé)任感，識見超卓，對科學(xué)作用的認(rèn)識超過當(dāng)時的泰西人，他希望師弟張原成為他的同道，推廣泰西之學(xué)，利益萬民，徐光啟在信里倒沒有勸張原信天主教——張原得到徐光啟的信，極是振奮，徐光啟只是偶聞數(shù)千里外的張原仰慕泰西之學(xué)，就立即寫來熱情洋溢的信，這樣的努力實在讓張原敬佩，張原要找的同道也正是徐光啟這樣的開明志士，所以他連夜復(fù)信，寫了近兩個時辰猶未停筆，張原在信里表述了自己對科學(xué)、道德、財富、時政、外患的看法，相信這封信一定能引起徐光啟極大的共鳴和驚喜——穆真真端來熱水給少爺洗手，張原在寫長信，穆真真就在一邊陪著，張原不歇息，這墮民少女是不肯先睡的，看少爺寫信寫得眉飛sè舞的樣子，穆真真心里也是極快活，嗯，明天就能動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