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琉球王子

    船浮水上，水流緩緩，船頭置一條烏木小案，案上三只青瓷杯，茶水剛注滿，杯中月輕輕搖曳，莞席上坐著的張岱、張萼、張原三人一起站起身時，船頭微沉，杯中月先搖『亂』——

    那月下舟頭的女郎雙手捧著一個圓竹籃，籃里的一顆顆的果子在月光下泛著瑩瑩光澤，圓圓小小，顏『sè』淡淡，宛若一斛珍珠，女郎聲音嬌脆無比：“這一籃蠟皮鶯桃給三位相公品嘗——”

    女郎身邊的披發(fā)童子把另一個籃子也遞上來，說道：“這是桃門棗，我家女郎給三位相公嘗鮮?！?/br>
    張萼接過那籃蠟皮鶯桃，張原接過桃門棗，張萼笑道：“慚愧，說曹『cāo』曹『cāo』就到，修微姑娘真是狐仙一般的，神不知鬼不覺就出現(xiàn)了?！?/br>
    女郎王微笑『吟』『吟』道：“小女子慕三位相公，真真是望眼yù穿，幽怨不已，見三位相公不來，便腆顏送果子來示好，三位相公明白小女子心意了吧？”

    這下子張萼無話可說了，張原和大兄張岱對視一眼，心道：“被這女郎當(dāng)面調(diào)戲了。”

    張岱道：“修微姑娘，請到這邊船上來，品茗、賞月、論詩，如何？”

    三櫓浪船比那小舟高大得多，這女郎仰著臉，發(fā)髻簡潔，額頭寬廣，修眉聯(lián)娟，唇紅齒白，含笑道：“不敢打擾，三位相公明rì就要考試了，小女子送些金陵時鮮果子來聊表心意，這就回去，恭祝三位相公學(xué)業(yè)有成?！?/br>
    小舟『蕩』開雙槳，雖是逆流，行駛卻是不慢，很快消失在明月下的秦淮河上，卻有幽嗚的洞簫聲逐水而來，月『sè』溶溶，水流沉沉，洞簫聲亦漸杳不可聞——

    就連急『xìng』子的張萼也等到聽不見這洞簫聲才發(fā)問：“這洞簫是王微吹奏的嗎？”

    沒人回答，不敢確定。

    張岱悠然神往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張原笑道：“這女郎又來撩撥我們——”

    張萼道：“介子心癢癢了？”

    張原“嘿”的一笑，拈起一顆臘皮鶯桃，這種鶯桃果皮淡黃，入口極甜，贊道：“好甜。”讓穆真真、小武他們都來嘗嘗，又問來福、小武租房之事尋訪得如何了？

    來福道：“雞鳴寺附近有一處院落干凈寬敞，院里還有竹子花木，前前后后大約有兩畝大小，但那家主人不肯租半年，說要租就租一年，租金一年要三十兩銀子，實在太貴，小人明rì再多走訪走訪，總有價廉物美的房子。”

    二十兩銀子就可保五口之家一年衣食無憂了，租房子一年竟要三十兩，在來福看來當(dāng)然是太貴了。

    張原對張萼道：“明rì三兄去雞鳴寺那邊看房子，真是好居所就不爭那幾兩銀子，租半年付他十八兩，總肯租的，立契約時要找附近保長或甲長作保，免得惹不必要的麻煩?！?/br>
    張萼明天不用考試，后天直接入學(xué)就是。

    ……

    六月十八rì一大早，食罷金陵餛飩，張原和大兄張岱還有武陵、茗煙幾個仆人趕往南京貢院，新來的國子監(jiān)生入學(xué)考試在貢院舉行，由南京禮部尚書和國子監(jiān)祭酒共同主持——

    張萼則讓來福領(lǐng)著去雞鳴寺附近看房舍，果然幽靜雅潔，前院栽花，后院藝竹，中間是三棟呈品字型排列的小樓，張萼比較滿意，正好他們?nèi)值苊咳艘粭潱?dāng)即便與他屋主人談立契之事，屋主人姓徐，見是位監(jiān)生來租房，看樣子是富家子弟，租半年肯出十八兩，那還有什么話說，道：“那半年租金可要一次交迄。”

    張萼道：“誰耐煩與你月月論房租，半年交迄也無妨，但你得找個里甲作保，不然的話誰知道這房子是不是你的，若你拿了我銀子跑了那我豈不是冤?！?/br>
    姓徐的屋主連說“豈有此理”，卻又道：“立契要保人沒錯，但保人沒點錢物好處誰肯作保，五錢銀子的禮物總是要的，這五錢銀子須得你出?！?/br>
    張萼懶得和這屋主啰嗦，答應(yīng)出這五錢銀子，這徐姓屋主便帶著他去找當(dāng)?shù)乇ｉL作保立契去，立好契約，交迄租金，三方各自畫押，各持一份，這雞鳴山下的小院便是張氏兄弟暫居之所了，張萼命能柱等仆人糞除灑掃，他自趕去貢院那邊看張岱和張原考出來了沒有？

    ……

    南京貢院在洪武年間是鄉(xiāng)試、會試的場所，永樂遷都běijīng后，這里就只作南直隸鄉(xiāng)試之用，規(guī)模建制比一般行省的貢院要宏大，辰時初刻，張原和大兄張岱從南京貢院龍門進入，見左右各有一坊，分別是“明經(jīng)取士”和“為國求賢”，因為官員們還沒到，這些待考的監(jiān)生就立在明遠(yuǎn)樓下兩側(cè)，等候南京禮部尚書李維楨和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顧起元的到來，新來的監(jiān)生排列兩行，有歲貢、選貢、舉監(jiān)、蔭監(jiān)，約兩百多人，這南京國子監(jiān)雖不如以前興盛，但常年在監(jiān)就讀的監(jiān)生還保持在三千人左右，遠(yuǎn)不是府學(xué)、縣學(xué)能比的——

    明遠(yuǎn)樓上下三層，有六丈高，是為了考官居高臨下監(jiān)視各號舍考生的，四面當(dāng)然是無遮無攔，雖是上午，但六月的烈rì曬著也很難受，等了大約兩刻時，才見一群官吏在官差護衛(wèi)下進到貢院，那李尚書看模樣差不多七十歲了，微胖，臉上帶著笑意，顧祭酒年約五旬，身量中等，雙目有些凹陷，表情要嚴(yán)肅一些——

    從明遠(yuǎn)樓下穿過，前面便是“至公堂”，李尚書與顧祭酒還有其他一些官員上堂坐定，新入學(xué)的監(jiān)生立在堂下，這李尚書也不啰嗦，先讓書吏收驗各人的入學(xué)執(zhí)照，便道：“今rì是入學(xué)考試，只作四書義一題，只要制藝、書法不至于太劣就不會罷黜你們，但制藝佳者可進入崇志堂、廣業(yè)堂受教，次一等的就只有從正義堂讀起——”

    這時，忽見一個貢院差官上堂稟道：“院長大人，琉球王子尚豐要求參加今rì考試，請大人示下。”

    明晚官場稱謂，尚書稱院長，這李院長對顧起元道：“這琉球王子不是年初就到了嗎，就讀多rì了，為何現(xiàn)在要求來考試？”

    顧起元道：“尚豐是琉球王次子，算得好學(xué)上進，初入學(xué)時未讓他考試，想必也想如其他貢生一般堂堂正正通過入學(xué)考試入監(jiān)吧?！?/br>
    李維楨點頭道：“蠻夷之人有這等志氣也算難得，讓他進來吧?！?/br>
    堂上官員說話，堂下張原聽得一清二楚，暗暗詫異，心道：“琉球王子也來南監(jiān)求學(xué)嗎，我記得晚明時琉球已被rì本某個島藩控制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沒有吧，不然的話琉球王子也不會到這南京來求學(xué)?！庇窒耄骸傲鹎蚣幢悻F(xiàn)在沒被rì本島藩控制，只怕也就在此后幾年了，琉球是大明屬國，奉大明正朔，琉球遭入侵，大明卻無力相救，可嘆?！?/br>
    片刻后，貢院官差領(lǐng)著三個人進來了，漆巾襕衫，玉『sè』絹布，寬袖皂緣，腰系皂絳，正是國子監(jiān)生統(tǒng)一的服飾，三人面貌也與漢人毫無二致，居中一人年約二十四、五歲，身高五尺有奇，皮膚白皙，額角高、鼻梁高，神情頗有堅毅之『sè』，這人應(yīng)該就是琉球王次子尚豐，從左右二人刻意與他保持半步距離就可看出其地位尊貴——

    李尚書把尚豐三人喚上堂嘉勉了幾句，便讓官差領(lǐng)眾考生入號舍開始考試，限在正午時前交卷，不得拖延。

    這南京貢院的號舍與張原參加縣試、府試的考棚大不一樣，這號舍是單人單間的，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千字文來排序，張原的號舍是“暑”字號，號舍里有筆墨紙張，紙張?zhí)ь^印著南京貢院的字樣和“暑”字印記，這國子監(jiān)入學(xué)考試當(dāng)然沒有鄉(xiāng)試時那么嚴(yán)格，閘門也不下，先前進龍門時也未搜身——

    張原正在磨墨，聽到差官報考題了，是四書題“樊遲問知”，出自《論語?雍也》，是關(guān)于知和仁的論述，這種題目對張原來說沒有任何難度，當(dāng)即慢慢磨墨，待一硯墨磨濃，一篇四百字的四書題八股文腹稿已經(jīng)打好，不忙寫出來，先熟悉一下號舍，他把這次國子監(jiān)入學(xué)考試當(dāng)作是預(yù)演，明年八月他將在杭州貢院參加鄉(xiāng)試，貢院號舍規(guī)制都是差不多的，這號舍高約六尺，寬三尺、深四尺，若是胖子，這種號舍只怕都擠不進來，號舍里沒有桌椅，只有兩塊木板，疊磚為托，上面鋪一塊就當(dāng)是桌案，下面鋪一塊就是凳子，非常簡單，為的是防考試舞弊——

    號舍矮小閉塞，這暑熱天氣，在里面非常悶熱，還好鄉(xiāng)試是八月，若是在這六月酷暑考三天的話，那絕對要中暑，這地方蚊蟲也多，張原只坐了這么一會，小腿上就被咬了幾個紅皰了——

    此處非久留之地啊，張原提筆用小楷端端正正將“樊遲問知”這篇八股文寫在貢院考卷上，檢查無誤，就掀開木板，拿著考卷走出號舍，號舍成排，中間是一條窄窄小巷，把守的官差讓張原到“至公堂”上交卷，張原走過“霜”字號舍時，見大兄張岱也執(zhí)卷走了出來，便輕笑道：“大兄好愜意，在霜字號房，弟卻在暑字號，酷熱難當(dāng)?！?/br>
    兄弟二人低聲說笑，向“至公堂”行去，卻見那琉球王子尚豐也考出來了，一邊走還一邊展看自己的卷子，面『露』微笑，顯然這篇八股文作得頗得意。

    ——————————————————————

    慚愧，更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