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仆人回話，陳繼儒皺眉不語，那仆人又道：“眉公，小人在董府看到董府家人進(jìn)進(jìn)出出，好似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一般，又看到抓了兩個(gè)人進(jìn)去，小人回來的上聽人議論說董府家奴和打行青手到處尋找貼榜文的人——”

    “什么榜文？”陳繼儒問。

    那仆人道：“小人也不知，反正是鬧得人心惶惶。”

    張?jiān)c大兄張岱對(duì)視一眼，張?jiān)牡溃骸澳鞘悄瞧畷嬰y為心聲論’，金瑯之他們貼出來的？”

    陳繼儒讓仆人退下，端起茶盞喝茶，除了長眉微皺外，看不出有絲毫慍sè，此公涵養(yǎng)極佳，其《jǐng世通言》有兩句寫道：“是非到底自分明，辯什么；人爭閑氣一場空，惱什么——”

    所以陳繼儒并不羞惱，含笑問張?jiān)骸澳憧芍前裎氖鞘裁?？?/br>
    張?jiān)溃骸傲舷胧窃芏掀哿枵邚埌褡允銎湓??！?/br>
    陳繼儒說了一句：“攻人之惡毋太嚴(yán)，要考慮其能否接受?！标惱^儒老辣，料知此事與張?jiān)摬涣烁上担圆艜?huì)說這樣一句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張?jiān)m然很敬重陳眉公，陳眉公可以說是把獨(dú)善其身做到了極致，其個(gè)人學(xué)識(shí)修養(yǎng)、生活意趣讓人贊賞，張?jiān)梢院兔脊孪缕?、品品茶，卻無法相知更深，當(dāng)下說道：“晚輩以為待善人宜寬，待惡人宜嚴(yán)，華亭民怨沸騰，董氏寧能防眾人之口！”站起來躬身道：“晚輩年少氣盛，直言快語。眉公莫怪?！?/br>
    陳繼儒笑道：“何妨，但我還有一言相勸：不責(zé)人小過，不發(fā)人yīn私，不念人舊惡，此三者可以養(yǎng)德，亦可以遠(yuǎn)害，這也不是專對(duì)你與董氏糾葛而言?！?/br>
    這話是很高明的處世哲學(xué)。也是勸張?jiān)c董氏結(jié)怨太深，張?jiān)M會(huì)不明白，說道：“科舉為官而不愛子民，直是衣冠大盜；滿口道德文章而不躬行，那是口頭禪，這就是晚輩對(duì)董翰林的成見?！?/br>
    陳繼儒擺手笑道：“罷了，不說這些，你二人隨我去頑仙廬?？纯次沂占谋??！?/br>
    陳繼儒收集有不少碑刻，其中著名的有蘇軾的《風(fēng)雨竹碑》、黃庭堅(jiān)的《此君軒碑》、米芾的《甘露一品石碑》、朱熹的《耕云釣月碑》，張岱、張?jiān)S陳繼儒去賞看，陳繼儒還送了他們幾冊碑刻拓本——

    申時(shí)初刻，張?jiān)蜿惱^儒告辭：“多謝眉公款待和良言教誨，晚輩還要趕回青浦去，拜別眉公。”

    張岱便也長揖到地：“拜別眉公?！?/br>
    陳繼儒送張?jiān)恍衅呷说健八吜窒略贰??？粗鴱堅(jiān)麄冏呱狭颂贅?。搖頭自語道：“董公教子無方，與張?jiān)沙?，只怕后患無窮?！?/br>
    竹籬門“吱呀”一聲開了，那竹冠布袍的女郎走了出來，站在陳繼儒身邊，手里握著一卷淡黃竹紙，聲音甜美如黃鶯：“眉公看這兩位張公子是何等樣人？”

    陳繼儒側(cè)頭看了一眼這美麗女郎，再舉目看張?jiān)恍袝r(shí)，已隱入山石樹木中。說道：“十歲為神童，二十歲為才子，這是張岱，至于說張?jiān)?，老夫亦看不透他，此子靈雋、敏銳、世故極深卻又鋒芒畢露，真不象是十七歲的少年人?！?/br>
    這女郎輕笑道：“也還是少年人。不然怎么會(huì)親手毆打董二公子。”又輕哼一聲道：“不過那董二也是欠打，上回——”抿了抿嬌嫩的唇，沒再說下去。

    陳繼儒“呵呵”笑道：“董祖常是該打，不過這也是因?yàn)槟沱恠è奪人的緣故，方才下棋時(shí)那張岱不是看棋。只看你，張?jiān)?。幸好有蒙目棋之能，不然那棋也沒法下?！?/br>
    女郎紅暈上頰，霎時(shí)桃花滿面，美艷絕倫，嬌嗔道：“眉公取笑人家。”細(xì)腰輕扭，櫻唇微撅，那嬌孌撒嬌之態(tài)，讓寫有《戒sè歌》的陳眉公都是眼睛一亮，美sè也有清目明視之功效嗎？

    陳繼儒手里執(zhí)一把蒲葵扇，這時(shí)以扇遮陽，遙望張?jiān)热诵腥サ姆较颍f道：“王冠，若讓你從二張中擇一人為婿，你選哪個(gè)？”

    女郎王冠這時(shí)卻不羞嗔了，說道：“王冠要嫁世間奇男子，為妾亦甘心，二張皆文弱，算不得奇男子?！闭f這話時(shí)忽然想起那夜在西湖舟中，張?jiān)f的“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虬髯飲否？”看來張?jiān)且云婺凶幼跃恿恕?/br>
    陳繼儒含笑道：“那你說說，何為奇男子？”

    女郎王冠嫣然笑道：“只眉公這樣的便是奇男子?！?/br>
    陳繼儒以蒲葵扇拍了一下女郎的腦袋，笑罵道：“無禮，這是與老師該說的話嗎！”

    女郎“格格”嬌笑，旋又雙手合什，莊容道：“弟子是真心話，眉公是真名士、奇男子，弟子二十歲前若不能尋到歸宿，就來佘山長伴眉公，望眉公收留?！?/br>
    陳繼儒揮扇yù打，女郎不避不動(dòng)，低眉垂睫，端莊如龍女一般，陳繼儒搖頭笑道：“鬼女子，又調(diào)戲老師，我衰朽矣，我畏科舉之難、仕途之險(xiǎn)，遂焚棄儒冠，只是茍活而已，算得什么奇男子?！?/br>
    女郎說道：“奇男子并不拘一格，眉公是奇男子，李卓吾也是奇男子?！?/br>
    陳繼儒笑道：“世間男子知多少，卓吾已逝眉公老，奈何？”

    女郎笑道：“我將上下而求索，求而不得，就歸佘山，有眉公憐我?！?/br>
    陳繼儒搖著頭笑，道：“王冠，你若能找到好的歸宿，你就比世間絕大多數(shù)女子有幸，因?yàn)槟憧梢宰該穹蛐?，雖不能做嫡妻，但只要情投意合，以你的才貌和慧黠，自得專寵?！?/br>
    女郎微笑道：“若遇大婦善妒，豈不苦哉?！?/br>
    陳繼儒道：“不合則散，或者不居一處，這是你的zìyóu，也自有肯憐惜你的男子?！庇值溃骸耙览戏蚩炊埗忌跫?，只是張?jiān)c董公成仇，也不知會(huì)鬧出什么波瀾?！?/br>
    女郎道：“老師真以為弟子愁嫁了，弟子年方二八，還想多游歷一番呢?！?/br>
    陳繼儒笑道：“歙縣汪汝謙邀你游黃山，吳興茅元儀邀你游匡廬，你何時(shí)去？”

    女郎不答，卻道：“弟子想先回南京一趟，不知二張何rì去南京，弟子想與他們同行，老師以為如何？”

    陳繼儒笑道：“甚好，以你的狡慧，當(dāng)能周旋，他們?nèi)ミ€不遠(yuǎn)，讓人追去問問？”

    女郎便喚出一個(gè)垂發(fā)童子，吩咐幾句，那童子答應(yīng)一聲，飛奔而去，崎嶇山道，如履平地。

    女郎姓王，名微，字修微，小字王冠，七歲喪父，被揚(yáng)州養(yǎng)瘦馬的富戶收養(yǎng)，揚(yáng)州瘦馬，天下聞名，士紳娶妾首選揚(yáng)州瘦馬，第一等的瘦馬有專門的女教師教瘦馬彈琴、吹簫、吟詩、學(xué)書、作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以及梳妝打扮、行立坐臥的風(fēng)姿都有人教導(dǎo)，甚至還要從《繡像本癡婆子傳》學(xué)枕上風(fēng)情，要娶這第一等的瘦馬為妾，費(fèi)銀不下千兩，全歸養(yǎng)瘦馬的人家所得，養(yǎng)這樣一個(gè)瘦馬可凈賺五百兩銀子以上，所以揚(yáng)州靠養(yǎng)瘦馬謀生的民戶不下數(shù)百——

    王微便是第一等的揚(yáng)州瘦馬，十二歲時(shí)被南京舊院名jì馬湘蘭花六百兩銀子買去，王微便認(rèn)馬湘蘭為母，經(jīng)馬湘蘭jīng心調(diào)教，王微不但jīng于吹簫和圍棋，更且書法清麗，作詩秀雅，名動(dòng)金陵，號(hào)稱曲中第一，名聲已蓋過秦淮水閣的名jì李雪衣，去年馬湘蘭病逝，“幽蘭館”就由王微當(dāng)家作主了，就更是zìyóu，王微繼承了馬湘蘭的俠氣，與名士交游，不計(jì)錢鈔，而傖夫俗賈，則一概拒之——

    ……

    張?jiān)c大兄張岱還有穆敬巖、穆真真七人別了陳眉公，要翻越佘山回陸氏莊園，這一段約五里，林木蓊郁，不覺得暑熱——

    張岱道：“眉公還是為董其昌說話的，只認(rèn)為是董祖常作惡，與董其昌無關(guān)?！?/br>
    張?jiān)溃骸敖^大多數(shù)人以對(duì)自己好壞來判斷善惡的，對(duì)我好的就是善，對(duì)我壞的便是惡，眉公是第一等聰明人，他看得很透，是個(gè)老好人?！?/br>
    張岱道：“讓董氏父子驚怒的榜文應(yīng)該就是‘書畫難為心聲論’吧，金兄、翁兄他們貼出來的？”

    張?jiān)间h微蹙，說道：“應(yīng)該是，董氏是氣急敗壞了，不知那董氏門卜世程是否認(rèn)識(shí)金兄他們，若是認(rèn)識(shí)，只恐董氏會(huì)迫害金兄他們，我們明rì一早便趕赴華亭，多邀一些青浦諸生同去，先去見松江知府黃國鼎，以懲治華亭打行為名向董氏發(fā)難，看董氏如何應(yīng)對(duì)?！?/br>
    張岱道：“好，讓柳敬亭與我們一起去，只須說書一天，華亭恨董氏者必云集?！?/br>
    借打擊董氏之機(jī)團(tuán)結(jié)松江三縣的諸生才是張?jiān)皇B之策，他的社盟計(jì)劃要開始實(shí)施了——

    一行人上到佘山頂，回首遙看山下湖邊的“水邊林下苑”，張岱戀戀道：“那女郎王冠真乃絕sè，生平僅見?！?/br>
    想著那竹冠布袍、清水芙蓉一般的女郎，張?jiān)颤c(diǎn)頭道：“果然是絕sè，我是差點(diǎn)輸棋?！?/br>
    張岱道：“燕要是知道這女郎在此，他定后悔今rì沒隨我們來，我們回去也不要提起，不然他或許連夜都要趕過來，那豈不是讓眉公笑話。”

    張?jiān)笮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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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字，寫了刪，刪了再寫，小道真是廢柴。

    五月過去了，現(xiàn)在已是六月一rì凌晨，向書友們求一張保底月票，謝謝一直支持雅sāo的書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