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sāo21

    雅sāo正文第二百一十七章翩然一羽云間鶴

    陳繼儒愛花，早年隱居小昆山之南，建廟祭祀二陸（陸機(jī)和陸云），乞取四方名花，廣植堂前，說：“吾貧，以此娛二先生?！币蛎捌蚧▓觥?，其風(fēng)雅如此。

    自雙親去世后，陳繼儒移居?xùn)|佘山，建頑仙廬、來儀堂、磊軻軒、晚香堂、一拂軒、水邊林下苑，這時(shí)的陳繼儒已經(jīng)不再為錢財(cái)發(fā)愁了，他不做官，雖然書畫jīng絕，卻并不象董其昌那樣收受書畫潤筆發(fā)財(cái)，更不會(huì)依仗名勢魚rou鄉(xiāng)里，那么陳繼儒的生財(cái)之道何在，竟能大建東佘山居、交結(jié)名士、優(yōu)游山水？

    陳繼儒是絕頂聰明人，他看破官場的傾軋，遂焚棄儒冠，絕意仕進(jìn)，但他又不是那種狂傲?xí)?、孤狷隱士，他并非不喜富貴，只是不愿為富貴所累而已，首陽山采薇直頭餓死那樣的隱士他是不愿意做的，陳繼儒的生財(cái)之道是印書，他的寶顏堂是江南最大的書鋪，他總領(lǐng)編輯的《寶顏堂秘笈》一個(gè)月刊刻二卷，二十年來已刊刻了四百多卷，《寶顏堂秘笈》是類似百科全書一般的書籍，經(jīng)史子集、醫(yī)卜星相，無不涉及，還有各類筆記小說、清言小品，這些書因?yàn)橛狭送砻魇咳说南埠靡约瓣惾謇^的名聲而行銷大江南北，可以說陳繼儒是晚明最成功的大書商——

    有一類書陳繼儒的寶顏堂是不印行的，那就是制藝時(shí)文，這是陳繼儒傲氣的一面，也是他聰明的一面，因?yàn)槠渌愋偷臅呀?jīng)夠他掙錢了，留八股文一塊讓其他書商賺錢。免遭人嫉，有寶顏堂這強(qiáng)大的經(jīng)濟(jì)后盾，陳繼儒才能不受功名羈絆，游山玩水，愜意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

    五月十八rì一早，張?jiān)c大兄張岱從陸氏莊園翻越佘山往陳繼儒的“東佘山居”而來。隨侍的是穆敬巖、穆真真父女、武陵，還有兩個(gè)西仆，張岱一上向張?jiān)咸喜唤^說陳眉公趣聞，立在佘山峰頂，遙看東麓林木蒼翠中隱現(xiàn)的樓閣屋宇，張岱駐足歇?dú)猓迫坏溃骸敖樽?，一想到即將見到陳眉公。我的功名進(jìn)取之心就雪融冰消，其實(shí)我更愿意學(xué)陳眉公做這樣一個(gè)逍遙隱士，美食茶藝、翰墨養(yǎng)生，快活一生?！?/br>
    張?jiān)牡溃骸瓣惷脊勤s上好時(shí)候了，活到八十多，死在鼎革前，大兄你可不行?！毙Φ溃骸按笮质歉毁F中人。好美婢孌童。陳眉公可是有戒sè歌的?！?/br>
    張岱哈哈大笑：“才子風(fēng)流正少年，少年聽雨歌樓上，即陳眉公少年時(shí)也是極好sè的，大父就是這么說的，眉公年過四旬才講養(yǎng)生，所以說我還是等到四十歲后再歸隱吧，不深嘗世間味，如何能有出世之念想，所以說不但是隱士。就是那些和尚、道士，自幼出家的很少能有修成正果，必得紅塵歷遍，方能超脫證悟?！?/br>
    張?jiān)彩谴笮?，大兄此言頗有見地，大兄一輩子也的確是這么過的，五十歲前繁華歷盡。五十歲后清苦如老僧，這才寫得出既簡約又豐瞻，既深情又超脫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曹雪芹寫《紅樓夢》也是因?yàn)橛羞@個(gè)境遇，不朽之作的產(chǎn)生也是有其氣運(yùn)的。似乎早已存在，只等待合適的人把它寫出來——

    張岱在這佘山頂上突然想通了四十歲后再歸隱。不禁心懷大暢，這樣可以有理由花天酒地了，他在山道上輕快地下山，一邊唱道：“紅顏雖好，jīng氣神三寶，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皺，腰肢裊，濃妝淡掃，弄得君枯槁。暗發(fā)一枝花箭，shè英雄，在弦倒。病魔纏繞，空去尋醫(yī)禱。房術(shù)誤人不少，這煩惱，自家討。填jīng補(bǔ)腦，下手應(yīng)須早。把凡心打疊，訪仙翁，學(xué)不老?！?/br>
    這便是陳繼儒的《戒sè歌》。

    陳繼儒愛花，尤愛梅與蘭，居佘山十載，在廬舍周圍植梅萬侏，更選那yīn涼幽靜處，種植了大量蘭花，珍貴品種無所不有，此時(shí)是盛夏五月，建蘭、珍珠蘭盛開，還有茉莉、蜀葵、杜若，都是姹紫嫣紅、爭奇斗艷，張?jiān)?、張岱一行來，觀賞不盡，林中更有各種鳥類，啁啾嘰喳、婉轉(zhuǎn)鳴叫，抬眼看時(shí)，枝繁葉茂，陽光漏下，斑斕閃爍，耳邊只聞鳥語，卻看不到鳥兒藏身之處——

    武陵也贊嘆道：“陳眉公好享受，這樣的隱士誰不愿意當(dāng)?！?/br>
    張岱失笑：“小武，隱士是那么好當(dāng)?shù)膯幔脊忻浴皇情e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br>
    張?jiān)溃骸懊脊@樣的高士是世間罕有的，董其昌居鬧世，陳眉公居山林，董其昌應(yīng)付求書畫者就雇人代筆，陳眉公書畫只贈(zèng)知己友人，與陳眉公相比，董其昌俗不可耐?！毙牡溃骸岸洳c陳繼儒都是以八十二歲高齡辭世，據(jù)說董其昌臨終時(shí)索要婦人的紅衫繡襦為服，不知是不是覺得此身太濁，來世想做女子？而陳眉公自知大限將臨，辟谷數(shù)rì，寫書信與故交親友作別，仿佛將遠(yuǎn)行，自書一聯(lián)‘啟予足，啟予手，八十年臨深履??；不怨天，不尤人，三千界魚躍鳶飛’，擲筆而逝，這等境界豈是董其昌能比的！”

    作為一個(gè)深諳明哲保身之理的隱士，陳繼儒品行無可挑剔，張?jiān)苄蕾p陳繼儒，但當(dāng)此之世，陳眉公不值得效仿——

    山崎嶇，忽聽得呦呦鹿鳴，張岱凝聽傾聽，喜道：“這想必就是我大父送給眉公的大角鹿，哈哈，十年了，眉公跨鹿依舊?！?/br>
    張?jiān)Φ溃骸爱?dāng)年神童今已是翩翩美少年矣，眉公怕是認(rèn)不出來了?！?/br>
    一行七人便從梅林穿過，循鹿鳴聲而行，山道右邊有一條山溪潺潺而下，跳珠濺玉，水清無滓，鹿鳴聲便在山溪對(duì)岸，又行了十來丈，卻見一座古藤老竹搭成的橋橫跨小溪兩岸。張?jiān)c大兄張岱走到藤橋上，就見山溪一繞，在山麓形成一個(gè)小湖，湖廣十余畝，兩棟木樓臨山而建，疏籬為墻，圍成一個(gè)小院。種滿了各sè花草，這想必就是“水邊林下苑”了——

    鹿鳴呦呦，從竹籬邊轉(zhuǎn)出一頭大角鹿，走蹄聲響亮，徑到湖邊飲水，隨即又走出一個(gè)竹冠布袍的女郎，走到大角鹿身邊，撩衣蹲下。撈起一叢水草，托在掌中喂那大角鹿，那溫馴的大角鹿吃水草時(shí)舌頭舔到那女郎的掌心，女郎“格格”的笑——

    張?jiān)堘妨⒆∧_，兄弟二人對(duì)視一眼，還沒開口說話，快嘴快舌的武陵壓低聲音道：“少爺。這女郎不就是在西湖遇到的那位嗎。岳王的女兒銀瓶小姐？”

    張?jiān)αR：“胡說，明明是人。”

    大角鹿jǐng覺，發(fā)現(xiàn)張?jiān)呷?，歪著腦袋來看，鹿嘴還噙著那叢水草，一動(dòng)一動(dòng)地咀嚼，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也轉(zhuǎn)頭看過來，陽光很曬，這女郎瞇起眼睛。睫毛下覆，秀眉微蹙，膚sè在rì光映照下宛若美玉一般，布袍下腰身纖細(xì)，桃花滿面，麗sè絕倫——

    十rì前在西湖斷橋邊遇到的那女子真的是眼前這位嗎？張?jiān)?、張岱都是近視眼，月夜瞧不分明。而眼前這女郎卻是麗sè照人，一時(shí)不敢確定，雖然裝束相似，但畢竟一個(gè)在西湖，一個(gè)在數(shù)百里外的華亭佘山——

    張?jiān)哿Σ钚?。聽力卻是驚人，過耳不忘的。當(dāng)即趨前數(shù)步，向那女郎拱手道：“在下張?jiān)?，與我大兄來拜訪眉公。”

    那女郎淺淺還了一禮，“噢”了一聲，打量了張?jiān)?、張岱兩眼，突然揚(yáng)聲道：“姚叔——”

    就聽得腳步聲響，數(shù)人排扉而出，手執(zhí)長棍，喝道：“又來了嗎！”

    穆真真瞬間就站到了張?jiān)磉?，右腿一繃，感受一下小盤龍棍的存在，穆敬巖卻是不動(dòng)聲sè，張岱的兩個(gè)健仆都緊張起來——

    張?jiān)犨@女郎叫了一聲“姚叔”，分明就是西湖月夜求渡的那個(gè)是仙是鬼還是狐的女郎嘛，這些人持棍兇神惡煞想做什么？

    卻見那竹冠布袍的女郎大笑起來，對(duì)那幾個(gè)大漢道：“來的不是光棍喇唬，是來訪眉公的山y(tǒng)īn張秀才?！?/br>
    幾條大漢呵呵笑著，棄了手中棍，向張?jiān)?、張岱叉手道：“相公莫怪，近時(shí)常有光棍喇唬來sāo擾?！?/br>
    武陵道：“那些光棍都被關(guān)到青浦縣牢里了?！?/br>
    那眉目如畫的布袍女郎抓著大角鹿的枝角，一人一鹿進(jìn)竹籬門去了，那個(gè)叫姚叔的大漢問張?jiān)?、張岱：“兩位相公可有名帖，小人好通?bào)?！?/br>
    張岱道：“就說山y(tǒng)īn張肅之先生的孫輩前來拜訪?！?/br>
    這名叫姚叔的大漢濃眉一揚(yáng)，問：“是送了大角鹿給眉公的那位張肅之先生嗎？”

    張岱道：“正是家大父。”

    這姚叔便扭頭沖籬笆門邊一個(gè)探頭探腦的小廝道：“聽明白沒有，趕緊去通報(bào)。”

    那小僮應(yīng)了一聲，縮頭跑走了。

    姚叔請張?jiān)呷诉M(jìn)到“水邊林下苑”，在樓下耳房小坐，張?jiān)?、張岱興味盎然觀賞苑中花草，那竹冠布袍的女郎卻已不見蹤影，真讓張?jiān)?、張岱猜不透其身份，十rì前在杭州，此時(shí)又出現(xiàn)在東佘山居，這女郎是陳眉公的親戚？據(jù)張岱所知，陳眉公沒有女兒——

    大約過了半盞茶時(shí)間，先前那小廝跑來道：“眉公在磊軻軒，請兩位相公去相見?！?/br>
    張岱讓仆人們在這邊等著，他與張?jiān)切P去磊軻軒，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穆真真跟上來了，便笑著對(duì)張?jiān)溃骸敖樽?，你這婢女對(duì)你很是忠心啊?！?/br>
    張?jiān)仡^看時(shí)，這墮民少女漲紅了臉，說道：“少爺，怕有喇唬。”

    張?jiān)⑿Φ溃骸班?，真真跟我們來吧，見識(shí)一下大名鼎鼎的陳眉公?！?/br>
    張岱道：“華亭打行的人敢來眉公別墅sāo擾，真是奇怪了，華亭打行是董氏養(yǎng)著的，眉公與董玄宰很有交情，難道打行的人不知？”

    那帶的小廝道：“那些光棍哪敢來這里尋釁，只是前rì有幾個(gè)光棍過，看到微姑，就說話不三不四，姚叔幾個(gè)趕出去，光棍們趕緊逃了?！?/br>
    張岱問：“微姑就是方才湖邊的那個(gè)女郎吧，她是眉公的什么人？”

    小廝道：“是眉公的弟子，向眉公學(xué)書畫的。”

    張岱還待再問，小廝道：“眉公迎出來了?！?/br>
    張岱、張?jiān)а劭磿r(shí)，就見倚山而建的一座樓閣走出一個(gè)干瘦清癯的老者，這老者戴東坡巾，穿直裰道袍，眉毛很長，幾乎蓋到眼睛，眼袋也大，蓄著山羊胡，須發(fā)半白，走下石階時(shí)，腰板挺直，腿腳便捷，年近六十絲毫不顯老態(tài)——

    張岱緊走幾步到這老者身前，躬身施禮道：“晚輩張岱拜見眉公?！?/br>
    張?jiān)龈┒Y道：“晚輩張?jiān)菀娒脊！?/br>
    這老者便是陳繼儒，笑呵呵道：“張岱小友，一別十年，昔rì披發(fā)小童已是英俊少年郎了，‘錢塘縣里打秋風(fēng)’，靈敏捷才，老夫至今不忘啊?！?/br>
    張岱沒想到陳繼儒還記得那對(duì)聯(lián)之事，慚愧道：“童子無知，對(duì)語無狀，早已暗悔了。”

    陳繼儒笑道：“童言快語，正見本心，又何可悔的，老夫前年在太倉王荊石府上教其子書畫，被人當(dāng)面問既是山人何不山里去，老夫面不改sè?！?/br>
    張岱道：“傖夫俗子如何知得眉公高潔?！?/br>
    張?jiān)溃骸皠堇娙A，不近者為潔，眉公周游其間而不染，才是真潔?！?/br>
    陳繼儒移目看著張?jiān)?，有些驚訝，問張岱道：“這位是你堂弟嗎，張葆生之子？”

    張岱忙道：“眉公，這是我族弟張?jiān)瓘埥樽印?/br>
    陳繼儒長眉軒動(dòng)，恍然道：“哈哈，聞名久矣，紹興小三元、焦太史的弟子、有過耳不忘之能，還打了董二公子?！?/br>
    張?jiān)媸值溃骸皯M愧，晚輩靠打人出名，算得是惡名遠(yuǎn)揚(yáng)了。”

    陳繼儒笑道：“董公次子是個(gè)紈绔，想必是他無禮在先，少年人任俠使氣，有些爭執(zhí)不算什么，董公也是雅量非常，竟不怨你打了他兒子?！?/br>
    張?jiān)牡溃骸岸洳睦锸茄帕糠浅?，他是暫時(shí)無奈我何，他可是給王提學(xué)寫了信想讓王提學(xué)壓我一壓，妄圖不讓我中秀才?！?/br>
    這些話現(xiàn)在與陳繼儒初次見面當(dāng)然不便說，張?jiān)溃骸巴磔吺怯行斆?，族叔祖知我要來青浦，特意叮囑晚輩要來聆聽眉公教誨?！?/br>
    陳繼儒笑稱：“豈敢——肅翁近來可好？”

    張岱道：“家大父身體康健，每rì手不釋卷。”

    陳繼儒笑道：“我老糊涂了，站在這里說這么久，請，請——”

    ————————————————————

    小道想盡可能把晚明風(fēng)貌、各sè人物展現(xiàn)給書友們看，這都是雅sāo上的風(fēng)景，小道不想錯(cuò)過，也懇請書友們多些耐心，讓小道從容地寫下去，請書友們多支持。

    雅sāo21

    雅sāo正文第二百一十七章翩然一羽云間鶴更新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