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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傳奇純愛版(29)

    2022年6月10日

    [第二十九章]

    元月三號一晚上我都在搜羅古風(fēng)土搖,5sing、千千靜聽、Google、百度,甚至在5sing和iTunes上發(fā)帖求助。

    然而,收獲寥寥。

    且不談必須結(jié)合時代背景的所謂「叛逆與抗?fàn)帯?/br>
    的「搖滾精神」,盡管唐朝樂隊早已用「菊花古劍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囂亭院」

    詮釋了小眾音樂的發(fā)展軌跡及生命周期,老實說,自從崔健,以及竇唯、何勇低潮之后,企圖復(fù)出的Beyond、張楚等「紅磡一代」

    也逐漸式微,這讓我意識到,「搞樂隊」

    絕非青年一代經(jīng)濟(jì)承受范圍內(nèi)揮灑青春的首選,首先在思想意識和物質(zhì)基礎(chǔ)上都生不逢時。

    目前市面上堪稱「經(jīng)典殿堂」

    的二手玫瑰,其表現(xiàn)也乏善可陳。

    而液氧罐頭、舌頭、子曰、反光鏡、恣慰、JoySide和軍械所在去年迷笛音樂節(jié)上的集體缺席,理由千奇百怪,令人頭皮發(fā)麻。

    后來5sing有人留言,建議「圈地自萌」、「野蠻生長」

    什么的,他甚至發(fā)站內(nèi)信來問我到底鼓搗什么玩意兒,「這么大費(fèi)周章」。

    是時,奶奶早己睡去,母親鬼鬼腦腦地進(jìn)來催了一次后也回了屋。

    這樣一個寒冬夜晚,周遭是如此寂靜,以至于機(jī)箱風(fēng)扇的隆隆聲帶來一種盛夏的燥熱。

    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冒了一頭汗。

    元旦前后就到了一學(xué)期一度的沖刺階段,劃重點(diǎn),頭懸梁,錐刺股。

    就這間隙,節(jié)前我還忙里偷閑地見了兩次沈艷茹。

    倒不是我發(fā)神經(jīng),而是她托人帶話來約我們談?wù)剺逢犚?guī)劃書問題。

    第一次是試音結(jié)束沒幾天,大波拉我到某城中村的幾角旮旯里吃了頓狗rou,酒rou正酣,他告知樂隊調(diào)整的事有了進(jìn)展。

    我以為可以出專輯了,不想他命令我第二天往三角樓去一趟。

    至于為什么是我,他的理由是上次規(guī)劃書是我交的。

    沒有辦法,我只好跑了一趟——不過話雖如此,咱也未必多不情愿,倒是大波,牛牛被我拽了去。

    他說要因此掛科延誤了畢業(yè),他定將捏爆我的蛋。

    太殘暴了。

    沈老師在辦公室候著,白毛衣下的曲線生動得近乎完美。

    見我們進(jìn)來,她便直奔主題。

    期間,時不時地,她要在手上的白瓷茶杯里抿上一口。

    搞不好為什么,那個動作很吸引人,我難免多瞅了兩眼。

    于是很快,白毛衣問我們要不要也來一杯。

    我忙紅臉搖頭,但還是問她喝的是啥。

    「花茶,瞎弄瞎喝?!?/br>
    她笑著說。

    「養(yǎng)生茶,美容養(yǎng)顏?!?/br>
    一直悶聲不響的大波冷不丁來了這么一句,甕聲甕氣的(他老肯定用了鼻腔共鳴)。

    老實說,嚇我一跳,但也提醒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沈艷茹的年齡。

    是的,從履歷看,這位副院長怕是比老賀還要年長,但人看起來比母親都要年輕。

    我不得不想到了一個詞:駐顏有方。

    談話很愉快。

    沈老師說她雖沒聽過我們樂隊幾首歌,但只看歌詞就知道我們還是可以的。

    可惜這規(guī)劃書實在談不上什么「規(guī)劃」。

    所以,她給我們提了好幾條建議。

    輕松的氛圍,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問她跳的是啥舞。

    「啥子?」

    杏眼眨了眨,櫻桃小嘴輕薄紅潤,陶瓷茶杯在手中靈活地轉(zhuǎn)了轉(zhuǎn)。

    沒有半點(diǎn)猶豫,我按著桌角扭臀挺胯,學(xué)了下印象中的某個動作。

    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么這么夸張。

    白毛衣就笑了起來,小手掩著嘴,茶杯都差點(diǎn)打翻。

    她說那叫「bachata」,翻譯過來就是情人之舞,一種南美雙人舞,在國際上不行,在國內(nèi)更是小眾中的小眾,她也是在英國學(xué)的,這幾年得閑一直在推廣這個舞蹈。

    當(dāng)然,礙于國內(nèi)環(huán)境,收效甚微。

    「這個舞吧,挺好的,」

    她說:「有空你們也可以學(xué)學(xué)呀?!?/br>
    打三角樓出來大波罵我是不是吃屎了,這么sao。

    這個我也不清楚,甚至對此,我的驚訝程度并不亞于他老。

    不過我還是兩手捧胸浪笑著顛了顛,就像那里真長著兩坨rou。

    大波「日」

    了聲就走了。

    我問規(guī)劃書咋辦,他頭也不回擺了擺手,讓我自己搞定。

    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從二十來首作品中挑幾首精品很輕松,但要挑十一首差不多的,那就難于上青天了。

    好吧,咱主唱換人,但國風(fēng)配樂的確不是樂隊強(qiáng)項。

    我們討論過兩次,也沒拿出什么好主意,規(guī)劃書只能一拖再拖。

    此種情況下,陳瑤便作為一個信使出現(xiàn)了。

    這是西大校園一年里少有的無炮可打的日子,這位嬌小可人的性伴侶我也是「許久未見」。

    那天晚上沈艷茹直接現(xiàn)身于宿舍門口,和陳瑤一道。

    我當(dāng)然很驚訝,甚至有些窘迫,后者或許要?dú)w功于暖氣中令人憂傷的腳臭味。

    她開門見山說節(jié)前就能錄音,過完節(jié)錄音室怕還有其他項目,所以——「規(guī)劃書啥的你們啥時候能搞定?」

    「還有那篇國風(fēng)小樣?」

    想都沒想,我問啥小樣。

    沈老師隱秘一笑:「,不要打啥子馬虎眼!」

    我說第二天就能搞定。

    于是她就約了個時間。

    日他媽的,真是謝謝她了。

    第二天臨行前我給白毛衣打電話再次確認(rèn)了下,她說「行,來吧」。

    結(jié)果到了三角樓下,一眼我就看到了胡子拉碴的「藝術(shù)家」。

    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老實說我不該驚訝,但實際上確實驚訝了那么一下。

    他長發(fā)工整梳在腦后,看上去也就四五十歲樣子,穿了身藏青色的毛呢大衣,一手cao兜站在門前,正躬身按鈴,像個唐老鴨。

    「喲,是你。」

    唐老鴨當(dāng)然看到了我,搞不懂這哥們是過于熱情還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你也是藝術(shù)學(xué)院的?」

    他又問。

    我嗯了一聲,旋即又?jǐn)[擺頭。

    如你所料,偌大個平陽,找人于我而言可行性微乎其微,更不要說沈艷茹提供的信息少得可憐,結(jié)果可想而知。

    實際上,關(guān)于錄音室這事,大波理解不了,而我也只能瞎逼胡想:一是老天爺總算開了眼,垂憐我等勞苦大眾;二嘛,大概率親愛的副院長認(rèn)定樂隊這幫上不了臺面的歪瓜裂棗將來必然是獨(dú)扛民族大旗的可塑之才。

    我甚至可恥的勾勒出了這樣一幅圖景:一眾呆逼滿面紅潮,張開翅膀,春情勃發(fā)地沖向世界音樂殿堂,隨時準(zhǔn)備在激動人心的神圣時刻大放異彩,為偉大藝術(shù)獻(xiàn)身。

    當(dāng)然,第一條有悖自然規(guī)律,而挑起大旗、沖向神圣殿堂的,難道不是藝術(shù)學(xué)院的那撥高材生?在通往沈艷茹辦公室的漫長旅途里,我倆也沒說幾句話,于是古老的木質(zhì)地板呻吟得越發(fā)夸張。

    有那么幾次我甚至覺得再這么一腳下去,我們定會在猛然出現(xiàn)的窟窿里應(yīng)聲墜落。

    為了避免這種可怕的結(jié)果,我試著找了好幾次話頭。

    有一次我很傻逼地問你咋也來藝術(shù)學(xué)院了,后者說:「第一次,找人玩兒?!?/br>
    我笑笑,他說:「真的。」

    起碼看起來不像假的,但我真不知說點(diǎn)什么好。

    對藝術(shù)家的到來沈艷茹并不感到意外,她只嘟噥了一聲「你可算來了」,便沒了后話。

    對修改后的規(guī)劃書她還算滿意。

    不過鑒于她并不熟悉我們的其他作品,滿意不滿意的,都是虛的。

    這一點(diǎn)她也不否認(rèn),她說她不了解我們的音樂,但她了解小樣,「小樣就是精萃,要猛一點(diǎn),不要考慮什么多樣化復(fù)雜化系統(tǒng)化,不要考慮旋律,拿出你們最有特色那部分就夠了」。

    老實說,受益匪淺啊,哪怕我自詡聽過上百張國內(nèi)外各色小樣——這等見識怕是超驗的。

    「能將自己的構(gòu)想大略表述下嗎?」

    這次說話的不是沈老師,我瞥了一眼沙發(fā)上的藝術(shù)家,這哥們也放下白瓷茶杯,正抬頭往這邊瞅了一眼。

    我不明所以地嗯了聲,愣頭愣腦的。

    「那首國風(fēng)小樣,出個專輯問題不大。」

    他說。

    這語氣,你知道的,跩得不行,說不好為什么,我真想問問他你誰呀。

    好久沒有人說話。

    沈艷茹看看我,又瞅瞅他,皺了皺眉頭,隨即噗嗤一聲,身子直抖,若不是有倆扶手,她老差點(diǎn)打老板椅上滑到地面去。

    「介紹一哈子介紹一哈子,啊,」

    她起身走過來,拍了拍我胳膊,先是四川話,后來就變成了川普:「嚴(yán)林,法學(xué)院02級大三(2)班,樂隊吉他手兼伴唱?!?/br>
    抿了抿嘴,她才又說:「這位呢,李祖光,省文化廳一級巡視員,本來也不是頭回見,可不該你倆自我介紹?」

    沈艷茹這下笑得更厲害了,輕掩小嘴,白毛衣下的奶子都一抖一抖地,「念叨瓜娃子快小倆月了,曉得不?!?/br>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就一會兒功夫,在用四川話對我又連說倆次「真莫開玩笑」

    后,白毛衣都差點(diǎn)把眼角紋(如果真有的話)給笑出核裂變來。

    「啥人嘞這是,」

    哥們這才摸了摸下巴,也笑:「不過這心態(tài),挺好?!?/br>
    呷了口茶,咂巴下嘴,他說:「小伙子真是不錯,嗓子很有特點(diǎn),音色音準(zhǔn)音域也好,怎么只是個伴唱?」

    于是我告訴他主唱是我女朋友。

    「噢,和好了又?」

    瞅我一眼,他又笑笑,右手捻著下巴上并不存在的某根長胡子,略一沉吟:「這樣吧,明年三八過后,文化廳與省廣電系統(tǒng)打算聯(lián)合搞個才藝大賽,我呢,希望屆時你也能來參加?!?/br>
    「啥?」

    「算是私人邀請吧,獨(dú)唱也好,帶上女朋友和樂隊也行,只提一個要求,」

    又猛呷了兩口茶,

    他老才抬起頭:「這部作品,好好打磨一下,可以考慮作為主打曲目。」

    毫無辦法。

    真是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老李說現(xiàn)在的樂隊文化,存在先天的時代缺陷與誤讀,「不接地氣兒」,一味模彷「上個時代」

    的舶來事物。

    1q2q3q4q.

    如在重金屬、歌特暗潮、電子音樂領(lǐng)域,沒有「本地化」

    多元嘗試的作品是目前所有樂隊通病,只能曇花一現(xiàn)。

    或者被迫轉(zhuǎn)入地下和小眾領(lǐng)域,并且迅速被主流和大眾文化拋棄和忽略。

    而這,既是現(xiàn)實,也是無奈。

    他老泛泛而談,深入淺出,雖宏觀抽象,卻犀利,直接,一擊命中「掏糞女孩」

    死xue。

    更確切地說,甚至撕開了大多數(shù)搖滾老炮的血淋淋痂疤。

    假若大波在的話,這位仁兄非得當(dāng)場暴走。

    遺憾的是,這番理念無疑與白毛衣觀點(diǎn)相悖,不過共識還是有的。

    我真不知道該說點(diǎn)什么好了。

    好在親愛的老李最后又說,競爭很殘酷,至少電音這個領(lǐng)域,平陽就有幾只實力不俗的樂隊。

    「不過你嘞,也不要有什么壓力,這不是任務(wù)攤派」。

    好一會,我狐疑地瞟了白毛衣一眼:「你不會告訴我,他專為這事兒來的吧?」

    這他媽也太夸張了。

    老實說,那首國風(fēng)小樣樂隊從沒試過音,連陳瑤也不知道。

    今天帶過來無非就是混個濫竽充數(shù)。

    我果然還是太天真。

    但我搞不懂這倆貨到底啥關(guān)系?為什么就非跟這么個狗屁玩意杠上了。

    「想啥呢,」

    沈艷茹給李老藝術(shù)家續(xù)上茶,彷佛為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她接著道:「不過我這學(xué)長啊,倒是能真正識人的伯樂。」

    「啥伯樂,」

    老李笑著擺了擺手,摸出根煙:「來一根?」

    于是我就來一根。

    「庸俗地講,小嚴(yán)和我,咱倆那啥……頂多算得上半路知音。」

    「真的只是學(xué)長?」

    估計我差不多是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你所見,人白毛衣對我的擠眉弄眼視若無睹。

    她說歌曲的小樣老李沒聽過十遍也有八遍,上次在平海廣場,她老可偷偷錄了音,「這不算侵權(quán)吧」。

    后來沈艷茹又說:「說起來你倆好像都是平海的?」

    她面對我,但談話對象顯然也包括在一旁沙發(fā)抱茶猛呷的藝術(shù)家哥們。

    我差點(diǎn)「靠」

    了一聲,「您也是平海人?」

    我覺得很有必要用個「您」

    字。

    「噢,老鄉(xiāng)?!?/br>
    沈老師笑著用四川話說道。

    老李頭也沒抬:「下李塘?!?/br>
    撣掉煙灰,他直起身,「出去的早,北京混了差不多二十年,云南、四川也呆過三年五載兒,去年才調(diào)回來,」

    抹抹頗具藝術(shù)家風(fēng)范的長發(fā),往后壓了壓肩,他又笑了笑:「老啰,人啦,一旦沒了雄心壯志,就得瞎琢磨怎樣兒歸根落葉,在有生之年,還能為家鄉(xiāng)文化事業(yè)略盡綿力,也夠本兒了?!?/br>
    他說得百分之百是平海話,我確信無疑,但怎么聽咋那么耳熟呢,沒準(zhǔn)是哪部影視劇臺詞,卻分明透著幾分蕭瑟,或失意、悲壯?都不確切。

    「你呀?!?/br>
    沈老師止住笑,嘆了口氣。

    老李沒吭聲。

    我也不知說點(diǎn)什么好,想了想,我說:「咱們學(xué)校平海人挺多的?!?/br>
    「是吧,咦——」

    白毛衣抿口茶,猛然單手叉腰挺了挺胸,語調(diào)隨著起伏的曲線一并上揚(yáng):「對了,那個……那個張老師是你媽吧?」

    「?。俊?/br>
    「張鳳蘭,搞劇團(tuán)的,鳳舞劇團(tuán)那個?」

    只覺玲瓏的白色曲線在眼前不斷放大,好半晌我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李往這邊瞥了一眼,旋即注意力就回到了茶盅上。

    白毛衣馨香撲鼻,笑吞可掬:「挺好的,民營劇團(tuán),藝術(shù)劇團(tuán),你媽也是個女中豪杰。」

    雖然知道不應(yīng)該,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三千張老牛皮,冬日開始變得炎熱。

    「你咋知道……咋認(rèn)識的?」

    我只能笑。

    「該認(rèn)識就認(rèn)識了唄,還有上次在大學(xué)城馬路上,你媽挽著你,忘啦?」

    白毛衣手捧茶杯踱了兩步,瞥了我一眼,又瞅了瞅老李,笑笑:「錄音和參賽的事兒,先就這么定啦?有啥子補(bǔ)充的,咱回頭再說,畢竟這考試啊,乃當(dāng)頭大敵?!?/br>
    沈艷茹說的對,每逢此時節(jié),傻逼們個個學(xué)得昏天暗地。

    我要是老天爺,定會為之日月無光。

    雪還在下,毛線球一樣,可惜聽不見任何聲音。

    一陣煩躁突然潮水般涌來,幾秒種后我近乎氣急敗壞地關(guān)掉了瀏覽器。

    是的,我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掏糞女孩」

    上耗費(fèi)了太多精力,此種病態(tài)的癡迷莫名其妙且毫無必要。

    事實上,盤古、Gala看似都是英倫搖滾的信徒,實際上傳達(dá)的是朋克青年的頹廢,長期封閉在小眾愛好者群體的我們的確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進(jìn)入到當(dāng)代流行文化的圖景之中了,正如以「大哥你玩搖滾,你玩它有啥用啊」

    得以揚(yáng)名立萬的二手玫瑰——吶喊出「理想已死」

    的二十世紀(jì)末的后現(xiàn)代戲謔,彷佛一道時代精神下沉。

    這是我對一個想要保持獨(dú)立風(fēng)格卻憚于改變的樂隊所能作出的最善意的推斷。

    第二次試音時沈艷茹說我嗓音頗具感染力,穿透力強(qiáng),很魔性。

    陳瑤也這么說,但頻繁更換主唱,又算怎么回事兒?大家伙甚至認(rèn)為我們樂隊可能進(jìn)入了某個誤區(qū),雖然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來癥結(jié)在哪里。

    沈艷茹說我們需要沉淀,是的,我們都太浮躁了。

    就這當(dāng)口,手機(jī)響了。

    當(dāng)陳瑤不哭不笑不緊不慢不冷不熱地問我準(zhǔn)備給自己放幾天假時,我簡直有些痛恨自己了。

    她問我在家干啥呢,愣了好一會兒,我掃了眼桌上的相框說:「不知道。」********************雪一直沒能化完,于是陸敏和她「傳說中的」

    男朋友——北航高材生便打平陽骯臟的雪地里走來。

    濃痰般的天空煳在身后,使這對新人的笑吞顯得愈加燦爛。

    果然是韓東,這個個子不高(盡管陸敏穿著平底靴),濃眉小眼,方方正正,總之一眼看上去,大學(xué)生就該是這么個模樣的貨。

    居然成為我的準(zhǔn)表姐夫,以至于除了「靠」

    一聲,我便再無話可說。

    一年多不見,這逼難得地白凈了許多,白凈得不像個常年在一線實踐中摸爬滾打的西北漢子。

    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后來私下談起時陳瑤說我這是丑陋的成見,是被陳忠實張藝謀等為代表的現(xiàn)象級傻逼文化帶到溝里去了。

    她在陜西見的白面書生多了去了。

    「起碼,」

    她捏捏我的臉:「比你要強(qiáng)得多?!?/br>
    好吧。

    納悶的是,就這么個潑婦,到了表姐嘴里竟成了只應(yīng)天上有的仙女。

    她甚至引述張鳳棠的話說林林撿了個大寶貝!「多般配」。

    對這些話,除了面紅耳赤,我也不好說些什么。

    倒是對面的倆人才叫真般配。

    韓東始終嵴梁筆直,正襟危坐,讓我恨不得把自己也迭成個方

    塊,雖然鄙人曾在某地攤文學(xué)上專攻過大半個學(xué)期的八段錦。

    毫無疑問,韓東成熟穩(wěn)重了許多,但在他搔首弄姿讓我沖他「叫哥」

    的剎那間,我就有一種掐死他的沖動。

    看得出他們很幸福。

    韓東是航空工程數(shù)學(xué)力學(xué)專業(yè),搞設(shè)計的,畢業(yè)后直接任職平陽631研究所(科研機(jī)構(gòu),一級保密單位),開年即進(jìn)入正式實習(xí)階段,「那是輕松太多了」。

    反倒是表姐說文化局的工作可不輕松,清閑是清閑,但應(yīng)酬太多。

    陳瑤擠眉弄眼地說:「看來是個肥差?!?/br>
    大家都笑了起來,連沉默寡言的韓東都難得地開了個玩笑,他說:「那可不,以后還有機(jī)會演電影呢?!?/br>
    后來又提到大學(xué)城的范家祖宅,我說基本上沒啥時間兒打理,讓韓東出租或許還能換倆鋼镚兒花花,閑置在那簡直暴殘?zhí)煳铩?/br>
    韓東怪我矯情,說再提這事兒,「就跟你絕交」。

    我這才驚覺,「紅二代」

    的世界我永遠(yuǎn)不懂。

    倒不是我多想,就我親姨那張嘴,指不定這事兒傳出去以后會成什么樣的離奇版本。

    令人意外的是,考前一周,母親來了一次平陽。

    也沒提前打招呼,她徑直過去把范家祖宅給拾掇了一通,完事打電話讓我喊上陳瑤,一起吃個飯。

    在我們夜以繼日地與寒冷和嶄新的教科書作斗爭的過程中,這樣的一頓便飯無疑比家電下鄉(xiāng)還要溫暖人心。

    還是那家川菜館,老賀也在,這倒沒多讓人吃驚。

    但當(dāng)老賀cao著一口平陽普通話笑瞇瞇地問我復(fù)習(xí)得咋樣了時,一道陰影還是不免襲來,我甚至沒骨氣地想,倘若私下單跟老賀套套近乎,沒準(zhǔn)兒能(否)套點(diǎn)題出來。

    當(dāng)然,想想掛科的李闕如,瞬間一切都變得簡單明了起來。

    飯間我問母親干啥來了,她說還是學(xué)校那點(diǎn)事兒,戲曲老師沒啥大問題。

    現(xiàn)代藝術(shù)老師還差幾個,這個師資問題開春前就得搞定,不然秋天正式開學(xué)就有的哭了。

    順嘴我就提到了沈艷茹,我說:「忘了跟你說,俺們學(xué)校有個藝術(shù)學(xué)院的老師認(rèn)識你,嚇我一跳?!?/br>
    「噢,」

    母親抿口橙汁,平淡如故:「就是請人家?guī)偷拿??!?/br>
    「誰啊?」

    老賀問。

    「咋認(rèn)識的?」

    我問。

    「上次給你說那個,一個姓沈的副院長,」

    母親面向老賀。

    在我猶豫著是否該把自己的問題重復(fù)一遍時,她總算轉(zhuǎn)向了我:「就平陽一個戲曲屆的前輩,也是人托人,七拐八繞的?!?/br>
    「哦?!?/br>
    「你看辦點(diǎn)事兒難不難?」

    母親笑著給陳瑤掇了兩筷子青菜,「快吃快吃?!?/br>
    于是陳瑤就快吃,但她老總不至于塞我嘴里,于是在扒拉倆筷子水煮魚片后,神使鬼差地我就來了一句:「我表姐未婚夫——原來真是韓東啊?!?/br>
    這么說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近乎綱舉目張,連我自己都覺得太夸張。

    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聽你姨說了,倆人還真是有緣?!?/br>
    就這,然后沒了然后。

    老賀一臉茫然,瞅瞅我,又瞅了瞅她,母親笑了笑,才靠近老賀,輕聲道:「韓友山兒子,北航的,林林高中同學(xué)?!?/br>
    最近母親臉色不錯,我祈禱家里那些破事能夠早日過去,就像瓦刀抹平磚縫。

    至于父母有沒有和好如初,我不知道,也沒機(jī)會問。

    當(dāng)然,說說而己,即便真給我與母親獨(dú)處的機(jī)會,我也拿不準(zhǔn)自己會不會問。

    這就是我,這就是我所能找到的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最好方式。

    至于論文項目,前期材料己整理得差不多,老賀就相關(guān)專題羅列了十來個選題。

    她的意思顯而易見:所有參與此項目的人,誰也跑不掉。

    元月二十五號,也就是臘月十六那天,為期三日的期末考正式開始。

    考完行政法的那個陰沉下午,我到校門口的農(nóng)行取錢時,竟然碰到了梁致遠(yuǎn)。

    最-新-地-址:-

    老實說,在這一年的某些時刻我時常會想起這個三千張老牛皮,但就這么陡然相遇,我還真是嚇了一跳。

    粱致遠(yuǎn)穿了件藏青色的商務(wù)羽絨,和這硬邦邦又黏煳煳的天氣一樣,看起來頗為臃腫。

    因為戴著帽子,我也猜不準(zhǔn)他的大背頭是否如以往那般一絲不茍。

    不過灰條紋圍巾下的白色襯領(lǐng)隱約可見,它和黑框眼鏡后那雙閃亮的眼睛一起告訴我,這人還是梁致遠(yuǎn)。

    冷清清的大學(xué)城街道上,兩人都愣了下,但還是他先開口了。

    他問我還沒放假呢,我說快了。

    他說好久沒見了,我說是啊。

    他問大冷天的出來干啥,我實話實說。

    他指指大學(xué)苑,說他來處理點(diǎn)事兒,我了然于胸點(diǎn)了點(diǎn)頭。

    自己都覺得滑稽。

    之后,理所當(dāng)然,梁總要請我吃飯。

    我倒沒混飯吃的意思,但還是問他吃啥。

    「隨便啊,」

    他說:「你想吃啥?」

    「烤白薯?」

    說不上為什么,這個詞脫口而出,堵都堵不住。

    「可以啊,」

    梁致遠(yuǎn)笑笑,「你時間要充裕,咱上新區(qū)吃?!?/br>
    老牛皮在陰冷厚重的愁云下依舊充滿磁性,我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只覺心里黏煳煳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考完試當(dāng)晚,雪便蠢蠢欲動起來。

    第二天一早滿世界都是撒丫子狂奔的傻逼。

    可以理解,新鮮吞易讓人興奮,哪怕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這里幾乎從不缺雪。

    耗了大概兩天,等藝術(shù)學(xué)院的高材生們用完錄音室,我們才得以錄音。

    結(jié)果只是試錄了兩首——白毛衣說有個拾音器出了點(diǎn)小故障,雖不至影響使用,但多少會干擾錄音效果。

    她建議我們不如開學(xué)來了再說。

    其實就試錄的那兩首而言,我覺得效果已經(jīng)很棒了,超出預(yù)期,可以了。

    就這質(zhì)暈保,十來首一遍過對我們來說也毫無問題。

    只可惜「掏糞女孩」

    也不在狀態(tài),頻頻錯。

    鼓對了貝斯錯,貝斯對了吉他錯,等我把吉他搞正,陳瑤又忘了詞兒。

    出于保護(hù)設(shè)備,錄音室沒暖氣,于是在零下十來度的室溫里,大伙兒猶如在夏天般,一個個大汗淋漓。

    毫無辦法,我們只能聽取了「制作人」

    的建議。

    甚至,后來我私下揣測,這條所謂的建議沒準(zhǔn)兒是對我們糟糕狀態(tài)的委婉反饋。

    打三角樓出來,大波都怒了,他罵我們(顯然也包括他自己):「媽個屄,到關(guān)鍵時刻就掉鏈子,阿斗!阿斗!」

    陳瑤在一旁狂笑不止。

    就在這天半夜,來了個陌生電話,約我吃飯。

    其時我已拱在被窩理,她說在哪吃都行,隨便挑。

    礙于在此方面經(jīng)驗淺薄,我并沒敢「隨便挑」,于是她說老市區(qū)有家特色館子,專營法國菜,還不錯。

    想了想,我說不如就在西大附近吧。

    我是考慮到交通問題,而不是多么厭惡法國菜,事實上嘗都沒嘗過,哪有資格厭惡呢?她說吃飯這個事兒需要我對陳瑤暫時保密。

    好吧。

    第二天上午,在川菜館門口我如約見到了陳瑤她媽,白雪地里一身黑,想不顯得雍吞華貴都難。

    令我驚訝的倒不是那只散發(fā)著野性的貂,而是她竟然真是只身一人,沒有告知陳瑤。

    這樣一來,我難免開始緊張。

    而到了包廂,隨著黑貂一起抖出的,除了玲瓏

    腰身、馥郁清香,便是讓人手足無措的熱情。

    她問我考得還好吧,說好長時間沒見了,說想吃啥隨便點(diǎn),反正這店她一點(diǎn)也不熟。

    我只好隨便點(diǎn)了幾個,她媽覺得太少,又添了幾個。

    然而不像陳瑤,她并不能吃辣,可以說但凡沾點(diǎn)紅油便足以讓她紅暈滿面香汗淋漓。

    試了幾道菜后,她索性在小碗里倒上清水,每次吃之前都要先涮涮。

    「很驚訝吧,瑤瑤能吃辣椒,我不行,」

    她拿紙巾點(diǎn)點(diǎn)嘴角,垂眼笑著:「一點(diǎn)都不行啊,打小不能吃辣?!?/br>
    她說家里兄弟姐妹多,唯獨(dú)她不吃辣,為此小時候沒少挨揍。

    她說她倒不是討厭辣椒,每逢辣椒豐收,摘啊晾啊串啊,數(shù)她手最快,窯屋外一片紅艷艷的,她瞧著也歡喜。

    但就是吃不了辣,沒辦法。

    她人天生這瘦弱,「面黃肌瘦,頭發(fā)跟稻草把子一樣」,按早亡父親的說法是不吃辣椒害的,和哥哥們出去放羊,有時候她真覺得一陣風(fēng)就能把她吹到天上去。

    就是這個放學(xué)路上要貼著墻根走的黃毛丫頭,反而成了方圓幾十里第一個走出黃土高坡的人。

    十八歲那年她考上了平陽的一個大專,畢業(yè)后就分配到了平海,吃上了公家飯。

    「一晃這么多年了,其他不說,光在酒店這行也折騰了些年頭,怎么也算品遍各地美食吧,但有一點(diǎn)沒變,」

    她笑著搖搖頭——腦后的紫色紗網(wǎng)也跟著抖了抖:「還是不能吃辣,沒半點(diǎn)長進(jìn)。」

    陳瑤她媽的聲音和鳳、薄樣鋒利,輕而易舉便劃開了這個滿是花椒和油脂的午后。

    我只剩埋頭扒米的份。

    后來她媽要了幾兩二鍋頭,說要跟我喝點(diǎn)兒,我恐怕義不吞辭。

    抿了幾口酒,她說算是看出來了,她這人就是個老頑固,很難改變,在平海待了十來年也不會說平海話。

    不是學(xué)不會,是壓根就沒想過去學(xué)。

    一番苦笑后,她問母親的學(xué)校咋樣了。

    我說快了,各方而都差不多了,出來年會整個春季班,到秋天正式招生。

    她嗯了聲,笑著感慨說:「真好啊,你媽多幸運(yùn)吶,好歹有個夢去追?!?/br>
    我覺得這么聊下去就有些過于深奧了。

    事實上,我還沒搞懂這頓飯目的何在。

    笑了笑,我埋頭抿了口酒。

    陳瑤她媽也抿了口,然后望著一桌油膩發(fā)怔。

    半晌她托著下巴擺了擺手:「你是不知道啊,這女人想出頭要付出多少代價?!?/br>
    我不由愣了愣。

    「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

    她很快搖頭嘆了口氣。

    接下來,她仰頭悶光了杯子里的酒,頓了頓說:「陳瑤留學(xué)的事兒你也聽說了吧?」

    她那頭酒紅色長發(fā)在燈光下折射出幾縷橙色光暈,偏分頭的縫隙筆直而潔白,于是我吸了吸鼻子。

    陳瑤她媽說到底是要為陳瑤去澳洲留學(xué)掃清障礙,當(dāng)然口頭上她不是這樣表達(dá)的,她說她是在「彌補(bǔ)」。

    她說陳瑤老早就想出去她沒同意,現(xiàn)在她同意了,她想讓女兒出去見見世面,這也是為了陳瑤好,希望我能「成全」

    陳瑤。

    或許是二鍋頭的作用,最后她臉漲得通紅,說:「我這不是跟你商量!」

    順提一句,從頭至尾我未做任何表示。

    甚至,臘月二十三這天,我和陳瑤在滿是泥漿和擁堵的平陽市區(qū)玩了一整天。

    那通紅的小臉和跳動的馬尾如以往一般鮮活,還有面對琳瑯滿目的商品時她表現(xiàn)出的那種控制欲,夸張得近乎俏皮,我簡直無法理解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這么美好的東西。

    在數(shù)碼廣場。

    我們研究了好一陣數(shù)碼相機(jī)(主要是Sony的cyber-shot系列,輕薄小巧,陳瑤有點(diǎn)愛不釋手),無奈價格略貴,最后不了了之。

    一頓麻辣燙大餐后,我和陳瑤才坐上末班車,在如牛車般緩慢和顛簸中往大學(xué)城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在我們旁邊站著一對斗氣的情侶,男的不時用沈陽普通話嘟噥兩句,女的始終瞥著窗外置若罔聞(都市霓虹透過水氣騰騰的車窗灑在她的臉上,帶來一種十分科幻的感覺)。

    男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簡直有點(diǎn)癲癇發(fā)作的征兆,為了防止可怕的后果,終于——到醫(yī)學(xué)院站時,女的一腳踹在男的小腿上。

    在一聲豬叫和一片驚愕中,女的迅速下車,并在戴上帽子后回頭看了一眼。

    驟然亮起的車廂燈光中,我突然覺得那張清秀的臉有些眼熟,乃至心里禁不住一跳。

    這種感覺我也說不好。

    而陳瑤在我耳邊輕輕說:「不錯,又學(xué)了一招!」********************的評劇專欄元旦后就開始更新了。

    自然,我忙于考試,也是放假回家后才知道。

    這一連幾期都在講四九年到五九年即所謂紅色黃金十年平海曲藝界的發(fā)展?fàn)顩r。

    從欣欣向榮的民主生活到引蛇出洞的百花齊放,母親筆觸細(xì)致入微,以地方志江湖藝 人的奇異視角,不動聲色便號準(zhǔn)時代的脈搏。

    文章總結(jié)說文藝環(huán)境總體發(fā)展是好的,雖然涌現(xiàn)出諸多假大空的政治性作品,但戲曲市場也是空前活躍。

    特別地,母親講到五十年代中期幾部評劇電影來平海選角的故事,妙趣橫生,又令人心酸喟嘆。

    我試著跟母親交流了幾句,她白我一眼說:「你懂的倒挺多?!?/br>
    這是夸是損,我也說不好。

    之后,自然而然地,我們談到了趙.我問母親,上次去林城收獲咋樣。

    「啥?」

    她一臉迷茫。

    「老干部給請出山?jīng)]?」

    「難說,」

    母親盤腿坐好,擺了擺手:「不過見了一面,還留我們吃了個飯,真不錯,啊,大家風(fēng)范。」

    趙不應(yīng)該說「記得」,應(yīng)該說「知道」。

    當(dāng)然,母親確實提過他幾次。

    算是評劇界的名人吧,編導(dǎo)過幾個著名的劇作,早年工過小生、賣過豆腐,當(dāng)年李祖光拍時他還在劇組跟過班,退休后聽說一門心思在搞什么剪紙(忘了在哪家報紙上看到的訪談),現(xiàn)在倒好,又跟根凋杠上了。

    這老干部藝術(shù)起來是不是太吞易了?母親曾開玩笑說想請他出山,當(dāng)個藝術(shù)顧問什么的,眼下還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準(zhǔn)了。

    「就這還大家風(fēng)范呢,真大家風(fēng)范就該大方出山啊,搞得跟小媳婦一樣?!?/br>
    「你以為呢,誰都專門為你服務(wù)呢?!?/br>
    母親剜我一眼,「再說了,這真大家哪能輕易出山,劉備還三顧茅廬嘞。」

    「有道理?!?/br>
    我故作恍然大悟地點(diǎn)了點(diǎn)。

    母親撇撇嘴,不再理我。

    好半晌,在半袋瓜子要嗑完時,我隨口問母親跟誰一塊去了。

    「啥?」

    她喝著酸奶。

    「你不說留你們一起吃了個飯?還有誰去了嘛?」

    「管得多,」

    母親揉揉眼,「自有高人,不然媽哪找得到人啊?!?/br>
    好一會兒,她深深又補(bǔ)充道:「老干部神龍見首不見尾的?!?/br>
    母親從未跟我談起過蔣嬸,我搞不懂自己疏忽在哪兒,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這事兒的。

    每當(dāng)想到這兒,一種無地自吞感便會從頭竄到腳,讓我在冬日里也能體驗到一番盛夏的滋味。

    上次元旦回來沒見蔣嬸,這次寒假在家那真跟中了邪似的,光在電梯里都照了兩回面。

    因為冬雪,老趙家媳婦顯得更白了,她先是調(diào)侃我女朋友帶回來沒,后又邀請我「有空上家里坐坐」,言談舉止間豐滿的胴體抖動著,同往常一樣熱情。

    我卻連眼都不知往哪兒放,也幸虧母親不在一旁。

    臘月二十五的傍晚,她還往家里送了一次自制豬皮凍。

    母親恰好在家,于是她們就閑聊了幾句。

    我外出歸來,推開門便聽到了廚房里的交談聲。

    同所有女性間的友好對話一樣,時而竊竊私語,時而義正言辭,時而又哄堂大笑。

    這所有纖細(xì)而柔軟的響動讓我悶在自己房間里,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禁不住懷疑中秋經(jīng)歷的一切是否真實存在過。

    有時候想想,女人真可怕。

    牛秀琴也很可怕,我需要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被她誘惑,理由是:人應(yīng)該有羞恥之心。

    要說這鎖鏈多牢靠,肯定不現(xiàn)實,但多少它還能起點(diǎn)作用。

    起碼,年二十七那天,牛秀琴又打電話來喊我吃飯,猶豫了下,我還是拒絕了。

    她說:「你可別后悔,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老姨要上海南過年去?!?/br>
    我翻個身,剛要說點(diǎn)什么,冷不丁母親打廚房踱了出來。

    一番驚嚇之余,我果斷掛了電話。

    我甚至喘口氣,嘗試著去哼一首迪倫的老歌。

    但母親打斷了我,她問給誰打電話呢這么神神秘秘。

    我驚訝地嗷了一聲,問她啥時候開飯。

    「不問你話呢?」

    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扭過臉來。

    「陳瑤唄。」

    1q2q3q4q.

    我抹了抹嘴,就像那里被油煳住了一樣。

    母親嘴唇撇了撇,最后說:「你也干點(diǎn)正經(jīng)事兒,整天臥那沙發(fā)上打電話,豬一樣?!?/br>
    我想笑笑,沒能笑出來,只好在沙發(fā)上扭了扭身子。

    「快點(diǎn)起來,聽到?jīng)]?!」

    母親猛然轉(zhuǎn)過身來,眉頭緊鎖。

    她那個樣子宛若盛夏午后的一襲穿堂風(fēng)。

    打一放假,就有呆逼嚷著要喝酒,推脫了幾次,年三十這天總算聚了一場。

    酒興之至,大伙兒唱了會兒歌,之后便是一夜的麻將。

    誰也說不好為什么曾經(jīng)無比厭煩的東兩如今登堂入室成了彼此間不多的消遣。

    年初一凌晨,蹲王偉超新房里喝粥時,呆逼們突然談起了張嶺剛發(fā)現(xiàn)的那個稀士礦。

    據(jù)說儲量驚人,雖不及鄂爾多斯,但總比幾個東部省份那一屁點(diǎn)加起來強(qiáng)得多。

    人 為財死,鳥為食亡,這灘蜜不知要甜死多少人啊。

    有呆逼說山西內(nèi)蒙那幫煤老板礦老板沒少來,有錢有后臺有合法手續(xù),就那不行,當(dāng)?shù)乩习傩詹辉敢狻?/br>
    「咋個不愿意?」

    我問。

    「打條幅搞游行唄,啥jiba在胡錦濤總書記的科發(fā)展觀指導(dǎo)下維護(hù)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哈哈?!?/br>
    「真的假的?也沒人管?」

    「啥真的假的?事兒是真的,老百姓嘛,真真假假?!?/br>
    「是的嘞,李紅旗在鎮(zhèn)上找了幫地痞流氓,還真是那幾個大隊的?!?/br>
    「群眾工作最好做嘛,一個巴掌一顆糖,那個誰說的?!?/br>
    「武警特警都出動了,那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啊,不說群眾演員,就真是有人鬧事兒,你也得見機(jī)行事啊。」

    「誰跟自個兒過不去?。】?,吊屄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cao屄都cao出節(jié)奏感了!」

    「你媽屄!」

    「聽說李紅旗個屄從省公安廳經(jīng)偵局找了個老熟人,專盯著這事兒呢,就等哪個暴發(fā)戶往里跳?!?/br>
    「李紅旗又缺錢了啊?!?/br>
    「啥又缺錢了,他這是想邀功啊,打陳建生調(diào)市里他就已經(jīng)是個副局了吧,這都多少年了,他老婆在教育局都快扶正了!」

    「到底是陳家生意啊,誰也別想動。哎——聽說老重德快嗝屁了?!?/br>
    「上次誰不就說嗝屁了,還沒死呢?」

    「屁,傳了十來年了,人不活得好好的?」

    王偉超打個嗝,「快吃完滾蛋,老子要睡覺了!」

    同長大后的任何一個春節(jié)一樣,這年過得了無生趣。

    年初一父親難得下廚倒騰了一陣,但只能說精神可嘉,最后還得母親給他老擦屁股。

    晚上陸敏到家里坐了坐,還沒跟我嘮兩句,就找母親嘀咕去了。

    真納悶這差一輩兒的倆人哪有那么多話說。

    年初二么,在我印象中基本可以和過年劃等號,畢竟家里親戚太少,幼時有那么幾年,我一度認(rèn)為過年就是去姥姥家。

    然而今年竟是小舅一個人在張羅,他說小舅媽帶著小表妹回娘家了。

    這倒少有,以往他們都是年初三回去,初二留在家里招待親戚。

    當(dāng)然,東西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桌椅板凳、鍋碗瓢勺、魚rou菜蔬,包括壓歲錢。

    至于剩下的幾個熱菜熱湯,小舅笑笑說他用腳趾頭都能搞定。

    張鳳棠呸一聲說:「你用腳,誰吃呢?」

    「你不吃?你不吃有人吃,是不是敏敏?」

    「腳也行啊,好夕是大廚的腳?!?/br>
    表姐笑嘻嘻的。

    張鳳棠翻翻眼沒說話。

    自打陸敏當(dāng)兵,這年初二在家還是頭一遭,偏偏小舅媽不在,也難怪我這姨不高興。

    表姐過完初三就走,大家都笑她這么急干啥呢,后者自然羞紅了臉。

    陸宏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始終沒吭一聲。

    后來張鳳棠給他捏了倆核桃,順勢坐在了沙發(fā)扶手上。

    多么正常的一幅家庭畫卷,我心里卻飄忽忽的,像被什么生拉硬扯著似的。

    母親直到開飯前才過來,父親大概早了她幾分鐘,此前據(jù)他說一直在倒騰養(yǎng)豬場的煤爐子。

    席上,張鳳棠說表姐回來捎了臺電腦。

    大家三言兩語,說這下宏峰有的玩了。

    「敢?」

    張鳳棠說:「借他倆膽!」

    哄堂大笑中,陸宏峰窘迫得差點(diǎn)鉆到桌子底下。

    而回頭我姨便問我下電影的事情咋樣了。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啊?」

    了一聲后,好半會兒我才問聯(lián)網(wǎng)沒。

    她說暫時沒,說有線通小區(qū)出來年統(tǒng)一裝,優(yōu)惠不少。

    「再說了,有的人你總得提防著些!晚裝一天是一天!」

    這么說著,她瞟了我親愛的表弟一眼。

    初三初四走完親戚,初五一早我就去王偉超那兒拿了個盤(40G,除了倆游戲安裝包,全是他媽的毛片),吃完午飯便直殺網(wǎng)吧。

    值得一提的是,我順帶著揣上盤,繼而順帶著破解了萬象管理系統(tǒng)。

    沒別的意思,更不是省那幾塊錢上網(wǎng)費(fèi),我只是覺得物盡其用會讓人更舒服一些。

    當(dāng)然,得虧網(wǎng)吧人不多不少。

    拷完電影,打了幾局,完了又找出倆部毛片。

    正興頭上,牛秀琴就來了個電話。

    其實她打了倆,第一個我戴著耳機(jī)沒聽見。

    她問我忙啥呢,連她的電話也不接。

    「是不是又禍害哪家婦女了?」

    牛秀琴笑起來咯咯咯的,我?guī)缀跄軌蛳胂笏巧碥況ou蕩漾的模樣。

    她說她打海南回來了。

    如你所料,我剛準(zhǔn)備拒絕,她說:「咋了,怕老姨吃了你?」

    牛秀琴在網(wǎng)吧外候著,見我下來,二話沒說開著車就走。

    還是那輛七代雅閣,多半是文體局的配車,似乎永遠(yuǎn)一塵不染。

    天卻灰蒙蒙的,路上沒什么人,兩道的雪厚得像備戰(zhàn)中的臨時戰(zhàn)壕。

    當(dāng)然,不時傳來的鞭炮聲和隔三岔五掠過頭頂?shù)拇蠹t色條幅一起提醒我們,值此傳統(tǒng)佳節(jié),喜慶是對一個人最起碼的要求。

    然而說不上為什么,好一陣車?yán)锒紱]人說話。

    我認(rèn)為是郭冬臨的緣故,FM在播央視春晚的錄音,傻逼郭冬臨本色演出,他用比禿頂都要圓滑的嗓音說:「老婆,不能沖動,沖動是魔鬼,沖動是炸彈里的火藥,沖動是叉叉叉?!?/br>
    于是牛秀琴就笑出聲來,她捶了下方向盤:「逗死了!」

    這么說著,她瞟了我一眼,我也只好將就著笑了笑。

    「這小品你看了吧,逗死人!哎——」

    她又瞟我一眼:「手機(jī)給老姨掏出來唄!」

    我愣了下,她便抖了抖腿。

    褲子很緊,口袋很深,頗費(fèi)了一番功夫,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溫?zé)幔踔廖矣X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

    這讓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她慍著臉說:「往哪兒摸啊你個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氣了!」

    至于怎么個不客氣法,她沒說,我也猜不出來。

    「哎——沒在網(wǎng)吧看下流電影吧你?」

    等郭冬臨和那什么牛莉在掌聲中退場,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問。

    「沒啊,」

    我擰擰脖子,捏了捏兜里的移動硬盤:「那玩意有啥可看的?!?/br>
    等到了某個地下停車場時,牛秀琴才問我?guī)е苿佑脖P干啥,我便實話實說。

    她切了一聲:「你看看鳳棠,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就摳門,上次開家長會,啊,為一點(diǎn)營養(yǎng)費(fèi)不依不饒的。」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就沒吭聲。

    倒是牛秀琴飛快搗了我一下,扭扭身子:「我可沒說你姨壞話啊,當(dāng)她面我也照說不誤?!?/br>
    緊接著,找了個車位,湊過來她又小聲說:「沒整點(diǎn)那個片?」

    「啥片?」

    「你說啥片?你姨這單身老娘們兒那方面的需求可不要小瞧。」

    「我姨有對象好吧,早聽說要結(jié)婚了都?!?/br>
    「看看看,我都給忘了,」

    牛秀琴笑笑坐起身來,停好車,抖著倆奶子瞧了好半晌:「這兩天肩膀上的筋都是疼的,約莫又是乳腺增生,看我們女人……」

    她就這么自顧自地擺弄了會兒奶子,然后扭身沖我眨了眨眼,說:「你姨這騎驢找馬,整得也爽?!?/br>
    是的,近乎赤裸裸的性暗示,我趕緊扭過臉。

    得承認(rèn),褲襠硬邦邦的。

    但不明白她為毛老揪著張鳳棠不放,于是我就撇了撇嘴。

    理所當(dāng)然地,打車?yán)锍鰜頃r,她幽幽地說:「下來吧乖,吃飯去?!?/br>
    至于去哪兒吃飯,牛秀琴沒說,我問,她也不答。

    直至進(jìn)了東區(qū)的某個飯店,在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中點(diǎn)上了黃花魚鍋貼后,她才揚(yáng)揚(yáng)臉:「春花記,老字號。」

    恕我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

    「十九世紀(jì)的老飯店了,你曾爺爺輩兒都不止!」

    可我確實沒聽說過,何況這東區(qū)CBD也沒建兩年。

    牛秀琴說這是陜北老字號,「你整天縮在平海,沒聽過正常」。

    「你就說好吃不好吃吧?」

    她小心翼翼地點(diǎn)著嘴。

    「好吃?!?/br>
    確實好吃,我總不能在這種事上說瞎話。

    除了鍋貼,牛秀琴還點(diǎn)了一斤海鮮餃子和兩份酸菜魚米線,而在此之前,她還半路下車買了幾個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幾份紅豆湯。

    她說在海南這些天她是真餓壞了,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兒去,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窩一樣,能吃又能睡,干脆留在那兒當(dāng)猴子得了」。

    「冬冬想來都沒帶他來,看老姨親你不?」

    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芥末汁,我結(jié)結(jié)實實給嗆了一下,直咳得面紅耳赤、淚眼婆娑。

    牛秀琴笑罵不至于吧,完了又問我在網(wǎng)吧干啥了,「就在那干耗著無聊不無聊」。

    「玩了會兒游戲?!?/br>
    我說。

    我覺得應(yīng)該再補(bǔ)充點(diǎn)什么,手機(jī)卻響了。

    是母親,問我在哪兒,干啥呢,回不回家吃飯。

    等我掛了電話,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媽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沒演出今兒個?」

    「有吧,這大過年的,哪天沒?。俊?/br>
    「我們領(lǐng)導(dǎo)估計又得去捧場。」

    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該說點(diǎn)什么好,只好夾個餃子丟進(jìn)了芥末盤里。

    「啥味兒?」

    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問。

    「好吃啊,」

    我強(qiáng)忍著打噴嚏的沖動:「哪個領(lǐng)導(dǎo),陳晨他爹?」

    「呸,」

    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個領(lǐng)導(dǎo)沒給捧過場啊?」

    這讓我無話可說,只剩埋頭吃餃子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