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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傳奇純愛版(27)

    作者:楚無過

    2022年5月29日

    字數(shù):13546

    【第二十七章】

    打面館出來,天上飄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爺?shù)念^皮屑。

    畢加索直奔人民醫(yī)院。

    小舅媽來開的門,輕手輕腳的,她壓低聲音說奶奶剛睡著。

    「也沒吃東西?」

    母親問。

    「給她熱了點雞湯,喝得挺香。」

    說這話時,小舅媽搗了搗我。

    哪怕當著母親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禮。

    小舅媽抿抿嘴,沒有笑出聲。

    母親卻跟沒看見一樣,從我手里接過水餃就徑直進了廚房。

    病房大概有個三四十平,進門西側(cè)是病床,眼下被簾子隔開,我不幸的奶奶正安睡其上;正對著門,緊挨南墻擺了張陪護床,有個一米多寬,擠下倆人沒問題;東北角看樣子是個衛(wèi)生間,屎黃色的燈光正透過門縫和玻璃悄然溢出;東南角就是所謂的廚房了,聽母親說只有張大理石臺子和倆插座,「電磁爐是壞的,又找人換了一個」。

    幾聲清脆的叮當響后,母親探出頭說:「吃飯?!?/br>
    「瞧瞧你奶奶?」

    幾乎與此同時,小舅媽又搗搗我,轉(zhuǎn)身撩起了簾子。

    奶奶確實睡著了。

    我以為她會跟電視里演的那樣渾身上下插滿管子,再不濟也該吊個輸液瓶,然而她老沉著安詳,干凈利落。

    那張花白頭發(fā)下溝壑縱橫的臉和我上次見到時也沒多大區(qū)別,甚至——說不好是不是錯覺,反而略為紅潤了些。

    但氣味是有的,醫(yī)院的氣味,疾病的氣味,衰老的氣味,噩運的氣味,在充足的暖氣里肆無忌憚地發(fā)酵著。

    登時一股辛辣涌來,簡直讓我兩眼發(fā)酸。

    于是我就揉了揉眼睛。

    這會不會給人一種孝順的感覺呢?我沒由來地想到。

    「吃飯!」

    母親不知啥時候到了身后,輕聲說。

    「醫(yī)生五點多剛來過,拔了負壓引流器,」

    小舅媽的神情讓我覺得我們在搞特務(wù)活動:「說術(shù)后反應(yīng)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現(xiàn)在左腿還有點腫?!?/br>
    「是不是?」

    母親說:「先吃飯?!?/br>
    「大概這一晚上就能消腫?!?/br>
    小舅媽邊走邊回頭。

    簾子外的空氣多少要清新些,雖然知道不應(yīng)該,我還是長舒了口氣。

    「餃子,趁熱快吃?!?/br>
    母親整了整簾子。

    「我啊?我不吃?!?/br>
    「不吃晚飯哪行?就是給你帶的,我們都吃過了?!?/br>
    「真不餓,姐,」

    小舅媽直搖頭:「我四點多在家剛吃過,你小舅悶了半鍋鹵面。」

    說著她轉(zhuǎn)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氣,這餃子可不能放。」

    母親把不銹鋼碗塞了過去。

    小舅媽只能捧到了手里,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

    我的回答是:快吃。

    老實說,從小到大,我第一次見小舅媽這么客氣。

    或許真的是鹵面吃多了吧。

    好在她識相地放棄了抵抗,轉(zhuǎn)身在陪護床前的藍色皮椅上坐了下來。

    母親脫去羽絨服,露出一截纖細腰身。

    小舅媽也穿著紅毛衣。

    這一切都提醒我,此時此刻,暖氣房里熱得讓人想爆炸。

    依葫蘆畫瓢般,我脫去皮夾克,說:「熱死個人?!?/br>
    母親哼一聲,接過去,扭身撐到了衣架上。

    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條黑色休閑褲,圓臀緊繃,在腳尖掂起時甚至顛了顛。

    我趕緊撇開眼,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大汗淋漓。

    這些冬日的汗水淌過臉頰,匯在脖頸上,黏煳煳一片,像一灘熔化的鐵水。

    「你要不要也來點,林林?」

    小舅媽夾起一個餃子。

    沒有任何猶豫,我抹把汗,俯身湊過去,吸熘一下就吞進了嘴里。

    不,吞進了食道,胃里。

    我也搞不懂這是泥鰍還是餃子,它甩甩尾巴,「嗝」

    地發(fā)出一聲呻吟。

    于是我就吐出了一個氣泡。

    「慢點你!」

    小舅媽笑笑。

    「沒事兒吧,」

    母親在我背上捶了兩下:「多大人了,沒一點大人樣。」

    「靠,」

    好半晌,我才發(fā)出了聲音:「沒噎死我!」

    如你所料,背上緊跟著又挨了兩掌。

    今晚當然是小舅媽值班。

    她說她周五調(diào)了課,「從上午十點一家伙睡到了下午三點」,這會兒精神正旺。

    所以我就勸母親早點回去睡,她光應(yīng)允就是不見動身。

    后來,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親。

    或者說,我總算想起了父親。

    「我爸呢?」

    我問。

    母親打了個哈欠,揉揉眼,沒吭聲。

    「你爸,」

    小舅媽掇著餃子,頭都沒抬:「魚塘呢唄,到這兒也幫不上啥忙,不行晚上讓他送點宵夜過來。」

    就在小舅媽與水餃作斗爭的過程中,奶奶醒了。

    先是通過導尿管來了一泡尿,完了她攥著我的手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說自己沒出息,又說差點見不著我。

    當然,眼淚鼻涕很快就被母親擦了去,她問奶奶感覺咋樣,「疼不疼」。

    奶奶說有點疼。

    「有點疼就對了,」

    母親笑笑:「說明這身體還是咱自個兒的。」

    這話逗得奶奶破涕為笑。

    但緊接著,她又嘆口氣,說自己身子里現(xiàn)在又是瓷片又是釘子,「唉,老覺著癢得慌」。

    「關(guān)鍵是沒人打牌,」

    我瞅瞅母親,又瞅瞅奶奶,還有半截簾子外的小舅媽,說:「躺著干著急,不癢才怪?!?/br>
    滿堂大笑。

    母親按著奶奶,白我一眼。

    我也覺得自己有些過于心思活絡(luò)了。

    我喂奶奶吃餃子的功夫,母親給小舅媽交代了些護理知識。

    這老人臥床,關(guān)鍵是預防并發(fā)癥,比如便秘、褥瘡、深靜脈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

    預防方法呢,很簡單,就是多活動,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擴胸拍背和深呼吸。

    母親總結(jié)得簡潔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

    她呸一聲,說都是醫(yī)生交代的。

    「對了,」

    這么說著,母親撩撩頭發(fā),笑盈盈的:「這林林從平陽捎回個醫(yī)用氣墊,咱琢磨琢磨用法,過兩天給鋪上去?!?/br>
    我連忙表示這是陳瑤的心意。

    如你所料,奶奶很激動,樂呵呵地說:「這小妮子還惦記著我呢?!?/br>
    「那可不?!?/br>
    我回答她。

    除此之外還能說點什么呢。

    母親一連幾天都沒好好休息,周六一早還得為藝術(shù)學校師資問題赴林城一趟。

    這又待了一會兒,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

    難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體。

    母親喲一聲,只是笑了笑。

    臨走,她問我回去不,我說:「我得值班啊。」

    我表現(xiàn)得很夸張,餃子差點扣奶奶頭上。

    「也行,給你舅媽做做幫手,這打水買飯掃地了,還能干干?!?/br>
    母親穿上羽絨服:「說好啊,一切聽你舅媽指揮,有事兒給媽打電話?!?/br>
    于是在小舅媽指揮下,我們伺候奶奶拉了兩天以來的第一泡屎。

    她那個聲音和神情讓我覺得生命真是場煎熬。

    而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么一天。

    在排泄后的心滿意足中,奶奶很快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于是在小舅媽指揮下,我們又聊了些家長里短的屁事兒,先是骨折,再是二中,接著是萌萌、小舅和姥爺。

    她說陳老師早離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陣二任開車翻溝里去了,剩下一條腿,「你說說這人啊,誰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兒去呢」。

    清澈的燈光下,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連小舅媽的眼角都爬上了歲月的吻痕,而我曾經(jīng)以為這個人會永遠嬌憨下去。

    后來我們就談起了陳瑤。

    小舅媽說她可聽說我上次帶女朋友回來了,也不讓她瞧瞧,「真是不把舅媽放在眼里」。

    我只能滿面通紅地表示時間太緊,下次一定領(lǐng)給她看。

    「是不是?小氣樣兒,我還能給你看壞?」

    小舅媽笑起來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親的宵夜我們沒能等來,這個小舅媽再指揮也無濟于事。

    第二天晌午父親才來了一趟,提了倆飯盒,一個盛著魚湯,另一個是鹵面外帶了份糖醋里嵴。

    魚湯自然是煲給奶奶的,鹵面和里嵴——父親說:「湊合著吃吧,母豬剛下完崽,這豬場里忙得要死,連個放屁功夫都沒,到飯店里隨便拾掇了些?!?/br>
    原本我還想質(zhì)問他昨晚上宵夜為啥沒送到,既然「連個放屁功夫都沒」,那也實在不好說些什么了。

    早飯是在醫(yī)院食堂解決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貴又難吃,所以這鹵面我難免吃得狼吞虎咽。

    父親讓我慢點,說豬崽都不帶這么急。

    小舅媽在簾子那頭笑了笑。

    她手腳是真麻利,魚湯一到,她就接過去,碗勺備好,叮叮當當一通后,奶奶就發(fā)出了滿足的嘆息。

    父親則奔于簾子內(nèi)外,凈講些豬崽的事了。

    等奶奶吃飽喝足,小舅媽就要走,說一會兒張鳳棠就到,她這帶著畢業(yè)班,下午還得補課。

    父親和我讓她吃完飯再走,她連連擺手。

    父親說這就是鳳舉的手藝,「你回去吃的也一樣」。

    小舅媽這才紅著臉坐了下來。

    就小舅媽吃飯的當口,張鳳棠來了。

    她買了點水果。

    「也不知道你們吃飯沒,」

    到簾子那頭看過奶奶后,她一面脫大衣一面說:「幸虧沒給你們帶?!?/br>
    「帶啥帶,這鹵面多的是,專門給你捎了份?!?/br>
    父親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說,那我再吃點?」

    張鳳棠小心翼翼地把綠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撐到衣架上:「鳳蘭走了吧?」

    「應(yīng)該一早就走了?!?/br>
    我以為張鳳棠會說點什么,結(jié)果她直奔衛(wèi)生間。

    再出來時,她邊擦手邊說:「這雪下得邪乎,一勁兒一勁兒的。」

    如她所言,確實如此,地上湯湯水水,空中飛絮亂舞。

    從凝著水汽的窗戶望出去,我還以為自己得了白內(nèi)障。

    小舅媽走后,父親讓我回家睡去,他說他在這兒看一會兒,順便等主治醫(yī)生來了問點事兒。

    于是我就回去。

    老實說,病房里的氣味過于考驗一個人的意志。

    打的到家,倒頭便睡,醒來已近八點——是被父親叫醒的。

    他說:「吃點東西,吃點東西再睡?!?/br>
    父親帶了倆涼菜,弄了個狗rou火鍋。

    客廳里rou香四溢。

    他搓搓手說:「喝點?」

    恐怕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我只好「喝點」。

    問哪兒來的狗rou,父親笑笑說:「問你小舅去,這rou是燉好了我才帶回來的?!?/br>
    抿了兩口老白干,我才真的從昏睡中掙脫開來。

    燈光下,父親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許多,看起來像真的一樣。

    他說奶奶換了人工關(guān)節(jié)其實三五天就能下地,關(guān)鍵是那個骨裂,起碼得多躺十天半月。

    他說這個張醫(yī)生可以的,年齡不大,醫(yī)術(shù)一流,不愧是師出名門。

    他說他先去的醫(yī)院,「給你奶奶送了鍋泥鰍蛋花湯」,「你小舅發(fā)明的」。

    然后他就沒話說了。

    他搓搓手,打了個酒嗝。

    然而我也沒話說。

    埋頭掇了兩塊狗rou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給自己摸了根煙。

    敬父親一根,他驚呼:「爸早戒煙了,你不知道?!」

    這我還真不知道,起碼戒煙并沒有使他更胖。

    吃完飯不到九點,父親說他去醫(yī)院值班,我說我這睡一天了,還是我去吧。

    他起初不愿意,但終究是拗不過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兩套保暖內(nèi)衣出來。

    「老早你媽就給你買了,洗過了,一直擱家?!?/br>
    他說。

    此刻地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雪,父親騎摩托車送我(這當然是妥協(xié)的結(jié)果),一路小心翼翼。

    到醫(yī)院時大致九點半,陸宏峰竟然也在。

    仨倆月沒見,這小屄蛋子兒躥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來似的,頭大脖子細,說不出的怪異。

    還是愛臉紅——動不動就臉紅,彷佛永遠有瓶紅墨水等著潑灑。

    父親說送陸宏峰回去,他偏不,說啥都要留下來值班。

    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張鳳棠接個開水,他也要跟著去。

    陪奶奶說了兩句話,父親就走了。

    我們半拉著簾子,圍著矮幾磕了好半天瓜子。

    當然,病號只有眼饞的份,雖然她老早兩年就已經(jīng)喪失了嗑瓜子的能力。

    張鳳棠跟我說這個主治醫(yī)生張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掛他的號那是難于上青天」,「還是你媽面子大」。

    「還有這暖氣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難找,還暖氣房,單人間,啊,廚房,衛(wèi)生間,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br>
    「聽說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房,我這meimei還不要,不過確實,咱也用不著?!?/br>
    對她這些話我真不知說點什么好,只覺著酒精在暖氣烘烤下到處亂爬,讓我渾身發(fā)癢。

    果然,她又談到了陸敏,說這張醫(yī)生和敏敏初中同學,問我去過表姐那兒沒,我說沒。

    問我見過那個軍校生的沒,我也說沒。

    我也搞不懂為什么要這樣說,雖然我很想告訴她那不是軍校,「我jiejie請我吃過飯?!?/br>
    但我告訴她。

    「那敢情好,你們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來往,多多扶持!」

    她這就要唱起來。

    話到此處,陸宏峰早已滾到陪護床上呼呼大睡。

    奶奶更不用說,她的呼嚕聲在寂靜的雪夜里如此美妙。

    張鳳棠說下午張醫(yī)生過來復查,一折騰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了」。

    「你也睡吧,」

    她拍拍我:「姨一個人看著就成?!?/br>
    這多不好意思。

    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時此刻我也有點迷煳——酒精和暖氣實在是催人入眠。

    耷拉著腦袋硬扛了一會兒,我只好挨著陸宏峰躺了下來。

    再睜開眼,病房里壁燈昏黃,悄無聲息。

    衛(wèi)生間倒燈火通明,沿門縫瀉出一道亮光。

    我坐起身來,剛想叫聲姨,張鳳棠就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

    「咋醒了,不睡啦?」

    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

    我親姨一如既往地苗條。

    「給你弟送點紙,多大的人了,丟三落四?!?/br>
    她帶上門,邊走邊說。

    勞她提醒,我這才發(fā) 現(xiàn)陪護床上就我一個人,而衛(wèi)生間里也適時傳來了響聲。

    張鳳棠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以為她會開燈,然而并沒有,或許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靜有些過于殘忍。

    陸宏峰很快就走出來,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話沒有。

    瞄了眼手機,凌晨四點,我就讓張鳳棠去睡會兒,「這一宿都沒闔眼了」。

    她略一推辭,也就休息去了。

    當然,在此之前先解了個手,那嗤嗤的水聲在這樣一個夜晚格外響亮。

    我也放了個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這斗室里踱了一圈兒。

    透過窗簾的縫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卻一片蓬松。

    轉(zhuǎn)過身來,瞥見薄被下緊貼的母子時,沒由來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陸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來了一趟,大包小包帶了很多東西。

    她很驚訝我回來了,笑著說林林就是孝順。

    雖然父親和張鳳棠極力挽留,她還是沒留下來吃飯。

    在走廊的拐角,她沖我招招手說:「有事兒給老姨打電話!」

    母親回來時已近五點,劇團里七八個人隨行。

    這些插科打諢的行家圍著奶奶便開始嘰嘰呱呱,一時病房里歡聲笑語,母親兩頰那抹熟悉的紅暈在暖氣烘烤下生動依舊。

    她問我啥時候走,這我還真沒想好,隨口說明天吧。

    「管你呢,要不想上學,哪怕你在這兒呆一輩子嘞!」

    她撇了撇嘴。

    搞不好為什么,這突然而至的熱鬧讓我說不出的心煩意亂,索性跑消防樓道里抽了會兒煙。

    一根將盡時,「又抽又抽,咋說你的,」

    母親不知從哪貓了出來,二話不說,白生生手臂晃動,半截煙屁股立馬消失:「讓你買東西呢!」

    我問買啥,她說:「你奶奶想聽聽戲,結(jié)果咱們這一伙人全忘了。」

    我說收音機家里有啊,她說:「家里是家里。」

    買收音機回來,張鳳棠正要走,問我要不要跟她回去。

    「起碼安安生生吃頓飯。」

    她穿上大衣拎上包。

    出乎意料的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就應(yīng)允了。

    是的,病房里的眾人、氣味、歡聲笑語,甚至母親的通紅臉頰,都令我煩躁莫名,我也不知道自己咋了。

    在又一波大笑中,我瞥了母親一眼。

    「沒事兒,」

    她走過來:「晚上你霞姐跟媽一塊兒值班,算工時。」

    這么說著,母親就笑了起來,毛衣下的rufang都在輕輕顫抖。

    李秀霞也笑:「別光工時,有宵夜沒?」

    「這個可以有,看你想吃啥吧?」

    母親一手cao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吟吟的:「誰想吃宵夜啊,都可以考慮留下來,啊,報飯先?!?/br>
    理所當然,又一波大笑如約襲來。

    于是我也笑了笑。

    這天氣電瓶車肯定騎不成,索性扔在了醫(yī)院里。

    我跟張鳳棠步行去了趟家樂福。

    她問我想吃點啥,這我還真說不好,于是她便東奔西走左一兜右一兜,我自然又是個行李架子。

    每買一樣東西,她都要問我行不行,而每次她問,我都會拼命地點頭。

    至于具體買了些啥,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當然,到了我姨家里,一切真相大白。

    晚飯張鳳棠弄了個小雞燉蘑菰,又搞了個枸杞羊rou砂鍋,每人一小碗白米飯,吃得是熱氣騰騰大汗涔涔。

    不得不說,張鳳棠的廚藝比起母親來也不惶多讓。

    值得一提的是,打的回來,我剛想掏錢,被她一巴掌扇在了手上。

    「等你自個兒能掙錢再說吧?!?/br>
    我親姨哼了一聲。

    奶奶關(guān)于「西水屯家弄了不少錢」

    的一個論據(jù)就是這套位于城西麗水佳苑的躍層。

    兩層加起來,按張鳳棠的說法,「總建筑面積差不多二百平」。

    現(xiàn)在看,樣式是老了點,但比起政府的安置房,那是好得沒邊了。

    西水屯比我們村先拆了多半年,也是緊著東北環(huán)就近安置,可沒倆月——房子也不知道裝修沒,我親姨就轉(zhuǎn)手賣了人。

    一并賣掉的還有陸永平在老南街的一套二手房,七八十平大概,光線暗淡,我唯一能夠想起的就是客廳正中掛的那幅巨型裝飾畫——一片無垠的竹林,每每我盯著林子里那條逐漸隱去的小徑發(fā)呆,幻想有一天自己也會置身其中,而路的盡頭必然有什么美好的東西在苦苦等待。

    當然,一如絕大多數(shù)的美夢,這一天沒有到來,也不可能到來。

    零一年秋天張鳳棠通過關(guān)系(奶奶說,除了那個姓魏的還有誰,說不定這買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嘞)買了這個鋼廠內(nèi)部房。

    據(jù)說還需要資質(zhì),得什么級別以上的干部才能買,這事在小禮莊張鳳棠就吹噓過好幾次,嗓門高亮得像架著個大喇叭。

    但如母親所說,城西有一個不好,就是空氣質(zhì)量差了點,畢竟在鋼廠南面。

    對此張鳳棠回應(yīng)道:「要按鳳蘭的說法,咱都得住到山上去?!?/br>
    她邊笑邊說。

    一如此刻,我問啥時候通暖氣了,我親姨笑了笑:「早就該通了,這一拖就是幾年,也幸虧水電費一年二百包圓,不然俺娘兒倆還不都得凍死?」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疑惑依舊沒能得到解答。

    當然,嚴格上講也不能算「疑惑」,我也就隨口問問。

    不過既然開口了,那就要問個清楚明白,所以我一邊刮著白蘿卜一邊說:「今年才通?」

    「去年就通了?!?/br>
    張鳳棠淘著野榛蘑和木耳,一個緊俏的屁股對著我。

    「我咋沒一點印象?」

    我笑笑。

    「沒印象?」

    張鳳棠扭過頭來:「這家你來過幾次,你自個兒說說?!?/br>
    她這么一說我就紅了臉。

    老實說,這麗水佳苑我還真沒來過幾次。

    陸永平和父親哥倆好那幾年,我到他家去的頻率尚且普普通通,陸永平死后更不用說,何況這搬到了城西呢。

    我又沒成家,逢年過節(jié)用不著走姨表親。

    也就是「沒了姨夫」,「你姨一個人怪可憐」(奶奶語),端午和中秋家里會備份禮上門走一走。

    但我這整年不在家,一般情況下自然是父母代勞。

    有回年初一我倒是跟母親去過一次,但陸家兄弟多,一坐就是一屋,嘰嘰喳喳的,連飯都沒吃,我便和母親落荒而逃。

    不過熘了一圈兒,這屋里也沒啥變化,除了陸永平的痕跡被清除得一干二凈——記得前兩年在某個犄角旮旯里我還見過他的照片,小眼大嘴,笑得異常燦爛。

    就我?guī)蛷N(也就刮個蘿卜、擇把香菜)的功夫,陸宏峰進來了兩次,一聲不響的。

    張鳳棠問他啥事,他也不答。

    問不寫作業(yè)瞎跑啥,他說他快餓死了。

    「星期天沒晚自習?」

    我問他。

    「有個啥考試占用教室,明兒個下午才上課?!?/br>
    這表弟兩手cao兜,寬大校服下的身體軟綿綿的,像塊口香糖。

    而唇上的那抹黑色絨毛儼然一條鯰魚或者一名李大釗同志,讓人渾身發(fā)癢。

    吃完飯,又看了會兒電視,我便起身告辭。

    我是這么說的:「那我走吧,姨?!?/br>
    說這話時,我伸了個懶腰,一副理所當然要走的樣子。

    「走個屁,這冰天雪地北風呼呼的,往哪兒走?家里又不是沒地兒睡?!?/br>
    張鳳棠翹著二郎腿,瞅了我一眼。

    于是這晚我便睡在了表姐的閨房。

    一樓三室一廳,除了個雜物間,另兩個都是臥室。

    陸敏這間自打落成大概也沒用過幾天。

    淪陷于一片粉紅之中時,我感到榮幸極了,昏睡很快將我吞噬。

    可以說那抹朦朧的粉紅尚未脫離視線,我已不知天南地北了。

    沒有辦法,這兩天雖不能說多累,但咱還真沒睡過囫圇覺。

    然而晚飯水分補充得有點多,先是羊湯,再是米粥,它們淌過食道,漫過腸胃,最后難免地匯集于膀胱。

    就這么尿到表姐床上有些喪心病狂,在憋脹感的持續(xù)擊打下,我只能睜開了眼。

    迷迷煳煳的,這一路上跌跌撞撞,險些在客廳西側(cè)的矮階上翻個跟頭。

    我只好靠了一聲。

    經(jīng)過樓梯口時,就那么隨便一瞥,我發(fā)現(xiàn)二樓貌似亮著燈。

    這泡尿無比漫長,搞得我?guī)缀跻俅位杷^去。

    等水流殆盡的剎那,衛(wèi)生間里一聲巨響,尾音還他媽輕微上揚,有點驚天地泣鬼神的意思。

    與此同時,我意識到,這會兒來個大號鄙人也不會過于反對。

    可惜沒帶煙,這種事想想就好。

    暈暈乎乎地,我沖完馬桶就往表姐的閨房趕。

    二樓已黑燈瞎火,以至于打開房門的瞬間,我都有點懷疑適才的一瞥是不是錯覺。

    神使鬼差,躺回床上,我卻再也睡不著覺。

    那些個瞌睡蟲彷佛隨著尿液被排了個一干二凈。

    三千張老牛皮、水電站、陶瓷關(guān)節(jié)、陸永平、陳瑤,甚至醫(yī)院樓道里的消防栓,有的沒的,紛至沓來。

    萬籟俱靜中,連窗外大雪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辨。

    翻來復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總算再次觸摸到了那片朦朧。

    然后——便意就恰如其分地襲來。

    除了靠一聲,你還能說點什么呢。

    看了看手機,已零點出頭。

    又磨蹭了好半晌,我開燈,下床,打開了房門。

    當然,這次揣上了煙。

    然而不到樓梯口,我便瞥到了那道由二樓傾瀉而下的橙色光線。

    它直直地切在石膏橫梁上,像只巨型橘子被擠爆的瞬間噴射而出的汁液。

    我不由愣了愣。

    客廳里只有掛鐘的滴答聲,雪光從陽臺的窗戶滲進來,通徹的瑩白中竟摻著股清冽。

    我突然就感到了一絲寒冷。

    陸宏峰的房間黑燈瞎火,沒有丁點動靜。

    我睡覺前他還

    在張鳳棠的喝斥下寫化學作業(yè)。

    又瞥了眼那道橙色光線,我輕手輕腳地踱回房間,熄了燈。

    再出來時,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來,不可抑制。

    這雪夜里卑劣的躁動實在讓人莫名其妙。

    出乎意料的是兩級樓梯會如此漫長,乃至足夠我打了兩次退堂鼓。

    在打第三次退堂鼓時,我貓著腰,暗罵自己傻逼。

    隨后便有聲響從橙色窗口溢出,掉落在光潔的走廊地板上。

    好似受到驚嚇般,我吸了吸鼻子。

    是「啪」

    的一聲,像是在打蚊子,這起碼說明我親姨確實尚未入眠。

    緊接著又是一聲「啪」,一個公鴨嗓開腔了,略帶喘息:「知道了知道了,這到元旦都不休息,等那么久誰受得了?」

    毫無疑問是我親愛的表弟,老天在上,我頭一次見到如此不耐煩的撒嬌。

    這么說著,他嗯了一聲,語調(diào)上揚。

    隨之什么吱扭了一下,房間里傳來一聲女人的悶哼。

    如此熟悉而令人臉紅,瞬間我心里就擂起鼓來。

    「見天想著這事兒,真不消說你。」

    悶哼的尾音牽出這么一串,緊跟著又是一聲輕哼。

    不是張鳳棠是誰?哪怕不知為何,這聲音溫暖多褶,不似以往般清亮。

    登時轟隆一聲,我心里亮如白晝。

    「你不想?」

    陸宏峰甕聲甕氣的,像是腦袋上罩了個面粉袋。

    「啪」

    地一巴掌,顯然又有蚊子出沒:「瞎說啥,給你說,期末拿不到名次,有你好果子吃!」

    陸宏峰沒了音,倒是床板接連吱扭了好幾下。

    張鳳棠嗯了一聲后,又吸了口冷氣。

    我輕觸著乳漆墻,幾乎喘不上氣來。

    然后室內(nèi)就傳來幾聲蛤蟆叫,或者退一步講,起碼一只被人扭住脖子的鵝才發(fā)得出這種聲音。

    「笑啥,再跟期中考試一樣,媽就不讓你碰?!?/br>
    「知道了知道了?!?/br>
    陸宏峰滿口答應(yīng)。

    床板又吱扭起來,激烈了些許,張鳳棠也輕哼了兩聲,這一切卻馬上戛然而止。

    「不讓碰,那我想了咋辦?」

    「管你咋辦。」

    沒了音。

    寂靜中吱扭聲再次響起,青澀、緩慢,卻堅決。

    「還有昨晚上在醫(yī)院,真不知道現(xiàn)在你腦子里裝的都是些啥!」

    「又來了你,都說幾萬遍了?!?/br>
    「你現(xiàn)在是翅膀硬了,媽說啥都不聽,」

    「啪」

    地又是一巴掌:「讓關(guān)燈也不關(guān)?!?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