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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傳奇純愛版(9)

    作者:楚無過

    2020年12月30日

    字數(shù):12853

    第九章

    早起竟然是個陰天?;颐擅傻?,像是墨汁揮發(fā)到了空氣中。梧桐卻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連鳥叫蟲鳴都婉轉(zhuǎn)似往昔。我輕掩上門,小心翼翼

    地踏入這個初秋清晨。父母臥室黑燈瞎火。我豎起耳朵,沒有任何動靜。這多少

    讓人松了口氣。然而,等躡手躡腳地熘向廚房門口,瞥見那拉得嚴嚴實實的臥室

    窗簾時,一種莫名的不安猛然從心頭竄起。一時間,連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澹藍色

    丹頂鶴都變得陌生起來。

    這套窗簾父母用了好久,幾乎貫穿我整個幼年時期。我卻從沒發(fā)現(xiàn)丹頂鶴的

    嘴竟然那么長,彎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扭頭掀開了竹門簾。廚房門大開著,微熹晨光中屎黃色

    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紅漆木桌上。還有陸永平那天用過的水杯,墻角的方凳以及躺

    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搞不懂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熱,

    險些落下淚來。

    原本我想給自己搞點吃的——事實上大半夜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當看到油

    煎時,我才意識到哪怕老天爺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

    倚著灶臺發(fā)了會兒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廚藝的話,理應為母親做頓早飯。當然,

    搜腸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慚形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后上個廁所,又跑到洗澡

    間抹了把臉。再次站到院子里時,天似乎更陰沉了。自行車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幾片鳳仙花葉,自顧自地輕咳了兩聲,卻依舊捕捉不到母親的動靜。血跡

    和嘔吐物還在,有點觸目驚心。幾張干結(jié)的地圖金燦燦的,像一塊塊精心烤制的

    鍋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們收拾干凈,然后轟隆隆地開了大門。

    推上車剛要走,我終究沒忍住,沖著丹頂鶴叫了聲「媽」。沒人答應。又叫

    了幾聲,依舊石沉大海。眼淚頃刻洶涌而出。扔下自行車,在大門口站了半晌,

    我緩緩朝客廳走去。然而,客廳門反鎖著。我頓覺頭皮發(fā)麻,整個人像是被拋到

    了巖漿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聲嘶吼,瘋狂地舞動手臂。朱紅木門在顫抖中發(fā)

    出咚咚巨響。

    終于,窗口亮了燈。沒人說話,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擊穿地面的呻吟。

    騎車出門時,我蹬得飛快,濕沉的空氣在耳邊嘩嘩作響。村后隱隱傳來老頭

    老太太的吆喝聲,他們不光是給自己個兒鼓勁,還要把睡夢中的懶逼們一舉驚醒。

    據(jù)說他們要跑到水電站再返回,可謂一路猿聲啼不住,曲藝雜談不絕耳。可怕的

    是,這些運動健將兼藝術(shù)家?guī)缀醢槲叶冗^了整個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趙家媳婦叫住了我,要求我載她一程。她穿了套舊運動衣,把自

    己裹得渾圓。我黑著臉不想說話,她卻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沒走幾步,蔣嬸敲

    敲我嵴梁:「你個小屁孩勁兒挺大?!刮覒械谜f話,一個勁猛沖。

    她問:「要遲到了?」

    我搖搖頭。

    到村西橋頭她下了車,小聲問我:「昨晚你家咋了,還有剛剛,殺豬一樣?」

    我心里咯噔一下,哪還說得出半個字。

    她說:「別狗脾氣跟你爸一樣,惹你媽生氣?!?/br>
    我蹬上車就走。

    蔣嬸還在喊:「你也不帶傘,預報有雨啊?!?/br>
    果然,沒騎多遠便大雨滂沱。沉悶的風聲和爽快的雨聲催人入眠。我支著眼

    皮,硬是捱了下來。沿著平河大堤一路狂飆,才知道原來這道河壩這么長,好似

    沒有盡頭。飛濺的雨絲不時灌入干裂的嘴唇,和著腦袋里的熔漿弄得我面紅耳赤。

    我不時擠出兩聲摻雜喘息地低吼,卻在比大雨還要轟鳴的風聲中消逝不見。

    雨下起來幾乎沒完沒了,到底下了多久,我也說不好。連日的大雨,平河像

    是被煮沸了,洶涌澎湃。層層疊疊的浪花翻卷著順流而下,顯得格外焦躁不安。

    站在堤頂極目遠眺,那些造型雷同、死氣沉沉的鴿子籠盡收眼底,好似一口口等

    待埋葬的棺材。棺材出現(xiàn)之前,這里是平河邊肥沃的曠野與村莊,而堤腳枯敗的

    雜草間點綴的哪些青綠色玉米苗,是附近拆遷戶隨意點播后可笑的杰作。近兩年

    市區(qū)擴張的厲害,二中老家屬院的兩居室位于鴿籠群東側(cè),我對這里的唯一印象,

    便是樓下長得望不到頭的晾衣繩。母親說,這棟樓依然屬于市教育局資產(chǎn),小產(chǎn)

    權(quán)房交易不受法律保護,買方是文教系統(tǒng)的人??辞樾危孔舆^戶后也閑置在那,

    顯然無入住跡象。

    或許也得拆遷了吧,誰知道呢。童年時我很少呆在這里,在這個四十多平、

    比墳墓還沉寂的房子里,除了一

    張蹩腳木床,如今再無任何長物。這張涂著豬血

    般的實木床是以前學校免費分發(fā)的,上面釘著約一寸多長的小標牌,印著單位名

    稱和出廠日期。

    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再躺下,心煩意亂。冷冰冰的雨霧,從窗外刷進來,

    濺到似裹尸布慘白的墻壁,然后,又變魔術(shù)似的沿著萬有引力扭曲滑落,黃燦燦

    地攤在灰頭土臉的地板上,像老天爺撒地泡牛尿。于是,這張可憐的木床,便成

    了我——一個精神分裂者發(fā)泄的目標。我發(fā)瘋似地用拳頭、腦袋捶打、撞擊堅硬

    的床架床板。遺憾的是,任何試圖改變軟體與固體物理形態(tài)的行為,無疑都將是

    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事實證明,我也沒能例外。

    父母搬回村里時,隔壁房有口深紅色的大木柜——由于過于陳舊、笨重,沒

    能拿走。掀開厚重的柜蓋,折騰到精疲力盡的我,就像死人那樣直直地仰躺在木

    柜里。睜開眼睛,望著陰森森的天花板,我猛然產(chǎn)生了被裝進棺材的感覺。

    至今想不起那天我在木柜里躺了多久。只記得雨停了,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

    天花板削下來,我直挺挺地躺著,像生下來就躺在那兒一樣。窗外沒有任何動靜,

    連張也都識趣地閉上了嘴。后來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嘩嘩水聲漫過耳

    際。恍惚間又好像母親在洗澡,我?guī)缀跄芸匆娤丛栝g昏黃的燈光。猛地坐起,夜

    悄無聲息。我搖晃著,輕輕踱向窗口,鴿籠里黑燈瞎火,胃酸一陣陣往嗓子眼猛

    沖,肚皮粘在脊椎上扯也扯不開。幾經(jīng)猶豫,我還是拉開門晃了出去。月亮不知

    何時隱去,模煳的幽光宛若遠古的天河。我背靠樓口不知道杵了多久,我多么想

    唱首歌。鴿籠里的月光便突然又亮了,亮得晃眼。這樣說也許不對,確切的說,

    應該是太陽。從樹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陽的位置,它已經(jīng)在正東方向,距離地平

    線,已經(jīng)有兩桿子高。

    陽光底下,于是我便看到了驚奇的一幕——環(huán)城公路上塵土飛揚,七八輛摩

    托車,從太陽升起的方向,以每小時50邁的速度威風凜凜地壓了過來。在車隊后

    面,是輛黑色奧迪,緊隨其后有兩臺上白下藍的桑塔納,車頂上安裝著巨大的警

    燈,紅藍交叉的燈光旋轉(zhuǎn)不止,警笛發(fā)出尖銳的嘯叫。不知這些警車是否沖我來

    的,我眼睛瞇開了一條縫,虛弱的視線,射到那些轎車上,接著收回來。我感到

    腦海里像電影銀幕一樣,晃動著很多死人影子,有陸永平影子,有母親影子,甚

    至還有父親的影子。

    正愣神間,一輛黑色凱迪拉克Catera,在兩輛沃爾沃的前后護衛(wèi)下,從城西

    方向疾馳而來。雖然沒有摩托車和警車開道,但別有一種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

    隱秘威嚴。車到了鴿籠前,猛地拐下大道,停在樓前的空場上。都是緊急剎車,

    勇猛而穩(wěn)重。尤其那輛車頭焊著對金光閃閃的大牛角,似匹獵豹,在狂奔中甩出

    個飄移,戛然而止。這未免過于夸張,「古惑仔」、「黑社會」、「大哥大」那

    些影視劇里的詞兒不由自腦海奔涌而出。

    我「靠」了一聲,甚至想大聲驚呼,但貧瘠的腸胃壓制了我所有情緒。外邊

    的場景太精彩,先是從兩輛沃爾沃里鉆出來四個大漢。黑色風衣、黑色墨鏡,黑

    色的短發(fā)似刺猬毛支棱著,宛如四塊人形焦炭。然后大牛角前面車門下來個人,

    同樣是一身黑衣。這人我非常熟悉——工地上那個讓我叫刀哥的傻逼?!傅陡纭?/br>
    麻利的轉(zhuǎn)到車后,拉開車門,手掌護住車門上框。于是,一個動作輕快但不失沉

    穩(wěn)地人就鉆了出來。這貨比其他幾個逼都高出半頭,也是一身黑。與眾不同的是

    前者黑框眼鏡,文質(zhì)彬彬,嘴里叼著支雪茄,像半截燒焦的牛鞭。我堅信——這

    樣的雪茄一定是從古巴進口的,如果不是從古巴那也是從菲律賓進口的。青藍色

    的煙霧從黑框眼鏡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在陽光下變幻著美麗的圖案,讓人喜

    感莫名。

    隨后,奧迪車上也下來一個身穿淺黃色短裙的女人。她的裙子短得徒有裙子

    之名,稍一擺動,就露出綴著蕾絲花邊的內(nèi)褲,碩大的臀部把短裙撐得真要裂開

    似的——多么熟悉的屁股啊。女人四十出頭,脖子上圍著條淺黃色絲巾,宛如一

    束活潑的火苗。她落落大方地走到黑框眼鏡面前,摘下墨鏡,露出兩只憂傷的眼

    睛,淡然一笑,說:「梁總您好,我是市局的牛秀琴。除了河神廟這片兒,其他

    重點保護區(qū)都差不多勘測完了?!?/br>
    黑框眼鏡定定地立著,因為眼鏡的緣故,看不懂他的表情。好半響,他將手

    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投向那輛奧迪的方向:「勞師動眾的,就為了這事

    兒?」

    「聽說韓書記已作出明確指示,沒完成報備手續(xù)之前,所有工程可能都必須

    得無條件停下來,這是剛性原則?!古P闱傩θ菘赊?,甚至可以說風情萬種。

    「是嗎,可研方案不都批了?!购苡写判缘纳ひ?,像磨穿過三千張老牛皮。

    「省委對文化保護這塊兒很重視,甭說平海,整個平陽不定哪天就要變天兒

    嘞,」牛秀琴聲音越來越低,「市局怕也無能為力?!?/br>
    「陳……,」黑框眼鏡欲言又止,「行了你?!?,瞥了眼奧迪,然后就走向

    他的大牛角。

    「刀哥」搶先一步,拉開車門。

    大牛角飛快地倒退,調(diào)好了方向,哞地一聲就上了大道。那四塊人形焦炭,

    迅速閃身進入另兩輛車。兩輛沃爾沃沖上大道,追隨著大牛角,絕塵而去。嗆鼻

    子扎肺的汽車尾氣,強硬地撲進鴿子籠。

    我大聲咳嗽著,心中滿是驚嘆。這簡直就是黑幫電影的一幕經(jīng)典片斷。牛秀

    琴戴上墨鏡,讓我更加吃驚的是,她居然對著鴿子樓門口走過來。我楞楞地看著

    這個碩乳豐臀的女人,缺乏揚起頭來看她上身的勇氣。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部

    分。她一步跨進了門檻,那久違的淡淡清香,讓我產(chǎn)生了莫名的傷感和惆悵。一

    只柔若無骨的手,摸了摸我累累傷痕的腦袋。好一陣,當我抬起頭,以為她能和

    我說點什么時,恍惚看到的只是女人炫目的背影。我已不知天南地北,身體被股

    張力猛然往下直扯。也不知過了多久,頭暈腦漲中不知身在何處?;杌柝g,

    我總覺著鼻尖上壓著那個白花花的屁股,周遭也白生生地,白的耀眼。我想我是

    不是睡過頭,有點兒缺氧。管他呢,話說我太久沒睡個好覺了。

    十月幾近過半,我才隨爺爺奶奶回鄉(xiāng)。記得在醫(yī)院躺了3天,雖然舊痕未愈

    又添新疤,也都不外乎腦外傷。奶奶幫我請了病假,其間牛秀琴往家打過兩次電

    話,也或許三次,都沒人接。出院后,應付奶奶我自然輕車熟路,從沒出過差池。

    幼年和呆逼們打架,父母訓狠了,我鬧別扭賭氣十來天不說話可謂常態(tài)。「隨你

    媽樣兒,倔起來沒完」奶奶唉聲嘆氣。然而,在老姨家老呆著也不是個事兒,我

    總覺得她們能給我問出點啥來。于是經(jīng)常趁沒人注意,見天就悄溜出門,繃著個

    紗布在街上我一晃就大半天。甚至那天神使鬼差地,我跑到了平海市政府門口,

    望著那棟倒扣的尖頂馬桶——哥特式建筑,左看右看,總覺得不倫不類,卻又說

    不出個所以然。政府大院門崗森嚴,一些上訪者在門口徘徊。見我望著門洞楞神,

    上來一位披著羊皮襖的老大爺:「有冤屈?」我瞥眼體態(tài)龍鐘的老者,沒搭腔。

    老大爺臉上滿是皺紋,卻遮不住那股書卷氣。他輕嘆一口氣,仿佛吐出了百年的

    滄桑。不經(jīng)意地,連我都被感染,眉間就染了些許老者的哀愁。

    好在牛秀琴忒忙,奶奶也就一直催我回學校,「把落下的課趕緊兒補回來」。

    我自然是屁顛屁顛的點頭如小雞啄米,理所當然地,扯著扯著話題就無可避免扯

    到了母親。爺爺咕噥著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懂。奶奶說「也不知你媽咋回事兒,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后娘生的」、「你媽啥也不管,奶奶可不能」。我能說什么呢,

    我無話可說?;丶夷翘?,牛秀琴開車直接把我放在了二中門口。記得當時我想,

    如果母親也來食堂打飯,我只需輕輕低下頭,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來。

    當然,這是癡人說夢。那一整天,我也沒見到母親。

    后來忘了是哪節(jié)課,一到教室,盡管我已經(jīng)盡最大努力去集中精力,但仍然

    還是出現(xiàn)了問題。我坐不到10分鐘時就感到頭暈,就想躺下睡覺。漸漸地,唆唆

    的講課聲、呆逼們的念書聲都成了一鍋稀粥。那個班主任趙老師剛開始還想修理

    我——她是個女的,圓圓臉,雞窩頭,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來搖搖擺擺,

    像河里的鴨子——但很快她就不再搭理我。趙老師是教數(shù)學的,在她的課堂上,

    我不僅睡著了,更嚴重的是居然鼾聲如雷。最后她實在忍無可忍,揪著我的耳朵

    把我拎起來,大聲在我耳邊喊:「嚴林!」結(jié)果當然是我站起來,背靠后黑板罰

    站了一下午。

    晚自習放學我故意落在后面,沒能看到母親。事實上她來沒來學校我都不知

    道。凜冽的空氣中,連呆逼們的嬉戲聲都清新了些許。我從旁邊急馳而過,惹得

    他們哇哇大叫著尾隨而來。那些粗魯而幼稚的公鴨嗓至今猶在耳畔,像淺洼中飛

    濺起的水漬,模煳卻又真切。到家時,父母臥室亮著燈。我滿頭大汗地扎好車,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回家后第二天上午我才見到了母親。記得是個大課間,所有的初三生

    都

    在班級前的空地上練立定跳遠。cao場上響徹著第八套廣播體cao的指示音,傳到教

    學區(qū)時變得扁平而空幽。盡管有班主任陰冷的巡視,呆逼們還是要抽空調(diào)皮搗蛋

    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幾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帶來。

    一個傻逼就說:「我要是你就請假了?!?/br>
    我說:「干毛?」

    他說:「頭上有傷,一跳就炸?!?/br>
    我說:「你媽才炸呢?!?/br>
    他毫不示弱地說:「你媽?!?/br>
    我嚯地站起來,剛捏緊拳頭,他揚揚臉:「真的是你媽?!?/br>
    果然是我媽。印象中母親穿了身淺色西服,正步履輕盈地打升旗臺前經(jīng)過。

    她或許朝這邊瞟了一眼,又或許沒有。這種事我說不好。只記得她邁動雙腿時在

    旗桿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藍得不像話,母親脖頸間的淺藍紗巾迎風起

    舞,宛若一團燃燒的藍色烈焰。很難想象那段時間的心境,也許我根本就不想去

    觸及母親,遠遠觀望已是最大的虛張聲勢。

    然而第三節(jié)課間,從廁所出來,途徑教學區(qū)的拱門時,我險些和母親撞個滿

    懷。這樣說有點夸張,或許兩人還離得遠呢,只是驟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當然,

    不知所措的是我,說大吃一驚、屁滾尿流更符合事實。至今我記得母親明媚的眼

    眸,映著身旁翠綠的洋槐,如一汪流動的湖水。它似乎跳了幾下,就平穩(wěn)地滑向

    一側(cè)。我好像張了張嘴,沒準真打算蹦出幾個詞呢。遺憾的是,我只是踉蹌著穿

    行而過。坐到教室里時,心里的鼓還沒擂完,周遭的一切卻踏踏實實地黯澹下來。

    中午放學時我有些猶豫不決,在呆逼的招呼下還是硬著頭皮奔向了學生食堂。

    匆匆打了飯,我拽上幾個人就竄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園里。我認為這里起碼是安全

    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勁,大家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

    待發(fā)火,背后傳來小舅媽的聲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時有些發(fā)懵,嘴

    里憋著飯,怎么也站不起來。

    小舅媽當然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把擰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來。不顧

    我的狼狽鳥樣,她撈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剎那我以為母親出事了,這讓我的腿

    軟成了面條。但小舅媽說:「這段時間跑哪去了?啊,真讓人一通好找,給你弄

    點好吃的咋這么難呢?!顾僦?,揚了揚手里的飯盒。我當下就想跑路,卻被

    小舅媽死死拽住。當著廣大師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過激舉動。

    進教師食堂時,我緊攥飯缸,頭都不敢抬。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親

    并不在。反是幾個認識的老師調(diào)侃我又跟舅媽溷飯吃。我汗流浹背地坐在角落里,

    右腿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著,卻隱隱有幾分失落氤氳而起。記得那天飯盒里盛的是小酥

    rou。小舅媽打米飯回來,蠻橫地往我碗里撥了一半。我說吃不完,她說她正減肥。

    我就沒話可說了。飯間小舅媽突然停下來,盯著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發(fā)毛,問

    她咋了。小舅媽比劃了半天,說該理發(fā)了你。不等我松口氣,她又問:「你頭咋

    回事兒?上次打架可沒見這么多傷?!刮也恢每煞?,她jian笑著踢我一腳:「要不

    要報仇?。俊购髞硇【藡寙柤案赣H的近況,又問我想不想他。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幾

    乎忘記了這個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縷不安的漣漪就從心頭悄悄蕩起。

    回教室的路上,陽光懶懶散散。我終究沒忍住,問:「我媽呢?」

    小舅媽切了一聲,憋不住笑:「你媽又不是我媽,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當晚一放學我就直沖車棚,在教師區(qū)找了個遍,也沒見著那輛熟悉的車,我

    有點不知所措??窜嚴项^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聲哨子,就要攆雞一樣把我攆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車棚外耗了好一會兒。只記得頭頂?shù)陌谉霟艟薮蠖斩矗瑤字?/br>
    飛蛾不知疲倦地制造著斑駁黑影。而母親終究沒有出現(xiàn)。

    回家路上月影朦朧,在呆逼們的歡笑聲中我沉默不語。到環(huán)城路拐彎處我們

    竟然碰到了王偉超。大家都有些驚訝,以至于除了「我cao」再也擠不出其他詞兒。

    王偉超揮揮手,讓他們先走,說有事和我談。我能說什么呢,我點了點頭。王偉

    超遞煙我沒接,我說戒了。然后王偉超就開口了,他果然談到了邴婕。我能說什

    么呢,我說滾你媽逼。我蹬上車,又轉(zhuǎn)身指著他說:「別他媽煩老子,不然宰了

    你。」我實在太兇了。

    下了環(huán)城路,連月光都變得陰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橋頭猛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人影,看起來頗為眼熟,登時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聲此起彼伏,不遠處的淺色背影優(yōu)雅動人。我慢慢跟著,吸入一口月光,再輕輕

    吐出。一時兩道的樹苗都飛舞起來。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彎就沒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晚上沒課。進了院子,父母臥室亮著燈。待

    我停好車,燈又熄了,廚房里卻有宵夜。記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蓋子里,熱

    氣騰騰。我站在灶臺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時,眼淚才

    掉了下來。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沒兩天,新宿舍樓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學校住。

    記得是個周六,中午放學我就直奔家里。母親不在,鍋里悶好了咸米飯。我

    坐到?jīng)鐾だ飷瀽灥爻酝觑?,又懶洋洋地摳了會兒腳。陽光很好,在爛嘉陵上擦出

    絢爛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陣心慌?;氐阶约悍块g,床上碼著幾件洗凈的衣服,其

    中就有那天晚上脫到父母臥室的運動褲。我有氣無力地癱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

    起來,然后就開始整理鋪蓋。說鋪蓋有些夸張,我也懶得去翻箱倒柜,只是cao了

    倆毛毯、一床單,外加一床薄被。用繩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

    如果這時候母親回來,一定會阻止我。一時間,某種危險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體

    內(nèi)膨脹開來,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藥了。

    入住手續(xù)草率而迅速,整個下午我都耗在籃球場上。其間隱約看到邴婕在旁

    觀戰(zhàn),一輪打下來卻又沒了影。我竟然有點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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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點多時回了趟家,母親依舊不在,我就給她留了張字條。這種事對我來說

    實在新鮮,有點矯情,簡直像在拍電影。記得當晚搞了個數(shù)學測驗,當然也可能

    是其他狗屁玩意,總之晚自習只上了兩節(jié)。當棲身嶄新的宿舍樓里時,大家的興

    奮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續(xù)壓制又持續(xù)反彈的嘰嘰喳喳中,我翻來覆去,怎么

    也睡不著。

    星期天上午是實驗課。九點多時,小舅媽虎著臉出現(xiàn)在實驗室門口。她脆生

    生的,卻像個打上門來的母大蟲:「嚴林,你給我出來!」在呆逼們幸災樂禍的

    竊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臺階下停著一輛自行車,后座上扎著一床鋪蓋卷。小舅媽抱臂盯著我,也不

    說話。我說咋了嘛,就心虛地低下了頭。小舅媽冷笑兩聲,半晌才開了口:「不

    跟你廢話。你媽沒空,讓我給捎來?!拐f著,她從兜里翻出二百塊錢給我。我條

    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開:「你還真敢要?」教室里傳來若有若

    無的笑聲,我的臉幾乎要滲出血來。小舅媽哼一聲,問我住幾樓,然后讓我抱鋪

    蓋卷帶路。一路上她當然沒忘撩撥我?guī)拙洹?/br>
    等整理好床鋪,小舅媽讓我坐下,一頓噼頭蓋臉:「是不是跟你媽吵架了?

    ???你可把你媽氣得夠嗆,眼圈都哭紅了——這么多年,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干

    啥壞事兒了你,真是了不得啊嚴林。」她說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淚擠了

    出來。起先還很羞澀,后來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朧中我盯著自己瑟瑟發(fā)抖

    的膝蓋,耳畔嗡嗡作響。小舅媽不再說話,捏著我的手,眼淚也直往下掉。后來

    她把錢塞我兜里,說:「我看你也別要臉,撐兩天就回家住去。你媽保管消了氣

    兒?!古R走她又多給了我五十,叮囑我別讓母親知道。「還有,」小舅媽拽著我

    的耳朵,「別亂花,不然可饒不了你?!?/br>
    接下來的兩天都沒見著母親。飯點我緊盯教師食堂門口,課間cao時間我熘達

    到cao場上,甚至有兩次我故意從母親辦公室前經(jīng)過。然而并無卵用,母親像是蒸

    發(fā)了一般。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簡直嚇了一跳。經(jīng)過一夜的醞釀,我卻漸漸被它

    說服了。

    周三吃午飯時,我眼皮一陣狂跳,心里那股沖動再也無法遏制。扔下飯缸,

    我便直沖母親辦公室。哪有半個人啊。一直等到一點鐘才進來個老頭,問我找誰。

    我說張鳳蘭,我媽。他哦了聲,卻不再說話。恰好陳老師來了,看到我有些驚訝。

    她說母親請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課沒,咋到現(xiàn)在都沒來。之后她往我家

    打了個電話,卻沒有人接。不顧陳老師錯愕的目光,我發(fā)瘋一樣沖了出去。校門

    緊鎖,門衛(wèi)不放行。我繞到了學校東南角,那兒有片小樹林,可謂紅警cs愛好者

    的必經(jīng)之地。翻墻過來,我直抄近路。

    十月都快完了,莊稼卻沒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著呼呼風聲,它們從視網(wǎng)膜

    上掠過,綠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異常松軟,幾個老坑也變成了巨大的泥沼。

    兩道的墳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靜中發(fā)出藏青色的嗚鳴。我跑得如此之快,以

    至于腳下一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一跤。進了村,街

    上空空蕩蕩,暴烈的日光下偶

    爾滲進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記得自己的喘息沉悶卻又輕快,而水泥路的斑紋似乎

    沒有盡頭。

    家里大門緊鎖。我捶了幾下門,喊了幾聲媽,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鑰匙,不由

    整個人都癱在門廊下。氣喘勻了我才緩緩爬起,從奶奶院繞了進去。母親當然不

    在。

    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樓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從家出來,日頭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亂麻,尋思著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這時,一個聲音驚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樹下吃飯,她遠遠問我今天咋沒上學。我快步走過去。

    她扒口飯,又問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滾了。勞她提醒,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泥里打了

    滾。

    我問她見母親沒。她說:「上午倒是見了,從老二那兒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說你媽能干,我還說張老師這身段哪能下地啊?!刮肄D(zhuǎn)身就往家里走?!噶至钟?/br>
    長高了。老嚴家真有福氣……」她還在說些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然而藥桶安靜地躺在雜物間,像是在極力確認著什么。我有氣無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農(nóng)村婦女酷愛服毒自盡,盡管這種方式最為慘烈而痛苦。14歲時我已有

    幸目睹過兩起此類事件。那種口吐白沫披頭散發(fā)滿地打滾的樣子,我永生難忘。

    母親從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人,但是對于死,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呢。至少對那

    時的我而言,母親已經(jīng)幾乎是個死人了。

    果然,爺爺在家。看見我,他高興地發(fā)起抖來。我懶得廢話,直接問他見母

    親沒。他嘟嘟囔囔,最后說沒。我又問奶奶呢。他說在誰誰誰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結(jié)果跑了一圈也沒見著人?;厝サ穆飞?,我一步踩死一只螞蟻。我感到

    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這,幾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氣。推開大門,我卻看到了母親。

    她滿身泥濘地蹲在地上,旁邊立著一個綠色藥桶。院子里彌漫著氯苯酚的味

    道,熟悉得讓人想打噴嚏。母親還是那身綠西褲白襯衫,遮陽帽下俏臉通紅,幾

    縷濕發(fā)粘在臉頰上,汗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滑落。見我進來,她驚訝地抬起了

    頭。我想說點什么,張張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鐵門上,

    眼淚也總算奪眶而出。我記得自己說:「你死哪兒了?!」我搞不懂這是怒吼、

    哀號還是痛哭。只感覺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從禿枝上冒出。

    朦朧中,母親起身,向我走來。我用余光瞥著,假裝沒看見。終于母親摸上

    我的肩膀,撫上我的腦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掃過,宛若一條橫貫夜空

    的銀河。于是我就矯情地撲進了她懷里。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母親身上百草枯的

    氣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腦。還有她的哭泣,輕快地跳躍著,像是小鹿顫抖的心

    臟。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拍拍我說:「你頭發(fā)都餿了?!?/br>
    后腦勺的頭發(fā)大概過了倆月才長了出來。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里,老感覺

    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一九九八年的秋風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

    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里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

    學校去,我佯裝沒聽見。陽光散漫,在院子里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母親背著藥

    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色水霧。我這才發(fā)現(xiàn)即便毒液也會發(fā)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

    終于母親回過頭來,沉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我頓時一陣惶恐,趕忙

    起身。正猶豫著說點什么,奶奶走了進來。回來好多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城

    市生活并沒有使她老人家發(fā)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一進門她就嘆了口

    氣,像戲臺上的所有嘆息一樣,夸張而悲愴。然后她叫了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

    大包裝袋。印象中很沉,我險些沒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為營養(yǎng)品

    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

    力寶。這是老姨臨走時非要讓給家里捎的東西,咋說都不行?;丶視r母親不在,

    一直放在奶奶那院。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啥時候回來的。后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回沒幾日頭,

    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顾ゎ^看著

    我,頓了頓,就唱開了:「鳳蘭哎,有些事兒呢,你得悠著點不是,看林林瘦的

    ……你都不曉得啊,這伢子遭多大罪兒了,如果不他老姨,林林就……我這老是

    老了,也攏不住事兒了,可心里頭啊,老神不得勁兒呢?!拐f這話時,她身子對

    著母親,臉卻朝向我。

    母親則嗯了聲,往院子西側(cè)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yǎng)品還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了?!?/br>
    「啥話說的,孩子出這么大事兒,再說正長身子骨呢,」奶奶似是有些生氣,

    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

    的。」

    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奶奶

    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了還是這逑樣。母

    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校

    一趟?!购靡魂?,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里飄散而來。氯苯酚的氣味過于濃

    烈,我簡直有些頭昏腦脹。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lǐng),「咋整的,在地里打滾

    了?還是跟誰又打架了?」

    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

    間。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奶奶說:「實際上豆地也不用打藥,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沒多大用?!箛@口氣,她又笑了笑:「我趕著回來還心說到地里薅薅草呢?!?/br>
    我盯著鏡子瞧了半晌,卻沒能聽見母親的聲音。倒是幾只麻雀在后窗嘰嘰喳喳,

    我一個轉(zhuǎn)身,它們就消失不見。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賴在cao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

    回家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jié)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來。她

    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完了奶奶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里一

    趟,「有好吃的?!乖伦孕熊囄揖透Z了過去。誰知奶奶只是摸出來倆石榴,讓

    我第二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竸e忘給你媽說,」也許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

    下屋里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jié)沒趕上趟,那咱也得補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

    不過吧?!?/br>
    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我故作冷淡地說了出來時,

    結(jié)果母親更是冷淡——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

    一時喝粥的聲音過于響亮,像是什么妖怪在吸人血??墒浅寺耦^喝粥,我

    又能做點什么呢。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突然,母親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說:「你飲牛呢?!刮姨痤^說:「啊?」母親給我掇兩

    筷子回鍋rou,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虐待你?!刮蚁胄π?,又覺得這時

    候笑會顯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頭。

    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抬起頭?!褂谑俏揖吞鹆祟^。她抱住我頭,柔

    聲問我啥時候拆線。我說快了,過兩天。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架。

    「去他家?guī)状瘟硕??!?/br>
    母親沒接茬,半晌才說:「所以你就拿自個頭出氣?」

    我終于笑了笑。

    「笑個屁,」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里的油餅,「好利索了趕

    緊洗個頭,吃個飯都臭烘烘的?!?/br>
    而關(guān)于那幾天我去了哪,母親沒問,我當然也沒說。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盡管奶奶說今年她來辦。午飯最忙活的恐怕

    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媽手腳快?!?/br>
    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經(jīng)奶奶特許,爺爺?shù)?/br>
    以倒了兩盅酒。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復指著我的腦袋含溷不清地說:「林林

    可不能喝啊。」奶奶連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飯桌上理所當

    然會談到莊稼。奶奶倒是看開了些?!柑煲掠?,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親

    笑笑,也沒說什么。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干——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jīng)典形

    象。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是第一噴手。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個多月的城

    市生活。

    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她說咱是苦了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了糖尿病。

    后來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那啥

    文遠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過這

    么怕老婆的。」最后,她總結(jié)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么些人擠到一個

    樓里面,干點啥能方便咯?」

    奶奶這么說,我倒是一愣。因為上次在城里她都沒忘說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氣派。她老人家當時甚至教導我要長點出息,「向你

    老姨學習,將來做個大官」。

    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嘆口氣,終于原形畢露:「當年

    你爸要是呆在

    城里不回來,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茬了?!惯@么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

    了下來。這頓飯吃到了兩點多。

    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陣陣,老天爺像被煳了一口濃痰??諝饫?/br>
    又開始季節(jié)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我一屁股坐到?jīng)鐾だ铮聊ブ夏膬赫?/br>
    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xiàn)在視野中。

    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了八斤月餅。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因

    為姨表間根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jié)早他媽過去了。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干啥,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他先是

    點頭,后是搖頭,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吃撐了。我問他:「你

    爸咋不來?」他吸熘吸熘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了。

    ********************

    第二年收秋時,我終于見到了陸永平,這家伙還真是命大。據(jù)姥爺說,陸永

    平是在醫(yī)院過得春節(jié),丟了半條命?,F(xiàn)在我也經(jīng)常會想,當時那兩刀要把他弄死

    了,又將會是種什么樣結(jié)局?羞愧地說,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這個場景,但真正發(fā)生

    時卻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

    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話。進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

    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了家門口。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

    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人們,其中就有陸永平。他說:「嘿,小…小

    林回來啦!」

    可能是燈光過于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頭頂?shù)娘w蛾撲將出巨大的陰

    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家長里短。這幾乎像所有和影視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樣,

    平淡而不真實。

    發(fā)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她說:「把車推進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br>
    一碟鹵豬rou,外加一個涼拌黃瓜。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么,我甚至沒抬頭看她一眼。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

    「少吃點rou,大晚上的不好消化?!谷缓笏王饬顺鋈?,我能聽到院子里的細碎

    腳步聲。當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來了?!?/br>
    我當然還是出來了。盡管這個夜晚如同這個秋天一樣,耳邊永遠響徹著對陸

    永平的恭維和感激。母親埋頭剝著玉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習上的事。我一一

    回應,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雖然不樂意,但我也無力阻止陸永平在眼前晃蕩。

    他和前院一老頭吹噓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四射之余還要不時拿眼瞟我這邊。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懊惱著那晚咋沒把狗日的弄死。

    后來陸永平上架子掛玉米,奶奶讓我去幫忙。我環(huán)顧四周,也只能站了起來。

    陸永平卻突然沉默下來,除了偶爾以夸張的姿勢朝剝玉米的人們吼兩聲,他的語

    言能力像不斷垂落的汗珠一樣,消失了。我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翻飛

    的雙手宛若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發(fā)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

    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玉米苞海洋。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

    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一掛玉米快壓完時,陸永平叫了聲「小林」。我頭都

    沒抬,說咋。半晌他才說:「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壓上去明早就得斷。」

    第二天是農(nóng)忙假,這大概是前機械化時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九年就是歷

    史的終結(jié)。我大汗淋漓地從玉米苗間鉆出來,一屁股坐到地頭,半天直不起腰。

    母親見了直皺眉,怪我沒事找事。我抹把汗,剛想說點什么,柴油機的轟鳴便碾

    壓而來。

    那天上午收了兩塊地。母親找了三四個人幫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時也才十

    點多。送走幫工,一干人又坐在門口繼續(xù)化玉米。

    有小舅在,氣氛輕松了許多。他總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間伺機噴發(fā)而出的

    抱怨。我和陸永平則是老搭檔,他負責壓,我負責碼。他說小林累壞了吧。我說

    這算個屁。小舅哈哈笑:「還真沒瞧出來,這大姑娘還是個干農(nóng)活的好手啊?!?/br>
    臨開飯前張鳳棠來了。當時母親在廚房忙活,奶奶去給前院送擋板。老遠就

    聽到她的腳步聲,嗒嗒嗒的,好一陣才到了門口。這大忙天的,她依舊濃妝艷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張口第一句,張鳳棠說:「傻子?!刮移沉岁懹榔揭?/br>
    眼,后者埋頭絞著玉米苞,似乎沒聽見。于是張鳳棠又接連叫了兩聲。小舅在一

    旁咧著嘴笑,我卻渾身不自在,臉都漲得通紅。

    陸永平說:「咋?」

    張鳳棠說:「咋咋咋,還知道回家不?」

    陸永平這才抬起了頭:「急個屁,沒看正忙著呢,好歹這掛弄完吧。」

    張鳳棠哼一聲,在玉米堆旁坐了下來。剝了幾個后她說:「還是老二家的好?!?/br>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謙虛越進步,越進步越謙虛?!?/br>
    張鳳棠一瞪眼:「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兒咋也沒見你這么積極的?!?/br>
    「姐你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飛色舞,一個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個狼

    牙棒,「問問我哥,哪次我沒去?就說年前那次,連哥自人兒也不曉得誰在背后

    下黑手,是吧哥。」記得那天涼爽宜人,頭頂飄蕩著巨大的云朵,焚燒秸稈的濃

    煙卻已在悄悄蔓延。我感到鼻子有點不透氣,就發(fā)出了老牛喘氣的聲音。

    陸永平轉(zhuǎn)過身——竹耙子顛了幾顛——甕聲甕氣地:「哪來那么多廢話?」

    爾后他低頭沖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碼點,四五個就行。」

    「你倒不廢話,就是辦事兒太積極?!箯堷P棠頭也不回:「別扯這些,他哪

    些事兒不都門兒清?!?/br>
    「我哥說天兒黑,啥都沒瞅著。人派出所小徐也說了,立案也行,但得提供

    合乎邏輯的線索,別讓人抓瞎,這治安良好的牌子鄉(xiāng)里掛好些年頭了都?!剐【?/br>
    說著就笑了起來,還沖我眨了眨眼:「咱哥這勞模,周圍十里八村眼紅的怕不得

    有個加強排呢?!?/br>
    「你也就一張嘴能瞎扯?!箯堷P棠哼了聲,就不再說話。

    爺爺坐在那兒,手腳哆嗦著,半天剝不開一個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藥味,

    四下張望一通,問咋回事,卻沒人搭理他。一時靜得可怕,遠處拖拉機的隆隆聲、

    廚房里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前院奶奶的說話聲一股腦涌了過來。

    半晌,張鳳棠又開口了:「就是跟老二親,從小就親,我就不是你姐?」

    「說啥呢你,」陸永平彎腰接過我遞上去的玉米,沖著門口晃了晃,「扯犢

    子回家扯去?!?/br>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喊吃飯,她摘下圍裙說:「姐你也來,都趕緊的啊,就

    沒見過你們這么愛勞動的?!?/br>
    「不吃,家里有飯,又不是來要飯的?!箯堷P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親拿圍裙抹了把臉,輕輕地:「爸,別剝了,吃飯!」轉(zhuǎn)身又進了院子。

    「吃飯好啊,」小舅伸個懶腰,又拍拍張鳳棠:「姐起來吧,干活就得吃飯,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br>
    陸永平也是打著哈哈,打竹耙子上蹦下來時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

    再走,人做有那么多,總不能倒了喂豬吧?」

    「那也得有豬啊,你當是以前?」小舅攙起爺爺,對我使眼色。

    張鳳棠悶頭坐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著

    陸永平說:「你到底還要不要家????自己家不管,別人家的事兒你這么cao心?」

    陸永平煙還沒點上,抬胳膊蹭蹭臉:「又咋了?有話好好說,啊?!?/br>
    「咋了,你說咋了?裝啥裝?!」

    「走走走,」陸永平把煙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撈張鳳棠的胳膊,「有

    事兒回家說。」

    「媽個屄的,」張鳳棠一把甩開陸永平:「不過了,回個jiba家,不過了!

    你們那些勾當我一清二楚!」她臉上瞬間涌出兩眼噴泉,聲音卻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過于生動,以至于讓人一時無法接受。于是陸永平一腳把張鳳棠踹飛了。

    后者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這極富沖擊感的畫面簡直跟電影里一模一樣,至今想

    來我都覺得夸張。

    我親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沒動靜。有一陣我懷疑她是不是死了。母親聞聲

    跑了出來,剛要湊過去。張鳳棠忽拉一下就爬起來:「媽個屄的,命都快丟了,

    還敢跟自家娘們動手。離婚,過個jiba日子?!?/br>
    陸永平丟掉煙,說了聲「回家」,轉(zhuǎn)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條件反射般,張鳳棠立馬抬腿追上去。這時胡同口已出現(xiàn)三三兩兩的人。奶

    奶慌慌張張地跑來,問咋回事。大家都沉默不語,除了爺爺。他激動得青筋都要

    蹦出來,一截枯瘦的胳膊揮斥方遒般來回舞動。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像個牙牙學語

    的小孩。

    至今我記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條長長的絲線,像一根無限透明的琴

    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