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舅媽不太喜歡我，我聽到過她和大舅爭執(zhí)過幾次。我很理解，舅媽無非是害怕我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頑劣，影響到周遠(yuǎn)洋和幼小的meimei。

    不過，自從她知道我已經(jīng)拿到了彤北美院的提前錄取之后，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好了許多。

    因為一個網(wǎng)路好友的推薦，我參加了一個由美院組織的國家級繪畫比賽，拿到銀獎后，校方發(fā)放了提前錄取，唯一的條件是，最后的文化課成績要考到430分以上。

    我的成績一直不好，經(jīng)歷過太多次搬家，停課，再到休學(xué)，那個在別人看來易如反掌的分?jǐn)?shù)，對于我來說實屬勉勉強強，只能盡力而為。

    在新家里，我輕手輕腳，溫良禮貌，從沒有過半份過格的言行。就這么倉促地住下，其他人也很快習(xí)慣了我的存在。

    但是在學(xué)校里，我就沒有那么順利了。

    我沒交到什么朋友。也許因為還有半年就要高考，在這種壓力的氣氛下，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無心交什么朋友了。再者，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人，明顯看我不順眼，而他們偏偏就是周遠(yuǎn)洋一起踢球的同好。

    我一個人吃午餐的時候，那些男生會對我吹口哨，往我桌子上丟花生。我從cao場路過，他們會叫我「李小姐」，甚至有時候不依不撓地追上我，問我：「你去哪里啊，李小姐？你是不是喜歡偷看男生洗澡？」

    一開始他們的玩笑并不算過火，我也不過是一笑了之。但漸漸地，我拱手奉獻的溫和和友善都變成了一種男人的錯誤——越是低頭，越會被人欺辱。

    他們開始對我做性暗示的動作，問我是不是幫考官口過，所以拿到了提前錄取。

    被那些粗野的男生推推搡搡時，我看到站在不遠(yuǎn)處的周遠(yuǎn)洋。不知為什么，他顯得非常冷漠。雖然他沒有參與這些調(diào)侃和侮辱，但他的眼神分明是在展示：他根本不認(rèn)識我，他也不關(guān)心這個倒楣的怪胎到底是誰。

    我的心一沉，突然無法忍受當(dāng)時的狀況。

    那個叫謝一銘的男生又推了我一把，我向后跌了一下。我聽到其他人在笑，站穩(wěn)之后，我想都沒想就朝他撲了上去。

    但是我從來沒有打過架，還沒想到怎么出手，就被兩個人拉住了，一人一邊，死死地鉗住了我的胳膊。

    謝一銘拍了拍我的臉。

    「怎么？還想打我？來呀?！?/br>
    路過的學(xué)生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掙扎著，兩條腿都懸了空，嘗試去反擊——

    「別鬧了?！?/br>
    周遠(yuǎn)洋走過來，他推開謝一銘，讓那兩個揪著我胳膊和頭發(fā)的同伴把我放了。

    其中一個男生罵道：「cao，這小子先撲上來的，今天得好好收拾他?！?/br>
    周遠(yuǎn)洋攔住他，「你們想被取消考試資格嗎？還有多少天了，省省力氣吧?！?/br>
    「可是——」

    「聽我一句勸，散了吧。如果他去教導(dǎo)主任那里投訴你們，倒楣的是誰？」

    周遠(yuǎn)洋勸完他們，回頭盯著我，眼神里似乎有一點仁慈的埋怨。

    我甩了甩自己被拽痛的胳膊，沒向他道謝，直接轉(zhuǎn)身離開了。

    也許周遠(yuǎn)洋是在給我提供資訊。如果有不良記錄，考試資格可能會被取消，那些男生雖然無賴，但當(dāng)時還是懼怕這一點。

    只是他沒有直接來幫我，也沒有向那些朋友提到他和我的關(guān)係——這讓我覺得很失落。

    也許他也覺得我丟人吧。

    那天晚上，胡媽給我們留了宵夜，周遠(yuǎn)洋先我一步到家，等我進門的時候，我看到他在微波爐前站著，盯著紅色的倒計時數(shù)位。

    我低著頭，攥著書包的背帶，準(zhǔn)備直接返回房間。

    「餓嗎？來吃排骨粥啊。」

    周遠(yuǎn)洋的一句話讓我停住腳步。不知道為什么，白天對他的怨恨，就這樣煙消云散。

    我們默默夾著小菜，勺子里的粥很燙，我一直在吹。周遠(yuǎn)洋突然說，「沒想到你會衝上去?！?/br>
    「還能怎么樣?！刮艺f。

    「你以前總打架嗎？」他問。

    我聳了聳肩，「我一般都是被打比較多。」

    周遠(yuǎn)洋皺著眉，他問我是不是在學(xué)校里被霸凌。我說不是的，我說是我爸打我。

    「你爸??打你？」

    「嗯，他砍了我的美術(shù)老師，你知道吧。」

    周遠(yuǎn)洋哼了一聲。他在假裝對這個話題毫不在意。

    我輕輕松松地說：「他能砍人，無聊的時候揍我一頓，應(yīng)該不算難事。」

    周遠(yuǎn)洋看著我，兩隻深黑的眼睛就要和眉毛擰在一起。我意識到他并不覺得我在開玩笑，就連忙打打圓場。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我真的不怕別人欺負(fù)我，侮辱我，這都會讓我變得更強大?！?/br>
    周遠(yuǎn)洋撇了撇嘴，「別逞強了，你聽起來就像個成功學(xué)傳銷大師?！?/br>
    我沒忍住，憤懣的表情松開了。我們突然都笑起來。

    等我們把碗收好，準(zhǔn)備去洗漱，周遠(yuǎn)洋拿著毛巾，我對他道晚安。他突然站住，叫我的名字。

    「那個??」

    「嗯？」

    「我們在學(xué)校還是不要講話的好?！?/br>
    「嗯?！?/br>
    「我不想把事情復(fù)雜化?！顾f。

    我點點頭，給他一個理解的微笑。不過我不太明白，什么事情會復(fù)雜化。

    「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他們再找你麻煩?！?/br>
    「好，多謝。」

    那天晚上，我又久違地做了噩夢。也許是白天的緊張情緒所致，也有可能是和周遠(yuǎn)洋聊天的時候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夢到自己雙手被捆住，吊在房樑上，我知道我爸就在附近，我聽到他急躁發(fā)作時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如果有什么事情不順心，他就會突然大口喘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扯著他自己的頭發(fā)。我知道如果沒辦法逃走，那等著我的就是一頓好抽。

    我掙脫再掙脫，好不容易把自己摔到地上，卻發(fā)現(xiàn)我的手腳都被反綁，身體向后彎成一個u型，無法動彈。我看到我爸雙手持著棍子，張著一雙灼灼的痛苦的眼睛，像搜尋罪犯那樣向我這里來......

    「滾開！」

    我大叫一聲，摔到地上。我流著冷汗，判斷自己可能是睡覺的時候被那床被子纏住了。

    我重新爬上床，靠在床頭，我突然覺得，我對我爸的評價也有失公允。他并不是一直都這樣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卻能找到抽我的鞋底。他也有過風(fēng)光朝氣的時候，樂觀，風(fēng)趣，一身皮衣，頭發(fā)打了摩絲，梳得又硬又亮——不然母親也不會那么執(zhí)意地跟他走。

    夢也一定放大了恐懼。我告訴自己，實際上最可怕的并不是被我爸捉住，打得半死。

    讓人難忘的只有一次。

    那次我正在上自習(xí)課，我爸走進我們班的教室，醉醺醺地叫我出來，他在所有同學(xué)的注視下，一腳把我踢倒，抽我的耳光。

    如果只是帶著瘀傷到學(xué)校上課，其實還有很多理由可以搪塞，我可以假裝撞到了柜角，也可以在想像中摔了一次車。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毆打，我還能找什么藉口呢？所有人都會覺得，你爸是個變態(tài)，繼而你也是。

    所以我一直都沒什么朋友。

    周遠(yuǎn)洋的承諾說到做到，從那天過后，沒有人再找我麻煩，但也沒有人再靠近我。那些粗魯?shù)哪猩仓皇沁h(yuǎn)遠(yuǎn)地瞪我，朝我吐吐口水。

    有時候我想，命運被安排好的證據(jù)就在這里，無論你是出擊還是在原地等待，得到的結(jié)果都不會改變——無論怎么做，我身邊的人都會一個一個離我而去，包括那些想揍我的人。

    在那個容易感傷又容易變壞的年紀(jì)，我一再確定沒有人會愛我。這種確定非常傻氣，也非常危險。

    我重新躺下來，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如果此刻有一個人向我伸出雙手，我一定又是化身成絞人的藤蔓，把對方禁錮地死死的，勒到不能喘息。

    我的處境并不那么危險。也許我就是危險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