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希達從沒見過阿提那這么激動過，未經(jīng)秘書通報，逕直闖入會議室。阿提那走得很急，在他身后的秘書一臉尷尬，小跑步亦步亦趨跟著，不攔也不是，要攔人又已經(jīng)闖了進來。

    「悠希達、悠希達，我找到了！」阿提那兩眼放出興奮的光芒，一路上嚷得很大聲，根本就沒留意到自己是不速之客。

    悠希達輕嘆一口氣，轉身對會議中的學者們致歉：「那么，接下來的議題由副主席主持。請容我先行離開?！?/br>
    悠希達將阿提那帶回自己的辦公室，關好門后，這才開口：「你找到什么了？」

    「你看！」阿提那張開手，掌心有一個小巧的透明立方盒，盒中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細線。

    「這是什么？」悠希達看了一眼，口氣不甚確定。

    「阿諾的頭發(fā)?！拱⑻崮切⌒囊硪泶蜷_立方盒：「你看出什么沒？」

    一根銀白的頭發(fā)捲曲在盒子角落。悠希達疑惑地抬起頭，不明白阿提那的意思。

    「這是醫(yī)護人員剛送來的檢體，阿諾來到潘多拉后的第一根白頭發(fā)。奧蘭茵人的時間不斷前進，潘多拉人的時間在倒退。但阿諾來到潘多拉后，還是繼續(xù)長出白頭發(fā)。這代表、這代表......」阿提那的語氣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潘多拉的時間引力不會對阿諾產(chǎn)生任何影響，她沒有長出金色的頭發(fā)，也沒有返老還童！」

    「你說慢點。」悠希達緩聲安撫阿提那的情緒：「我理解阿諾在潘多拉依然是以奧蘭茵的方式逐漸老去，但這意味什么呢？」

    「這表示科學部的研究方向是對的，阿諾的生長順序并沒有因為身在潘多拉，而受到潘多拉時間引力的影響。意味著只要能破解阿諾的基因結構，就能找到時間前進的秘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復製阿諾的基因，研發(fā)促進體質(zhì)轉化的血清給潘多拉人使用。一旦潘多拉人完成體質(zhì)轉化，在我們身上，時間將不會再倒退、科技文明自然也不會再消逝！從此，潘多拉人將超越現(xiàn)在，達到無上巔峰。」

    「太好了！這真是一個好消息。所以你已經(jīng)解開阿諾基因的秘密了？」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拱⑻崮菗u頭：「我希望你開放大數(shù)據(jù)資料庫的研究資料?！?/br>
    悠希達的笑容一凝：「你是指『蒼天的眼睛』？」

    「當然！難道我們還有其它大數(shù)據(jù)資料庫嗎？」此時阿提那已經(jīng)恢復冷靜，說話也利索起來?！敢恢币詠?，我們總有個盲點，誤以為基因研究未能有進一步突破，是因我們的人不夠優(yōu)秀。但阿諾的白頭發(fā)提醒了我，由于潘多拉的時間一直在倒退，文明、科技同樣只會倒退不會前進。換句話說，不論我今天有怎樣的研究成果，明天的我也無法達到今天的成就，這樣還怎么有辦法找到解答？要是阿諾能早點橫渡彼岸河就好了，以前的潘多拉，科技比現(xiàn)在還進步，一定能很快破解阿諾的基因結構。絕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好似無頭蒼蠅般沒有半點頭緒，徒然浪費寶貴的時間?！?/br>
    「我需要數(shù)據(jù)庫里的資料?！拱⑻崮嵌ǘ粗葡＿_：「長久以來，文化部保存著所有影音紀錄，當中一定有能破解基因結構的核心技術記載?！?/br>
    「文化部是為了保存不斷逝去的文明，才有『蒼天的眼睛』計畫，將每人每時每刻所發(fā)生的任何事情記錄下來。期望有一天當文明失落，來到原始時代時，未來的人們還能記得祖先曾有的輝煌。但絕不是為了個人目的而存在?！?/br>
    「大數(shù)據(jù)資料就是要活用，才有它的價值。」阿提那不能茍同?！缚偸擎i著不用，我們的科技才會一直退步?！?/br>
    「阿提那！」悠希達反對道：「法律早已有明文規(guī)定，『蒼天的眼睛』將所有人的生活暴露在攝像機底下，本就嚴重侵害到個人隱私。這項特別計劃最后得以實施，全是仰賴全體潘多拉人愿意犧牲個人自由。也因為如此，特別法也規(guī)定，除了當奧蘭茵人需要『神諭』指導，可以調(diào)取相關資料作為回應外，任何人都不能藉著任何名義要求開放大數(shù)據(jù)資料?！?/br>
    「法律是可以更改的。再說我這么做也不是為了一己之私，那是為了潘多拉著想！」

    「不行就是不行！」悠希達說得斬釘截鐵?！概硕嗬艘呀?jīng)因為『蒼天的眼睛』失去太多自由，我不可能同意你的要求?！?/br>
    「所有的失去都是為了更好的未來?！?/br>
    「你想過沒？一旦為科學部破例開放，以后警察為了逮捕罪犯，會要求公開資料庫紀錄，卻沒考慮受害者、加害者家屬的心情。爸媽為了想知道小孩的行蹤，也會要求公佈『蒼天的眼睛』，同樣沒考慮孩子的自主性。所有人都是為了特定理由而企圖公開大數(shù)據(jù)，可是從來不去想開放后的后果。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失去都能有更好的未來，現(xiàn)在法律已經(jīng)明定『失去』的底線在哪里。」悠希達反唇相譏：「或許科學部該想的是，如何再從一根白頭發(fā)中找出基因結構的奧秘?！?/br>
    「我不是說了嗎？」阿提那瞇起眼睛，眼里流露出一絲不耐煩：「少了那些大數(shù)據(jù)資料，明天的我們不可能超越今天的成就。這條時間鐵律讓我們永遠不會成功。如果你堅持不肯授權，那好，」阿提那頓了一頓：「我將召開臨時部議，到時候投票的結果會告訴你——我才是對的?！?/br>
    「你——！」悠希達勉強壓住脾氣，肅容道：「每個大臣都有權召開臨時部議討論重大議題，如果你覺得這是必要的，那我們就在開會時見?！?/br>
    阿提那盯著悠希達久久不語，好一會兒才道：「很遺憾我們雙方意見分歧。悠希達，到時候見?！拐f完，頭也不回離開。

    臨時部議選在三天后召開，在那之前關于阿提那與悠希達不歡而散的傳聞已甚囂塵上。過往各部門間確實會因看法不同，而相互針鋒相對、充分辯論，可從沒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火藥味十足。相較于阿難一臉憂心緊盯螢幕上雙方你來我往攻防的實況轉播，博風倒是顯得很愜意，悠悠哉哉翹著二郎腿，一邊抓了一把腰果大嚼特嚼。

    博風的身旁還放了一個小螢幕，那是正在隔房熟睡的阿諾的即時監(jiān)控心電圖，若有臨時突發(fā)狀況，可以第一時間緊急處置。如今的阿諾睡得很早，頻繁的檢體采集畢竟還是對她的身體起了一定影響。

    「你何必這么緊張，該來的總是要來?！?/br>
    「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是支持哪一方？」阿難搖了搖頭，推開博風遞上的點心盤?！肝乙詾樵谀愕艿馨l(fā)生那樣的事后，你會堅決反對科學部的任何研究?！?/br>
    「別忘了，是你一直說服我，阿提那不是壞人?！共╋L無所謂地一笑，懶懶地打了個呵欠，順勢又躺回舒適的沙發(fā)。

    阿難語氣一塞，露出苦笑。她怎么忘了，每當博風言語激動批評阿提那長老時，向來是她喝止博風繼續(xù)往下說。可那是——為了不要誤導阿諾的想法啊。

    一直以來，都是她指引阿諾該當如何：子民生病了，她告訴阿諾哪里可以採到草藥；子民飢渴了，她告訴阿諾哪里可以挖出水井。每當阿諾心情低落、質(zhì)疑這個世界不公不義時，更是她一步步領著阿諾，告訴她這個世界有多寬闊，身為神的祭司，該當用更寬宏的角度看待世間萬物，不該只關注渺小的人類。

    對奧蘭茵之公平，對拉坦納之不義。

    對人類之公平，對萬物之不義。

    阿諾需要時間了解宇宙如何運行，當她真正理解后，她才會瞭解她所獻身的，將是多偉大的志業(yè)。

    是作為艾芙娜女神的阿難，使阿諾從一個平凡的小女孩蛻變?yōu)榱x所當為的神官祭司。即使阿諾已經(jīng)身在潘多拉，阿難不覺間依舊以神的姿態(tài)，教導阿諾、引領阿諾。

    正因如此，當博風對阿提那長老冷嘲熱諷時，阿難總在第一時間攔下，并不是她反對博風，純粹只是她不希望這些批評過于輕易左右阿諾的想法。

    「阿提那長老不是壞人?！拱㈦y字斟句酌說：「但是他的堅持已經(jīng)變成偏執(zhí)，若是他再固執(zhí)己見，說不定潘多拉不是因為文明衰退而滅亡，而是因為開放『蒼天的眼睛』而亡。」

    「看來文化部上下的意見倒是挺一致的啊。」博風笑嘻嘻說：「悠希達大人這么說，你也這么說。很可惜，并非樞密院六部門都這么覺得。除了文化部、科學部各自表述外，行政部、財政部、軍事部和法務部也都表達了立場?！共╋L掰著手指數(shù)：「法務部的立場跟文化部一樣，堅決禁止開放『蒼天的眼睛』，理由是違反特別法規(guī)定。至于行政部，則是認為在條例未完善前不能開放。軍事部那些傢伙不用說了，向來對開放個資蠢蠢欲動，恨不得掌握所有潘多拉人的一舉一動。至于財政部長，你剛也看到了，一聽到阿提那長老說『明天的科技永遠比不上今天的科技，科技正在不斷后退』的話后，一臉震驚的表情。我真的不意外，他投了阿提那一票?！?/br>
    「這場臨時部議已經(jīng)開了五個多小時?！拱㈦y看向螢幕右上方標註的計時器，喃喃道：「還是維持三比三的比數(shù)?！?/br>
    「還有一場拉鋸戰(zhàn)呢。真不知咱們的祖先怎么會發(fā)明這種稱為『民主』的制度？一個人想要說服另一個人本來就很困難，看來是有的等了。」博風搖搖頭，隨手點開外賣單：「我想叫披薩，你要不要？」

    「博風，」阿難沉吟了一會，突然開口問道：「你到底是支持還是反對？」

    大概是阿難眉頭深鎖的模樣，令博風不得不收起嬉皮笑臉。他想了想終于說：「我是不喜歡阿提那，也不想無限制地開放『蒼天的眼睛』。我可不相信阿提那說的『有限度的開放』數(shù)據(jù)庫資料，誰知道『有限度』的標準在哪里?！?/br>
    「你跟我想的是一樣的?！拱㈦y吐出一口氣：「我想，大多數(shù)的潘多拉人也是這么想的。如果臨時部議不能在七十二小時內(nèi)做出結論，那么主席可以召開全民公投，由所有潘多拉人來做決定?！巩斈辍干n天的眼睛」特別法，也是在六部門僵持不下時，最后經(jīng)由全民公投，得出所有子民愿意犧牲部分權益以保存潘多拉文明的延續(xù)。

    「無須全民公投?！闺S著大門緩緩開啟，男人的聲音平靜地插入兩人對話。

    「默林？」博風眉頭一皺：「你不是該守在阿諾身邊嗎？」話音剛落，就見默林推進一臺輪椅。

    「你怎么起來了？」阿難快步走到阿諾身旁，關心問道：「如果有需要，只要按鈴我們就會過去的?！?/br>
    「我也想知道臨時部議的結果。只是醒來后默林陪我看了一會電視，似乎還沒有結論。」

    博風忍不住瞥向桌旁的即時心電圖，心電圖上紀錄顯示阿諾早已清醒。是自己大意了，只顧著跟阿難聊天。一時之間他原要責備默林的話，竟說不出口?！高@場會議說不定會開到明天，不會這么快有結論的?！?/br>
    「我想也是?！拱⒅Z點點頭：「剛剛默林也這么說。他還說，如果會議遲遲沒有結論，將召開全民公投，由所有潘多拉人一起做決定?！拱⒅Z輕輕一笑：「潘多拉的民主制度果然是奧蘭茵人難以想像的?！?/br>
    「有一天奧蘭茵也會跟潘多拉一樣，走向民主制度?！拱㈦y跟著一笑，旋即又頓了頓，看向默林：「為什么你會說不需要全民公投？」

    「全民公投是基于樞密院無法做出決議，而改以全體潘多拉人共同決定。但不論是悠希達大人還是阿提那大人都忘了一件事。」

    默林很少一口氣講這么多話。事實上，自從參與科學部的活體實驗失敗后，他常覺得腦子一片空白，不是不能思考，而是害怕思考。只要腦子里浮出些想法，就會頭痛得不得了。博風說，默林不能想與「時間」有關的事情。諸如你今天吃了什么？你昨天看了什么電影？你明天有什么計畫？但凡與時間有關的詞匯，都會讓他痛不欲生。久而久之，默林越來越沉默，就連與「時間」無關的話題也懶于參與對話。

    時間是無所不在的。你以為可以避開它，殊不知人怎么能避開自己的影子？

    默林不開口，他只是靜靜地看。默林看著來自奧蘭茵的阿諾，默默忍受科學家們無止盡汲取身上的檢體。那個來自落后、遙遠，潘多拉人視之為可怖的、衰敗的「未來」的奧蘭茵人阿諾，竟有如此崇高的信仰，心甘情愿為所信奉的神祇奉獻犧牲。

    這很不同，跟他們很不同。

    潘多拉人不信神，潘多拉人只想救自己。

    只有阿諾誠敬依然、無私依然。當阿諾醒來時看見螢幕的實況轉播后疑惑地問起，什么是臨時部議？悠希達大人和阿提那大人在爭執(zhí)些什么？原本早已無情感起伏的默林，竟甘心忍受猶如萬隻螞蟻不斷啃食的刺痛感，逐一耐心回答她的疑問。

    又或許，正因默林無法過多思考，他才能看得比阿難與博風更清楚?！复蠹抑辉谝庠摬辉撻_放『蒼天的眼睛』，卻從來沒問過阿諾的意見?！?/br>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阿諾身上?！肝也欢?，這和阿諾有什么關係？」博風一方面很高興默林參與大家的討論，一方面又暗自擔心默林不知何時即將犯頭疼。說話間，他已經(jīng)打開醫(yī)療箱瞄了一眼，確認箱里還有三支止痛針，至少這能幫默林撐到明天早上了。

    「阿諾是奧蘭茵人?！?/br>
    「所以......？」博風眉心一挑。

    「我懂了！」阿難目光復雜，突然道：「特別法規(guī)定，除了當奧蘭茵人需要『神諭』指導，可以調(diào)取相關資料作為回應外，任何人都不能藉著潘多拉的名義要求開放大數(shù)據(jù)資料。但阿諾是奧蘭茵的祭司，換句話說，只要由她提出要求，文化部一定得調(diào)閱相關的大數(shù)據(jù)資料作為回應?！?/br>
    「明天我將前往文化部申請調(diào)閱『蒼天的眼睛』?！拱⒅Z的微笑，蒼白得像是窗外的月光。

    「你可知科學家們極有可能濫用那些資料嗎？」阿難謹慎開口：「沒有人確知科學部究竟需要多少數(shù)據(jù)才夠完成他們的實驗。倘若實驗一再失敗，他們會得寸進尺要求開放所有的資料庫，但其實絕大多數(shù)都與基因解構無關?！?/br>
    阿諾的眼神很溫柔：「或許民主制度不是一個好的制度。在遽變來臨時，需要的是智者當機立斷的決定，而不是漫長的溝通討論。」

    「阿諾——」

    「您是我的未來，也是我的過去。想必您的雙眼早已看透，我沒有多少時間?！?/br>
    所有的研究都需立基于阿諾還活著，得以進行活體實驗，研發(fā)讓潘多拉人體質(zhì)轉化的血清。一旦阿諾死亡，這些曠日廢時的爭論也不再有意義。博風與阿難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沉默以對。

    只因為，他們早就看到阿諾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