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川生問過林雪君要不要一起參加這個會議，這是個見世面的好機會，也能在有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們面前露露臉。

    林雪君卻還是拒絕了，杜教授人實在太好了，什么機會都愿意給她，什么好事都愿意帶著她。但在這方面她實在不太懂，也覺沒必要出這個頭。

    杜教授帶隊去開會時，林雪君準點下班，在校門口看到每天等在一棵樹下的騎士，加快步速，她沐浴在他的笑容中，不知不覺間走近。

    首都的第一場雪在上個月就下過了，近些天沒有雪，路面又變得整潔起來。

    阿木古楞的自行車騎得并不快，相比呼倫貝爾來說這里的冬天根本算不上冷，他尚有閑情載著林雪君悠哉地穿街過巷，時不時看一看沿途的風景或行人，間插閑聊兩句。

    這幾個月，他和林雪君住在林爺爺家里，每天早上騎車送她上班，晚上騎車接她下班，種在胸腔里的甜蜜都快要長成參天大樹。

    可惜這樣的快樂就要結(jié)束了——

    “編輯部有了新任務(wù)，要繪制祖國大好河川，我是編輯部畫家資源里最年輕的一位，說白了就是數(shù)我最抗折騰。周主編要派我去，其實也只能派我去?！?/br>
    他是想要拒絕的，但現(xiàn)在國內(nèi)能用的人才有限，年輕一代里更難尋覓。在他最需要來首都時，《首都早報》立即調(diào)他入職，又幫他向老畫家齊先生拜師，幫助他在這幾個月間畫技突飛猛進，現(xiàn)在報社需要他，他不能不講義氣。

    “要去哪些地方??？”在一條小巷轉(zhuǎn)角林雪君跳下車后座，開始與阿木古楞并肩慢行。

    “暫定要走過所有省，一個省選一個地方，編輯小王跟我一起，他采風寫當?shù)馗腥说膭趧诱吖适?，我負責畫勞動場面?！卑⒛竟爬阃浦譅敔數(shù)拇蠖?，一邊走一邊嘆氣：“可能會臨時增加一些行程，暫時還不確定?！?/br>
    “這得去多久??？”感覺是個時長很不確定的出差。

    “總編想在明年國慶前發(fā)布完這個系列的文章，一周一篇，我們要在第一篇文章發(fā)表時間前完成所有工作并通過編輯部內(nèi)部審批，文章和畫作都必須非常生動、感人，有教育意義?！?/br>
    林雪君聽著阿木古楞熟練的普通話，從中品味到他劇增的詞匯量。這幾個月他提升的何止是畫技，與人互動交流、不一樣社群的協(xié)作、普通話和英語水平等都大大提升了，當然還包括他的廚藝。

    阿木古楞自從熟悉了爺爺家的爐灶和鍋鏟，煎魚就再沒有脫過皮，她和爺爺常能吃到他的好廚藝，爸媽和塔米爾周末過來團聚時也總是由阿木古楞做主廚籌備飯菜。

    他好像一塊海綿，不停不停地吸收著能學(xué)到的一切。

    天上不知什么時候飄起小雪，沒有風，空氣并不冷。

    雪絮落在皮膚上時冷意如刺，林雪君用手套抹去正在臉上悄悄融化的雪花，與阿木古楞加快了步速。

    “年前結(jié)束課程，在首都過一個年，然后我就要回草原了。”林雪君轉(zhuǎn)頭看向已經(jīng)高出自己一個頭還多的阿木古楞，在對方轉(zhuǎn)頭望過來時繼續(xù)道：

    “如果那時候你還沒回來，我就在草原上等你?！?/br>
    “嗯。”阿木古楞點點頭。他在跟報社溝通時說的也是做到今年過年，之后仍希望是合作制而非全日制入職。

    “你什么時候出發(fā)？”林雪君伸手拍去他肩膀上的雪絮。

    兩人拐進爺爺家四合院所在的狹窄小巷，因為路邊又被堆了許多雜物，巷子愈發(fā)狹窄，兩人并行時，她不得不靠他更進。

    林雪君肩膀輕輕磨蹭著他的手臂，從圍脖下翹出來的麻花辮尾梢來來回回地擦掃他肩上的雪。

    “主編希望我們后天出發(fā)?！?/br>
    ……

    傍晚飯后，兩個人陪著林老爺子在院子里繞圈兒消食，阿木古楞隨口講起自己兒時的一位玩伴：

    “本來玩得挺好的，我有時候還會受邀去她家吃飯。

    “后來忽然就結(jié)了仇了，老死不相往來?！?/br>
    “為什么結(jié)仇？她做什么了，還是你做什么了？”林老爺子轉(zhuǎn)頭問。

    “有一次她正低頭看rou蟲子，我從邊上走過，沒注意，把那蟲子一腳踩死了?！?/br>
    “哈哈哈。”林老爺子聽得哈哈大笑，孩子們要結(jié)個仇也夠容易的，“后來呢？她就真的到現(xiàn)在都不理你？”

    “不知道，后來他們一家搬去其他生產(chǎn)隊了。”

    兒時的朋友會分道揚鑣，逐漸養(yǎng)成的新習慣也會忽然消失。阿木古楞的草原趣聞小講堂終于到了尾聲，不得不跟爺爺?shù)绖e。以后每天晚飯后就沒有阿木古楞給林爺爺絮絮地講草原上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三天時間里林爺爺、林父林母和林雪君一起幫阿木古楞整理行李，裝了好些錢，好些衣裳和用具。

    現(xiàn)在國家各方面設(shè)施都還不完備，出門在外頗多不便，也不知道會遇到什么事。睡臟亂差的大車店通鋪都是家常便飯，能一直有吃有住有車坐就算順利了，實在令人擔心。

    “有條件的話，每到一個地方給我寫一封信吧?！彼桶⒛竟爬闵匣疖嚨倪@天，林雪君以自己里三層外三層臃腫的身體和火車車廂為遮擋，快速握了下阿木古楞的手。

    遠處忽然傳來吵鬧聲，似乎有人發(fā)生口角就要升級動手。同來送站的塔米爾和拎著東西等待上車的小王都轉(zhuǎn)頭朝那邊打量。

    林雪君也不自禁被噪音吸引，轉(zhuǎn)頭張望，面頰上忽然一熱，細小到幾不可聞的一聲‘吧唧’鉆進右耳，當她回頭捕捉到阿木古楞快速縮回去的腦袋和迅速漲紅的臉色，那鉆進右耳的‘吧唧’聲忽然于腦內(nèi)炸開，轟一聲也炸紅了她面頰。

    他緊張地望著她，沒有看到不高興，也沒有看到厭煩，他臉上的緊張忽而就變成了喜悅。

    遠處的沖突被站內(nèi)工作人員及時制止，小王拎著東西喊阿木古楞上車，塔米爾也將一包行李遞給阿木古楞。

    接過行李，阿木古楞眼神火熱地再次凝向林雪君，他什么都沒說，又好像說了千言萬語。

    火車頭忽然傳來一聲噴氣音，小王再次探頭催促。

    阿木古楞終于拉住車門邊的把手，一把登上火車。站在火車內(nèi)，他并不急著進車廂找座。

    列車員確定沒有其他人上車，拉上車門上鎖，火車發(fā)出啟動前的機械音，嗚嗚響過后況且況且開始慢行。

    林雪君和塔米爾隨著火車慢行，漸漸又變成小跑。

    隔著火車門，塔米爾一邊揮手一邊大喊：“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br>
    林雪君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地擺手。

    阿木古楞向塔米爾回應(yīng)“知道了”，隨即眼神又落回林雪君臉上，看著她，一直看著她。

    直至火車徹底駛出車站，再也看不清，看不見。

    卷十六 草原研究所林教授

    第304章 草原研究所

    林雪君，哈哈哈，他林懷江的孫女！

    阿木古楞離開首都后, 爺爺和林雪君都陷入一種十分不習慣的手忙腳亂中。

    到這一刻爺倆才回過味來，往常實在是被那小伙子照顧得太好了。

    不僅伙食下降一個檔，連家里的清潔度都不及之前了。

    林雪君每天騎著大二八自己上下班, 忽然少了個伴兒也覺得有些寂寞。

    塔米爾課業(yè)非常重, 不僅多增加了幾門外語課，課下還有一堆翻譯工作要做，想陪林雪君休閑一下都難。

    明明難得一起團聚在首都，卻又有各自的工作要奔波，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多的是身不由己。

    阿木古楞出發(fā)后的行程會隨著工作的情況而變化, 沒有手機, 連打電話也難, 大家都捕捉不到他和小王的足跡, 無法給他們寫信，只能期盼著郵差登門, 帶來他的消息。

    林雪君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在一周后，他從天津寄來的信，信中有一幅小畫, 畫上有好多大螃蟹、大蝦和帶魚, 他說自己看到了海，跟呼倫湖一樣大的海。

    接下來, 他們又去了石家莊，轉(zhuǎn)道威海時郵來的不止有信件，還有一箱冰凍的大飛蟹（梭子蟹）和一把山楂、幾個無花果。箱子里的信中，他畫了大海, 波濤如怒的冬日海浪, 還有海岸上結(jié)成的冰溜子。

    離開天津后他就在嘗試畫海, 一幅又一幅的磨煉，才成就了威海比較成熟的寫生海景。

    信封中還有一小把細沙，散發(fā)著海的氣息。

    她和爺爺蒸了大螃蟹招待爸爸mama和街坊鄰居，大家飯后又一起吃了山楂和無花果干。

    嘗到海味，摸到海灘上的沙，也算與他一同觀過海了吧？

    接下來他和小王又要往南去徐州，再過揚州、南京、蘇州去上海，從東邊環(huán)繞至廣州，再往西去桂林、昆明……

    這將是非常非常艱難的旅途，比林雪君認知中的窮游還窮游，可以想見阿木古楞走下來要吃多少苦，但從他的來信中，林雪君還讀到了成長和歷練。

    他開闊了視野，走得越遠，看到的越多，精神大概也會變得愈發(fā)強大。

    將來或許他還會走出國門，如今吃過的所有苦，都會變成一種他人無法想象的能力。

    林雪君樂見他的成長與變化，只盼他平平安安，不要生病。

    年前最后一節(jié)分享課，學(xué)生們合唱了一首送別歌，把林雪君唱得眼淚汪汪。

    結(jié)清這一整學(xué)期的獎金和工資后，校長又跟她約了明年年前或年后的一個月4節(jié)分享課，這才放她離校。

    新年時塔米爾總算有了空閑，林雪君將大隊長專門跑去海拉爾郵局郵給他們的羊rou沖洗去血水，燉煮2個小時將湯熬濃成乳白色，又丟入胡蘿卜和豆腐等蔬菜，跟家里人痛痛快快喝了頓羊湯。

    飯后大家啃rou啃得嘴角油汪汪，擦了好半天才擦清爽。

    過完年林雪君就要回呼倫貝爾了，歸期將至，即便是站在充滿鞭炮味的老北京四合院里，仰起頭時好像也能嗅到一絲草原上又冷又清爽的空氣。

    她已很思念草原上的家鄉(xiāng)，思念沃勒、糖豆它們，思念蘇木和小紅馬，思念她威風凜凜的海東青，思念巴雅爾大姐頭，思念大駝鹿和小奇跡，思念一只耳和她的小尾寒羊群……

    還有王小磊阿爸，薩仁阿媽，衣秀玉、王建國、奧都和陳社長……他們都還好吧？

    跟穆俊卿約好一起坐車回草原，不想準備買票前，又忽然出了件事，耽誤了返程。

    ……

    ……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邊疆地區(qū)的建設(shè)十分重視，多次進行草原科考，并把草地資源開發(fā)納入重要建設(shè)計劃。

    后周總理制定全國農(nóng)業(yè)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十年計劃，提出把發(fā)展農(nóng)牧業(yè)放在首要地位。

    為此，農(nóng)科院一直在考慮建農(nóng)業(yè)、牧業(yè)研究所的問題，確定建草原研究所后，商討如何改善鹽堿地、如何改善草原水土、如何進行優(yōu)種改良、如何完善畜牧產(chǎn)品的制作與運輸難題等問題為研究所首要研究內(nèi)容的同時，到底去哪里建草原研究所也成了個大難題。

    因為地址一直未商定，草原研究所最初招收的草原、畜牧、農(nóng)學(xué)、植物學(xué)等專業(yè)的十幾個研究所實習學(xué)生暫歸農(nóng)科院西北畜牧獸醫(yī)研究生代管，暫駐蘭州。

    研究的開展一定需要個各方面條件都能充足供應(yīng)的環(huán)境，使研究員們可以無后顧之憂地投入工作。

    同時還需要有足夠廣闊的草原提供研究環(huán)境，要有比較成熟的后部支持——較好的后勤工作，充足的輔助人員，高配合度的本地牧民社員，良好的草原環(huán)境，足量的實驗品（牧草、牲畜）等等。

    無論是放在呼和浩特還是放在甘肅，總覺仍不夠完美。

    商討建址的會議開了又開，總是無疾而終。

    年后復(fù)工，草原研究所的建立也到了迫在眉睫之際，上面的任務(wù)總要落實，教授、老師和實習學(xué)生們必須盡快到位，分好研究室，開啟工作——今年春天無論如何都得開建研究所了。

    杜川生因為綠僵菌等研究成果而飛速躋身中農(nóng)科學(xué)界頂尖人物行列，最近的許多會議都邀請了他出列。

    農(nóng)科院喬院長有意安排杜川生做草原研究所的所長，是以關(guān)于草原研究所的所有會議都點名杜川生必須參加，建所選址會議自然也少不了他在場。

    在一群人拿著地圖等文件又一次發(fā)表想法、各執(zhí)己見時，杜川生忽然抬頭望向院長：

    “我也提一個地方吧?！?/br>
    “嗯?！眴淘洪L點點頭，示意他講一講。

    其他人也暫時放下手中文件，抬頭齊望杜川生。

    “綠僵菌的研究是在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盟海拉爾市邊的呼色赫公社第七生產(chǎn)隊完成的，呼盟草原局特派專員兼呼色赫公社獸醫(yī)員林雪君在第七生產(chǎn)隊支邊，她這些年發(fā)表的文章都是在第七生產(chǎn)隊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