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碎石路口，孟天霞迷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直到瞧見阿木古楞那個小小的氈包，她才不敢置信地望向它隔壁漂亮的院子——

    不，不可能吧？

    那個用新切的、整齊的漂亮木板纏綁出來的院子，是她們的知青小院？

    原來那些參差不齊的柵欄呢？

    那個被牛羊踩得爛唧唧的泥院子呢？

    孟天霞瞠目結(jié)舌地跑向小院，站在水渠另一邊，低頭看著跨過水渠的平整木橋，還有水渠和木柵欄之間條狀泥土帶上發(fā)出來的一枝枝綠植…

    踩上木板小橋，推開嶄新的木門，走進(jìn)碎石鋪就的漂亮院子。

    她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一樣，在被壓得實(shí)實(shí)的碎石上踩來踩去，興奮得不行。

    院子真是大變樣了呀。

    一邊放著又新又大的雞籠和狗屋，另一邊則是結(jié)實(shí)的雨棚牛圈。

    順著挖得工整的小水渠向院子后面看，一個巨大到可以養(yǎng)魚的大水槽，和一個干凈的水缸……

    山溪嘩啦啦地流淌下來，在水槽上沖出漣漪。漫溢出的溪水流入小水渠，匯入屋外的大水渠，生生不息地流淌向草原，最終與莫爾格勒河相會。

    頭頂屋檐下不知何時建成的鳥窩里，小鳥嘰嘰喳喳地吼叫，提醒燕子mama又該喂食了。

    孟天霞將包袱放在院子干凈的地上，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轉(zhuǎn)，臉上驚喜的笑容越來越大。

    她這才離開多長時間呀，她們的家竟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是誰搞的啊？

    也太能耐了！

    怎么這么厲害啊！

    真好，好喜歡！

    不遠(yuǎn)處吳老師家院子里忽然傳出吵鬧聲，顯示著孩子們放學(xué)了。

    孟天霞正愛撫雞棚嶄新的木紋，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孩子們竟成群結(jié)隊(duì)地朝著知青小院跑了過來。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一跑近，都圍在門口往里面張望。

    漂亮的院子所有人都喜歡，他們好想住進(jìn)來的，可惜每次林同志都說她們的炕住不下這么多小孩。

    “孟同志，林同志沒在家嗎？”孩子群中最大的女孩子禮貌地詢問。

    “她們好像都在牧場上種草呢，屋門鎖著的。”孟天霞掏出家門鑰匙，疑惑地問：“你們找她有事嗎？”

    “我們每天放學(xué)都來這里的，有時候下午也來。林同志跟我們比賽玩嘎拉哈，如果我們贏了，她就分焦糖給我們吃。如果她贏了，我們就幫她開荒撿石頭、拔草根、除雜草、松土。我昨天還去別的地方挖了幾條蚯蚓到你們的菜地里呢。”大女孩兒指了指院子外一片被整理出來的耕地道。

    孟天霞立即走到院子邊，探頭看向外面。

    開春后遍布雜草的爛泥地，此刻居然被清理成了特別平整的田壟。

    這是林雪君帶著孩子們開辟出來的？

    “昨天林同志說，她今天會準(zhǔn)備一些小糕點(diǎn)。如果我們贏了，就分糕點(diǎn)給我們吃。如果她贏了，我們要去山上撿一米長的樹枝，回頭她想把這片田地圍起來的?！绷硪粋€大男孩探頭爭著回答。

    “不過每次我們就算輸了，幫忙做事后，林同志也會分rou干、糖果給我們吃。”

    “前天我們還一人分到了一條野豬rou條呢?！?/br>
    孩子們嘰嘰喳喳說了半天，大女孩才又總結(jié)：

    “可是比賽玩嘎拉哈，我們從來沒贏過。林同志是嘎拉哈勞模，打遍全生產(chǎn)隊(duì)無敵手的，連阿木古楞也贏不了她，大隊(duì)長也輸給她的?！?/br>
    嘎拉哈是本地人對羊拐骨的叫法，它是連接羊腿關(guān)節(jié)部位的小骨節(jié)。

    每個羊拐骨都有四個形狀不一樣的面，這四個面被稱為“坑兒，肚兒，砧兒，驢兒”，四個羊拐骨為一副，很多手巧的人可以同時玩三四副。

    玩的時候把口袋扔高，手快速抓起散落在桌子上的所有同面的羊拐骨，抓好后還要同時接住掉下來的口袋。

    具體抓哪一面可以由玩家自己選擇，比如4個羊拐骨往桌子上一甩，兩個坑兒面朝上的羊拐骨靠在一起最方便被同時抓起。那么選擇扔高口袋后，趁口袋掉下來前抓起兩個坑面的羊拐骨，再接住掉下來口袋，就是最簡單的選擇了。

    “林同志技術(shù)高超到，她扔高口袋后，這么短短的時間里，能快速捏起散布在桌子四角的四五個坑面羊拐骨，還不碰到中間挨著的其他羊拐骨，之后還能穩(wěn)穩(wěn)接住掉下來的口袋?！币晃缓⒆訚M臉崇拜地道，仿佛林雪君玩嘎拉哈的這個技術(shù)，比她做獸醫(yī)的技術(shù)更值得追捧一般。

    “哈哈哈。”孟天霞被孩子們逗得咯咯笑。

    林雪君這是用嘎拉哈這種游戲的模式，給孩子們找了個賺吃賺喝的工作啊。孩子們把rou條帶回家的時候，家長一定都很高興吧。

    “我們吃完飯?jiān)賮??！?/br>
    孩子們等了一會兒還是見不到人，便道別回家繼續(xù)勤練嘎拉哈去了。

    孟天霞將從場部幫林雪君買回來的畫畫用具、泡菜壇子等，幫衣秀玉買的蛤蜊油、算盤等，還有自己買的rou雞、搪瓷杯、搓衣板、頂針、篦子等全部整理歸位，屋里屋外忙個不停。

    臨近中午，上山砍樹、耕田、采榛蘑，去牧場播種牧草的社員陸陸續(xù)續(xù)回大隊(duì)。

    孟天霞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路過知青小院的人都會站在外面探頭欣賞討論一會兒，仿佛知青小院成了駐地一處散心觀賞的風(fēng)景。

    許多人一邊參觀，一邊興致勃勃地規(guī)劃起如何將自己家也修整成這樣。

    沒有人不想住在好看又舒適的地方，

    靠山村落的生活從來都是能湊合就湊合的，大家生產(chǎn)勞動都累，往往沒時間去把屋院搞漂亮。

    有時遇到那種能多歇一會兒就歇一會兒的懶漢，連整潔都難。

    可是知青小院給大家打了個樣兒，林雪君的水渠修好了，水槽砌上了，院子鋪好了，圍欄重修了，還種上了鮮花……

    的確漂亮，的確干凈舒服，大家都看在眼里，哪能不饞呢。

    有了明確的美好目標(biāo)，大家也就不湊合了，勤快上進(jìn)的社員都督促著家里人一起忙活起來。

    這小半個月時間，大家白天忙大隊(duì)的，晚上和休息日都還在忙自己的，可累壞了。

    但每天下工時過來看看知青小院，他們就又會恢復(fù)動力。

    這個嶄新的、干凈美好的小聚落，為第七生產(chǎn)隊(duì)帶來了新的熱情。

    林雪君和衣秀玉帶著歡蹦亂跳的糖豆和童顏老干部心的沃勒從草場上回來，見到孟天霞后又興致勃勃地帶著她前后院地炫耀了一通。

    “多虧林同志，我也是跟著享福的?！币滦阌窳⒓幢砻?，她可啥也沒干，更不懂怎么處理院子里的泥地和屋后山坡上流下來的溪水。

    “咱們這是集資基建?！绷盅┚吲d地將買給阿木古楞的畫材書籍用舊報紙包好，笑呵呵道：

    “我也沒干啥活，都是生產(chǎn)隊(duì)大家?guī)兔υ斓?。屋后的水缸、院子墻根下的花種子、做雞棚的木板啥的，都是東家送一點(diǎn)、西家湊一些，這么拼出來的?！?/br>
    在這個集體責(zé)任很重，每個人都需要為集體貢獻(xiàn)力量的年代，人們不止背著義務(wù)，原來還擁有來自整個社群的幫助。

    它帶來了溫暖團(tuán)結(jié)和緊密相連的人與人之間最質(zhì)樸的情感。

    三個女人吃過午飯后一起去小賣部領(lǐng)畜仔，整個生產(chǎn)隊(duì)，每一戶都可以免費(fèi)領(lǐng)雞崽、鴨崽、鵝崽和豬仔。具體數(shù)額根據(jù)大家月賺工分?jǐn)?shù)占整個生產(chǎn)隊(duì)月工分?jǐn)?shù)的比例來分配。

    還想要多的，就得自己掏錢從小賣部購買了。

    如果最后大家買完了還有剩，就交給大食堂司務(wù)員來養(yǎng)。

    3個女知青算一戶，她們領(lǐng)了免費(fèi)額度的畜仔后，又平攤錢多買了5只小母雞，2對鴨崽和1只小母豬跟送的小公豬配對。

    大家領(lǐng)完畜仔后，又被領(lǐng)到陽光下上課。

    額仁花拿著在場部買畜仔時，從飼養(yǎng)員那里學(xué)到的飼養(yǎng)雞鴨鵝豬的知識，要求每個人都把要領(lǐng)學(xué)明白，做到問答無誤才能‘畢業(yè)’離開。

    學(xué)會后，孟天霞跟拖拉機(jī)手劉金柱一起去停車場給拖拉機(jī)做保養(yǎng)。

    衣秀玉跟王老漢去后山采草藥，林雪君則回知青小院倉房統(tǒng)計(jì)了現(xiàn)有中藥品類，算清楚有多少中藥無處存放后，趕去陳木匠院子里跟陳木匠商訂新藥柜的制作。

    忙完這一切，回屋休息了一會兒，她才拿出送給阿木古楞的畫材和一盒從小賣部買的小蛋糕，出院子去找阿木古楞。

    他正跟玩嘎拉哈又輸給林雪君的孩子們一起幫林雪君的小菜園播種。林雪君在小賣部里把各種蔬菜種子都買了一點(diǎn)，菜園子不大，她們?nèi)齻€知青勉強(qiáng)能維護(hù)得過來，如果都能長好，到秋冬時就能吃得好一些。

    這個時代不像后世隨時想吃隨時可以買到各種東西，大家要想到冬天有菜吃，就必須提前規(guī)劃起來。

    連冬天要燒的牛糞都得從現(xiàn)在開始囤，林雪君專門在屋后架了個小棚屋，太陽出來的時候能曬到，下雨又淋不著，正是個專門用來囤干柴和干牛糞的好地方。

    好日子都是這樣一點(diǎn)點(diǎn)過出來的，他們這些外來的知青，對日常方面的規(guī)劃和落實(shí)可一點(diǎn)都不含糊。

    走到小園子邊，林雪君一舉手中的盒子，孩子便尖叫著圍了過來。他們手沾了土，林雪君干脆一個一個地將小蛋糕塞進(jìn)孩子們的嘴里。

    在大家心滿意足地圍坐在園子邊吃又甜又軟的小蛋糕時，林雪君朝阿木古楞招了招手，直接帶著他走向他的小氈包。

    阿木古楞沒有分到小蛋糕，他剛才都準(zhǔn)備走過去張嘴了，才發(fā)現(xiàn)她的盒子空了，剛想偷偷噘嘴就被她單獨(dú)點(diǎn)了名。

    眼睛盯著林雪君手里的盒子，他內(nèi)心蠢蠢欲動起來。

    是什么呢？

    第89章 蓬勃生長的萬物

    初夏的暖風(fēng)吹過，萬樹忽一夜盛綠。

    幾分鐘后, 阿木古楞坐在小氈包的木板床上，將繪畫書、毛筆、上海生產(chǎn)的6色水彩畫顏料、一盒粉筆、一根墨棒和兩包比普通紙厚的水彩紙全攤開在被子上，一個一個地拿起來, 翻來覆去地仔細(xì)打量。

    愛不釋手。

    他激動得簡直有些不知所措, 時不時抬起頭看看笑瞇瞇望著自己的林雪君，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面紅耳赤，甚至抓耳撓腮。

    他想笑，可是鼻子酸酸的。

    這一定很貴, 他咬住下唇, 眼巴巴地看著面前過重的禮物, 又看看她。

    他該做什么來報答她？

    阿木古楞一手緊緊攥著兩根毛筆, 另一只手不停搓筆桿, 他睫毛輕顫著，像是就快要哭出來了。

    林雪君本來坐在邊上看著他愛不釋手的樣子挺高興的, 送人禮物后看到別人喜歡，當(dāng)然會高興。

    可是看著孩子的情緒逐漸變得復(fù)雜，她忽然就坐不住了。

    于是站起身, 拍拍阿木古楞的肩膀, 叮囑一句‘好好畫，別不舍得用’, 就大步離開了。

    小少年沒有跟她道別，也沒能說出‘謝謝’。

    林雪君走出去好遠(yuǎn)，回頭透過敞開的木門往氈包里望時，阿木古楞仍如方才那般坐在木床上, 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

    第二天早上, 林雪君起床后飯都沒吃, 就出門用壓碎的玉米芯拌野菜喂畜仔群。

    “噢啰啰”“咯咯噠”“咕咕咕”地亂叫一通，小崽子們就都圍過來搶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