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醫(yī)[六零] 第15節(jié)
大隊長將手里的鮮奶放在地上,目瞪口呆地回望林雪君同志。 這一次,他不懷疑是其他牧民跟林雪君講的了。因為這些人工授精的事兒,都是公社的獸醫(yī)和育種員過來搞的,連他這個大隊長對于這些事兒都一知半解,其他牧民們可能連‘西門塔爾’這個詞都念不順,就知道是好品種。 所以,都是林雪君自己拿眼睛看出來的? 這丫頭說她是看書看會的,那她肯定看了好多好多書吧。一眼就能看出牛犢的爹是誰,這真的有點了不起了。 大隊長嘖嘖兩聲,連續(xù)點了三四次頭才開口:“還真是。” 林雪君站著不動有些凍腳,便一邊跺腳一邊問:“第一次人工育種西門塔爾牛犢嗎?” “是啊?!贝箨犻L再次點頭,對林雪君這種書看得多的人,忽然多了種敬畏心。 他們對林雪君幾乎一無所知,可是人家林同志對他們養(yǎng)牛的事兒,看一眼就掌握全局了似的。 “那大隊長,今年所有這一批母牛產(chǎn)犢,你都得派人盯住了。 “如果這兩只都有點難產(chǎn)的話,其他母??赡芤灿悬c危險。 “你得多給母牛補(bǔ)點好草料,做好保暖。母??焐臅r候,得有人守在邊上,如果生了三四個小時還生不出,就得助產(chǎn)了。” 林雪君認(rèn)真建議,后世就是這樣,因為許多養(yǎng)殖戶都想要大牛犢好賣,幾乎家家戶戶人工授精大牛種,母牛生的時候,難產(chǎn)的很多,都要獸醫(yī)東奔西走幫忙助產(chǎn)的。 “這……”大隊長被林雪君一說,當(dāng)即皺起眉,陷入沉思。 林雪君蹭到一棵樹后躲風(fēng),想走,又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問: “大隊長,我想買點牛rou干,可是小賣部那邊沒有了,我還能從誰那里買到???” “去年秋天殺牛風(fēng)干做的那一批,應(yīng)該都吃完了。冬天和春天牲畜瘦,要么是待產(chǎn)仔的母畜,咱們這都不殺的,你等夏天和秋天再買吧?!贝箨犻L想了想,似乎好久沒見誰家還有牛rou干吃了。 一冬天過去,現(xiàn)在牧民們家里連奶茶都沒得喝了,只能拿雪水泡茶磚喝,rou只怕是好久沒見了吧。 “沒有了嗎?可是阿木古楞就有一塊牛rou干。”林雪君疑惑地挑起眉,前兩天阿木古楞就給了她一塊。 “阿木古楞去年幫大隊放牧,除了有工分有錢拿,還送了他二十幾塊牛rou干過冬。不過按理說過年的時候也應(yīng)該吃沒了,估計是最后剩的一塊吧?!贝箨犻L搖搖頭,“上次我去場部想買點牛rou干回大隊給大家發(fā)一發(fā),結(jié)果場部也沒有多的了?!?/br> “……哦?!绷盅┚粲兴嫉攸c了點頭。 最后一塊啊。 忽然一陣山風(fēng),松樹上一只小松鼠吱的一聲跳向山坡樹林中,起跳那一下蹬得樹上簌簌往下落雪沫子。 林雪君怕雪星鉆進(jìn)衣領(lǐng),忙跳開,匆匆跟大隊長道個別,便大步趕去棚圈那邊跟阿木古楞匯合。 大隊長看著林雪君的背影站了一會兒,腦子里一直想著林雪君說的關(guān)于母牛產(chǎn)犢的事兒,直到風(fēng)吹得他哆嗦,才想起來自己正站在風(fēng)口,還有送奶入庫的工作要做呢。 忙去拎那兩桶奶,低頭一看,奶上凍了一層冰碴子,已經(jīng)不鮮了。 他忙將奶送去倉庫,給保管員入庫,然后又趕去趙得勝家。 在趙得勝家邊上的棚圈里找到老趙,大隊長確認(rèn)對方被牛踢后身體沒留下什么后遺癥,才放下心。 兩個人查看昨晚剛生過牛犢的母牛,它已經(jīng)吃過草料了,正一邊給小牛喂奶一邊倒嚼反芻。 大牛犢比昨天更精神,四蹄站得穩(wěn)穩(wěn)的,仰頭咕嘰咕嘰地大口喝奶,特別喜人。 大隊長又跟趙得勝去檢查他棚圈里其他懷孕的母牛: “不會都趕在這幾天生吧?” “不會的吧,我記得當(dāng)時育種員就拉了幾頭母牛提前在7月做授精試驗,才懷得早了。后來發(fā)現(xiàn)這幾頭牛都成功受孕了,育種員就等到8月才繼續(xù)給其他母牛做人工授精嘛。”趙得勝摸了摸溜達(dá)到身邊的大母牛的背,心疼地道:“都瘦了,唉,咱們什么時候轉(zhuǎn)場春牧場???再不走,真的沒草吃了?!?/br> “我想盡快呢,但現(xiàn)在有許多問題?!贝箨犻L轉(zhuǎn)頭將早上遇到林雪君時,對方講給他的話說了。 “哎呦,我就說怎么今年這兩頭母牛都難產(chǎn)呢?!壁w得勝一聽這話,愁得直拍大腿,“那怎么辦?咱們現(xiàn)在離場部就夠遠(yuǎn)的了,等半個多月以后母牛們都要產(chǎn)犢了,咱們到了春牧場,距離場部更遠(yuǎn)了。那不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嘛。” “也不會就全都難產(chǎn),只是難產(chǎn)的幾率高了一點而已?!贝箨犻L皺著眉,“等到了春牧場,母牛們有草吃了,說不定就——” “這不都是不一定的事兒嘛,咱們就養(yǎng)這些牲畜了,一年全圍著它們轉(zhuǎn),萬一都難產(chǎn)死了……”趙得勝臉都皺到了一起,“今年冬天光凍死病死的就有近四分之一,全等春天牲口們產(chǎn)仔呢……這哪行啊?這哪行?。〈箨犻L你得想想辦法?。 ?/br> “想辦法?”大隊長抬起頭,目光定在趙得勝臉上,轉(zhuǎn)而又望向昨晚順利產(chǎn)犢的大母牛身上。 他上下牙來回摩擦,嘴巴里反復(fù)嘀咕著:“辦法……辦法……辦法……” 第20章 如果有獸醫(yī)… 牧人的歸途,牧人彩色童話般的歸途! 今天的太陽也很大,但像超級超級超級低溫大冰箱里的燈泡,一點提升溫度的作用都沒起到。 林雪君騎著馬跟在畜群后面,仍凍得手滋滋發(fā)痛。 中間休息,她跳下馬的時候,渾然不知道自己眼睛下掛著淚泡。 冷是真的冷,遭罪,但她身體里畢竟住著個二十四歲的靈魂,阿木古楞天天這樣放牧都沒有哭,她跟著才放了幾天就哭,也太丟人了。 可不想哭是一回事,生理上卻控制不住。 阿木古楞巡邏控制畜群停下來吃草,路過林雪君時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淚水。 他霍地停下來,跨大步踩著幾乎及膝的雪,走到她面前,甕聲甕氣地仰頭問比自己還高的林雪君:“你怎么了?” “???”林雪君愣了下,見他一直盯著自己眼睛,抹一下才發(fā)現(xiàn)滿手套的淚。她大窘,忙苦笑道:“太冷了,凍手凍腳嘛?!?/br> 阿木古楞站在她面前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像個無奈的老人家一樣拉住她手腕。然后拽著她走到幾頭牛身后的擋風(fēng)處,踢開地上的雪,拉著她坐在地上。 他蹲到她面前,扯下她厚厚的手套,發(fā)現(xiàn)她手指比十歲的小圖雅還細(xì)還白,這樣的手怪不得不扛凍。 他抓了一把雪,將林雪君本就凍得通紅的手搓得更紅了,然后拉開自己袖口,把她冰涼的手插進(jìn)自己袖筒,按在了自己熱乎乎的小臂上。 她太涼了,手指凍得像死人一樣。他就不一樣了,雖然比她矮,但他比她熱得多。跟她一比,他簡直就是小火爐。 阿木古楞有點驕傲,抬頭得意地問她:“暖不暖?” “暖?!绷盅┚c頭,手又往他袖子里伸了伸。哇,真的很暖! 這小孩年紀(jì)雖輕,火氣倒很旺。 她記得之前蘇倫大媽講過,阿木古楞是個孤兒,自己一個人住在他們知青小院隔壁的氈包里。他常常吃不飽飯,就去其他人的蒙古包里蹭飯。 各個氈包里的阿媽們見到他來,都會給他填碗,把他當(dāng)自己的孩子一樣。 他也從不白白吃飯,人剛比灶臺高的時候,就會撿柴撿牛糞報答給他飯吃的人了。 這樣一個孤兒,也能在這片土地上長得瘦卻結(jié)實啊。 “你不冷嗎?”她問盤腿坐在對面的阿木古楞。 因為要讓她伸手到他袖子里,他手腕都暴露在冷空氣里了。 “不冷?!彼桓边@有什么的表情。 林雪君卻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他用這幾天剛跟她學(xué)的漢語問她。 “你都起雞皮疙瘩了,還說不冷,哈哈,就嘴硬。”林雪君要將手抽回來。 阿木古楞被她笑得發(fā)窘,哼一聲表示不滿,可見她要抽手,還是反扣住她手腕,阻止了她。 林雪君便往前蹭了蹭,靠近他一些,這樣他就不用朝著她前伸手臂,他的手腕也能藏進(jìn)袖口里保暖了。 過了一會兒,林雪君的手暖了,她也大方地將自己的袖口向他敞開,請他也用自己的小臂暖暖手。 阿木古楞卻學(xué)大人模樣,爽快地一揚手,坐在那里啃起自己帶來的炸果子。 那是用羊油炸的面食,涼的時候很膻,林雪君吃不慣,她掏出自己帶的餅子,跟他對著啃。 “你爸爸mama都在北京嗎?”阿木古楞問。 “嗯,所有親戚都在北京,只有我跑出來了?!绷盅┚?。 “那你會回去北京嗎?” “我也不知道?!绷盅┚龘u了搖頭,北京有筒子樓,很暖和。有下水道,不用大晚上跑出屋子去上旱廁。有只有城市才有的商品糧吃,有俄羅斯傳過來的連衣裙布拉吉穿。有高大上……可是沒有工作崗位。 隨著年紀(jì)增長,她漸漸意識到人的命運是跟著時代而變化的,哪怕不隨波逐流的人,也抵抗不了時代的風(fēng)潮。幾十年后不得不躺平是這樣,現(xiàn)在這個時代上山下鄉(xiāng)找口飯吃,也是這樣。 “你覺得苦嗎?”林雪君看向阿木古楞被風(fēng)吹得斑駁的臉,才13歲的孩子,眼里還有童稚的清澈光芒,卻已學(xué)會皺眉,時而露出大人般憂郁的表情。 “放牧嗎?不都是這樣。”阿木古楞搖了搖頭。 “會孤獨嗎?”她又問。 阿木古楞明顯被問得愣住了,他好像從來沒考慮過孤獨這個詞。 林雪君看著他的眼睛想,也許他有許多體驗,但‘孤獨’這個詞匯還沒進(jìn)入過他的生活,他從未想過用這個詞去概括自己某個感受吧。 這是個沒有那么多新鮮詞匯的時代,沒有‘內(nèi)耗’,沒有‘內(nèi)卷’,也沒有‘躺平’之類的思潮。 “你是說沒有阿爸阿媽,所以孤獨嗎?”阿木古楞支起腿,把果子夾在膝蓋間,一低頭就能啃到。雙手則抱在肚子處,這樣更暖和。 林雪君有些猶豫,被小少年一問,她自己也不知道問的孤獨到底指什么了。 阿木古楞當(dāng)她是默認(rèn),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才說: “我都不記得阿爸阿媽了。 “大隊長說那時候我們在另一處冬牧場,那片草地就我們家一個氈包。 “2月份的時候,冬羔一起得痢疾,一批一批的死,阿爸就騎馬去場部找獸醫(yī)。 “路上馬受了驚,把爸爸的肚子踏癟了,他拽住馬,伏在馬背上回氈包。阿媽把他和我放在床上,自己騎馬去場部找救援,之后阿媽就消失了……大隊長說可能被狼群帶走了。 “大隊長和補(bǔ)給隊發(fā)現(xiàn)我家的氈包時,氈包里的火早就熄了,阿爸已經(jīng)死了。他一直用自己的身體給我取暖,我才活下來?!?/br> 林雪君不期然聽到這樣的故事,無措地望著阿木古楞,不知道該去抱抱他,還是盡量坦然聊天不要表現(xiàn)出同情。 她睜大著眼睛,透過睫毛上垂墜的霜晶,看到阿木古楞朝著她彎了彎眼睛,然后灑脫道: “都已經(jīng)快十年了,我什么都不記得。只有大隊長每年都要跟我講一講救我的故事。 “他說他們本來不會在那個時候去牧民們的氈包送物資的,可是正趕上突然有了個大晴天,他一拍腦袋就決定提前出發(fā)了,才救到我。說我是長生天眷顧的孩子,是這片草原要救活我?!?/br> 說著,阿木古楞得意地?fù)P了下頭: “所以我從小到大都沒有生過病?!?/br> “真厲害?!绷盅┚芍缘溃骸跋癫菰系男埴椧粯訁柡?,像草原上的大野狼一樣厲害?!?/br> 許多草原人就是這樣活下來的,沒有覺得不幸,反而覺得自己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