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裂無聲
好雨知時節(jié),一場風(fēng)雨有一場風(fēng)雨的溫度,生命在其中蓄勢待發(fā)。 不以考試結(jié)束來迎接寒假的開始也不失為一種難得的快樂,屬于學(xué)生們的春運到了,每個人都背著大包小袋的行李回家。 校門口匯聚了來接人的、拉客的、發(fā)傳單的,不知消息從何而起,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的人都在此刻匯聚一堂。 宋柳伊與陳既中告別,和他說年后再見。 盡管常說年味一年淡過一年,但仍有人對過年抱有不變的期待。車窗外望去,沿途張燈結(jié)彩,紅燈籠、彩帶和花球裝點得如夢如幻,洋溢著歡樂與喜慶。 在宋柳伊的記憶中,過年時總是陽光明媚,與夏日的熾熱不同,春日的陽光溫柔而親近。這座城市的天氣本就多變且滯后,她對節(jié)氣并無太多敏感,總以為自己還身處冬日,站在陽光下與它直視,心中感激這份日光的恩賜。 他們一家再次回到家鄉(xiāng),家中的老人早已離世,生下的三個孩子:二兒子留守老家,小女兒嫁到縣城,大兒子搬居城市。 很多年了,事落塵埃,宋景銘也學(xué)有所歸,長輩安眠于故土,宋顥、唐楚楚總要在過年帶著回家拜謝。 宋顥與弟弟分得了房子和土地,弟弟選擇了父母留下的老宅,而宋顥則要了路邊的田地,翻土建起了新房,他們總想在這片土地上留下家的印記。 宋景銘是第一次看見這座新房子,他難以想象,每天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那片樹林和綠地上,竟毫無征兆地矗立起了一座高樓,眼前龐大的屋舍給他帶來不能避免的空寂,這種震撼不亞于兒時看西邊沉下山的日火,無可挽回,不可逆轉(zhuǎn)。 以前的院子雖小,卻能容納許多人,承載了許多人的回憶。 院前的池塘,曾讓好幾代人跌落其中,鬧出了不少笑話。還有大門前的那棵人人喜愛的柿子樹,記憶中見最后一面時就已經(jīng)初顯頹勢,像是生了病,這么多年了,大約也倒下了。 蛀蟲侵蝕,終年不產(chǎn)果,柿子樹日漸摧枯拉朽,路過的老人卻說是人的精氣消散了,它也要老死了。 事實上,還沒到倒地的那刻,它就被大人砍了,挖了,拿水泥填平了,根系被活埋于地底下。 一些東西立起來,一些東西又消失了,這差不多是一件事。 但即便如此,也算還有一絲慰藉。宋柳伊每次回想起那棵樹,它仍是綠樹成蔭,紅果滿枝。 宋柳伊的小叔也拆了舊房建了新房,屬于他們自家的那兩間房還保持著原樣,存放著一些舊物。院前的空地變成了孩子們摘草莓的地方,大人們圍坐在火爐前聊天敘舊,商量著祠堂上貢的事宜。 新媳婦進門,街坊鄰居都來湊熱鬧,他們回到自家住處,免不了受到各方的關(guān)心,宋柳伊看著齊雨萱羞紅的臉頰,大概她也有些受不了這樣的熱鬧。 有時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會讓她感到困惑,她的母親私下里經(jīng)常會抱怨,但實際上又和她們親密無間、笑作一團,是她裝得太好還是本就如此?宋柳伊不得而知,只覺得自持清高的母親和那些討人厭的親戚并無太大差別。 宋柳伊躲進了房間,她點開手機里的聯(lián)系人,找到宋惠敏,給她發(fā)消息: 在不在不? 我昨天回來了,你在家的吧?過幾天我們一起去玩啊,都好久沒見了~ 宋柳伊過了好久才收到她回的消息:好呀,記得叫我。 除夕這天,每家每戶從下午就開始忙碌起來,準(zhǔn)備年夜飯和祭祀祖先,他們對祖先的崇拜由來已久,視死如生是這個地方孝道的體現(xiàn),在重大節(jié)日進行祭拜是他們亙古不變的一項重要活動。 夕陽西下,紅皮鞭炮四處炸響,騰起一圈圈煙霧。有的人結(jié)束了家中的祭拜,熱熱鬧鬧地前往村里的祠堂。 宋柳伊的小姨一家也回來了,大家庭中又多了兩個小孩——宋柳伊的堂弟堂妹。 年齡相近的孩子們聚在一起,但長大了的弟弟meimei已經(jīng)不再黏著她,多年未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在大人的催促下,他們勉強喊了她一聲“jiejie”。 她已經(jīng)是家中最大的“孩子”了,時間能夠催化一切。 宋家一大家子齊聚在老人的靈牌前,貢品擺滿一桌,他們輪流在席墊上恭敬跪拜,手持三炷香,倒上第一杯酒。宋柳伊躬身下拜時,聽到熟悉而老成的聲音傳來:“各位老人家,保佑我們家的幾個讀書人健健康康、天天向上、考個好學(xué)?!?/br> ...... 添酒,燒紙錢,收筷,放鞭炮,一行人前往下一個“孝道場”。 前方有竹林、溪水,人們需要從小道進去才能看到隱于村中的老祠堂。 祠堂后靠著一個小山坡,依山傍水,是講究風(fēng)水的好地方,他們信仰的祖宗和天上的各路神仙就居住于此。 一批人離開,又一批人到來,除舊迎新、消災(zāi)祈福的響鬧聲不絕于耳。 宋柳伊看到掛在一邊的木板,紅紙黑字,最上面赫然寫著三個大字——功德榜。下面整整齊齊地列著好幾行人名,宋顥、宋景銘的名字赫然在列,顯示他們?yōu)樾蘅橃籼酶骶枇宋迩г?,是其中最高的?shù)目,特地排在了前面。 宋景銘對此毫不知情,宋顥也一副初次見到的樣子。 那肯定是唐楚楚的功勞了。 “聽說現(xiàn)在只是寫在紙上,明年還要刻個碑立在那里呢,到時候所有人走進來都能第一眼看見?!碧瞥Z氣得意,沉浸在自己想象的畫面中。 “宋柳伊,過來倒酒?!?/br> 她又跟著唐楚楚走過去。 “列祖列宗在上,我來還愿了。多虧了老祖宗們的保佑,我們家總算走上了正道,多謝多謝……”唐楚楚雙手握著香抵在額前,閉著眼睛小聲念叨著,說完一段便向下鞠拜一次。 瞧她虔誠的樣子。 宋柳伊在心里譏笑:“到底什么是正果,什么是正道?” 宋景銘是家中第一個男孩,從小就被寄予厚望。爺爺上過學(xué),對讀書有些執(zhí)著,對這位孫子也非常嚴格。更不用說唐楚楚了,她從小就向宋景銘灌輸學(xué)習(xí)至上的觀念,背詩做題早已是家常便飯,好在宋景銘天資聰穎,沒有吃過學(xué)習(xí)上的苦頭,他是那種生來就有學(xué)習(xí)天賦的人,在還沒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的時候,就已經(jīng)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了。 家中長輩如同海上探照燈,為宋景銘指引方向。在宋柳伊的印象中,他們這樣的相處方式也算和諧,但高考結(jié)束后,家中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爭吵。 宋景銘不想按照家人的意愿報考學(xué)校,雙方各執(zhí)一詞,大吵了一架。宋柳伊沒在場,后來只聽唐楚楚說奶奶還因此流了淚。 因為被管得嚴,奶奶也是最疼愛他的,每次有什么好東西她總是先收著,等宋景銘回來再偷偷拿給他,但最后大都進了宋柳伊的肚子里。 宋景銘終于成家立業(yè),如果這是唐楚楚的祈愿,那她得到了很好的回應(yīng),而宋景銘也得到了很好的保佑,結(jié)局是圓滿的。 宋柳伊半蹲在香爐前,香爐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她正小心地找邊緣的空位插香,不知誰從背后撞了她一下,她身子一傾,手也跟著倒去。 擠在一起的高矮不齊的香柱承受不住撞擊,幾根柱身倒在她手背上,搖搖欲墜。 宋柳伊心一顫,想著這下糟了,余灰抖落,還帶著一點溫度。這時,宋景銘籠住她的身子,接過了她手中的香,穩(wěn)穩(wěn)地插好。 紅鞭炮的紙屑炸得到處都是,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