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沒必要……”

    她深知縣令為人，除非她能拿得出更多的錢，才能留在這。

    可她這些年的錢都是師傅高興了分一點給她的，幾乎都用在安葬師傅上了，哪里有錢呢？

    巨大的失望襲來。

    原來師傅說終有一日能熬出頭是騙人的。

    男人尚可一拼，她一個女人哪有什么出路。

    這八年她受盡師傅毒打辱罵，受盡鄰里冷眼相待，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她的大好年華里，連件新衣裳都沒有，甚至連一盒胭脂都不舍得買。

    就為了能爬出泥潭，成為衙門聘請的仵作，安穩(wěn)一生。

    可如今縣令卻要驅(qū)趕她。

    林飛魚問道：“大人……真的不留我？”

    縣令嘆氣：“本官也很想留你，可實在是對方不要啊。更何況你一個姑娘家，在這男人堆里諸多不便，還是走吧?！?/br>
    無力回天的林飛魚心中痛苦萬分。

    這八年她所隱忍的事這算什么結(jié)果……

    她握著拳頭，腦子一片空白。

    門外傳來跑步的聲音，衙役在外說道：“大人，新師爺來了?！?/br>
    縣令說道：“快請他進(jìn)來。”

    請？林飛魚看他一眼，師爺比縣令官低，狗眼看人低的縣令怎會用上請字？

    不過這關(guān)她什么事呢。

    林飛魚木然地走了出去。

    廊道上衙役領(lǐng)著誰過去了，她也沒有抬頭看一眼。

    她不是沒有去路了，她只是不甘心自己在這熬掉的八年。

    八年啊，人生有幾個八年。

    林飛魚走出衙門口，還有不知情的衙役笑說：“林姑娘，大人喊你去是不是要下官文聘書？”

    雖然她是個姑娘，可是誰都曉得她有真本事，多少次秦老頭醉酒不起，都是她臨時頂上。

    驗尸官與旁人說時，也是說她驗尸時喝報得更加精準(zhǔn)仔細(xì)。

    早就是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了。

    仵作一般都是衙門需要時外聘，可若是好仵作，那衙門也會自己留著，許俸祿，許職位。

    似乎她接任衙門仵作一職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br>
    只有林飛魚知道，不是板上釘釘，是她被釘在了板子上，任人宰割舍棄了。

    她嘆了一口氣，說道：“后會無期?！?/br>
    衙役：“?。俊?/br>
    她茫然地在附近坐了半日，直至雨停，天色將沉，她才打起精神站起來。

    今日是趕集日，街上喧鬧擁堵，人如潮，聲如浪，熱鬧在旁，卻與她無關(guān)。

    日子再糟糕也得過，林飛魚已經(jīng)在想接下來要去哪里了。

    既學(xué)了一身仵作本事，那就用這本事去別的衙門謀生吧。

    開始她跟秦老頭住一塊，過了兩年長成姑娘了，秦老頭為避免遭人閑話，便將她趕了出來。

    幸得一個大娘看她可憐，給了間幾近廢棄的土房子給她住。

    那房子四面漏風(fēng)，早被老鼠占據(jù)了。

    可能有一處落腳她已經(jīng)十分感激。

    略打掃了下，找了幾塊木板當(dāng)床。這幾年陸續(xù)撿到了舊桌子爛椅子，衙差大哥們又幫她爬上屋頂堵了破洞，這房子越發(fā)像樣了。

    這已被她當(dāng)做家的地方，如今卻是大門敞開。

    林飛魚急忙跑了過去，這一窮二白的屋子還能遭賊？？

    瞎吶！

    她一步?jīng)_進(jìn)屋里，便見兩個人正鬼鬼祟祟到處敲磚翻墻，仿佛兩只碩鼠偷食。

    不順心的事沖上腦門，她頓覺氣憤，大聲道：“住手！光天化日竟敢入屋偷竊！”

    話落，陰影之下的兩人緩緩轉(zhuǎn)身，看向了門外背對日光的姑娘。

    他們的臉迎著門口稀碎的光照，一點一點地變得清晰，一點一點變得真實。

    明明是兩張普通的中年男人、女人的臉……可此刻卻像閻羅殿的牛頭馬面，一種接近死亡的窒息感撲面襲來。

    兩人微微笑著，滿目溫和：“好閨女，你是不認(rèn)得爹爹和娘親了嗎？”

    第3章 無處是家

    林飛魚腦袋一嗡，已經(jīng)想逃。

    她想過無數(shù)次與他們重見的場景，也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奮力反抗的快樂。但當(dāng)他們真的出現(xiàn)在面前，她卻只想逃走。

    林家爹娘猜透她的心思，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捉住她的手，質(zhì)問道：“要不是你黃叔來這麒麟縣送茶葉瞧見了你，我們這輩子都找不著你了！”

    “跟我們回家！當(dāng)年你悔婚逃走，可賠了我們一塊好地！”

    “你回去別跟別人說你在這當(dāng)下賤仵作，丟人！”

    提及這，林母微頓，用鼻子嗅了嗅，問道：“她爹，你聞著她有死人味沒？”

    林父也聞了聞，說道：“沒有?！?/br>
    “那就好?！?/br>
    眼見他們一左一右要拽自己回泥潭，林飛魚就覺頭在嗡嗡直叫，幾近要發(fā)狂……可那股力氣卻出不來，好似被憋死在了胸口。

    她痛苦地想掙脫他們，可哪里能掙開。

    林父林母死死抓著她，嚷嚷著要她回家。

    家！什么家！

    在八年前她才十四歲時，爹娘要將她許配給瞎子換錢時，在她逃出漁村時，就沒有家了！

    她四處流浪受盡苦難，在這躲了八年受盡師傅毒打謾罵，在這受盡縣令冷眼驅(qū)逐，罪魁禍?zhǔn)锥际撬麄儯?/br>
    他們怎會還有臉來找她。

    還想再將她抓回去賣錢。

    林飛魚嘶聲：“放手！我不認(rèn)得你們！救命！有人牙子拐人了！有人牙子！”

    別的話還好，但人牙子一詞深深刺痛了總會選擇冷漠的旁觀者。

    他們聽見動靜后很快就跑了過來，有些順手的還拿了鐵鍬鏟子來，甚至有人揚起鍋鏟就跑來了。

    林家爹娘一看這架勢嚇了一跳，還以為女兒交了這么多朋友，一時不敢造次。

    可當(dāng)他們聽見人群嚷嚷的是“人牙子在哪”“咋大白天來搶人了”這話時，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不是朋友，只是閑出屁的鄰居。

    林父說道：“你們誤會了，這是我女兒，她跟我們一向不對付，現(xiàn)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她，還不肯跟我們回家。”

    林母也急忙說道：“各位好心的鄰居們替我們評評理，我倆身體不好，家里窮啊，她吃不了苦，貪圖享樂，就自己跑了，扔下我們兩口子。這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還喊我們是賊，是人牙子，這可是天大的冤枉事！”

    說著她嗚咽起來，受了好大的委屈般。

    林飛魚恨得咬牙，就算是過了這么多年，她依舊有把黑的說成白的本事。

    往年在村里也是，明明母親貪吃把餅都吃完了，卻要騙爺爺說是她吃的，害她挨打。

    出門吃席，母親也要將桌上的菜扒個半碟到她碗里，邊倒邊說“就你最貪吃，娘回頭不帶你來了”，末了將菜倒袋里帶走，還要一路數(shù)落她吃太多，絲毫不在意她一個姑娘家要不要臉。

    那十四年，她在村子里是抬不起頭來的。

    十四的年紀(jì)，正是一個姑娘尊嚴(yán)最盛時，可卻一次一次被父母踐踏。

    那種自卑感直到如今都不曾消散。

    “他們不是我爹娘！”林飛魚終于掙脫他們的手，躲在一個身強(qiáng)力壯的男人身后，“你們都知道我是孤兒，無父無母住在這好幾年了，哪里有什么親戚，更別說爹娘了?！?/br>
    這一說旁人也說道：“對啊，小魚在這住了五六年，我也沒瞧見她有什么親戚往來?！?/br>
    “不是孤兒嗎？哪來的父母。”

    “小魚是個好姑娘，好姑娘不會騙人?！?/br>
    “聽說人牙子會冒充別人的爹娘丈夫，名正言順搶人呢，旁的人還不好插手?！?/br>
    “這手段真卑鄙?。　?/br>
    眼見事情要被逆轉(zhuǎn)，林家爹娘立刻嚷道：“我手里有戶貼！上頭清清楚楚記了一家子的姓名年紀(jì)，我要是說假話天打雷劈！”

    好事者已經(jīng)湊近去看。

    林母又說道：“她肩上有一顆紅痣！”

    又有人要去看，林飛魚瞪大了雙眼，姑娘的清白何其重要，母親為了證明她的身份已經(jīng)不惜要毀她清白了。

    這滿屋子都是外人，諸多男人，卻要被人扒開衣裳驗證身份？

    她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滿面通紅，熱血直沖腦門。

    “你們都瘋了！”她氣得大叫，捂住肩頭衣裳，埋頭沖進(jìn)人群撞開一條路跑了出去。

    眾人嘩然，林家爹娘也在后頭大叫。

    她不愿回家。

    不愿再回到那個可怕的泥潭中。

    慢慢被淤泥淹沒，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