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想殺他，但我也怕我若去了西郊，你在這邊會出什么岔子，還是你更重要些?！泵婢呷苏f，“西郊自然有人招待肅王殿下，他與太后仇深似海，讓他們自己解決恩怨，不好嗎？”

    “其實你何必著急呢。”徐籬山沉默地看了他一瞬，眼中情緒復(fù)雜至極，“京紓親自給你寫了封請?zhí)?，待我與他大婚那日，你來喝一杯喜酒再赴死，如此，你，他，和我都能得償所愿?！?/br>
    這句話徐籬山說得平靜而淡然，卻震得面具人微微偏頭，呼吸微顫。他緊緊地盯著徐籬山，不肯挪眼，“我與他的愿望無非是殺了對方，你又有什么愿望？”

    “當(dāng)年我們在蜀地時路遇一戶人家辦喜事，主人家很好客，請我們進去討了杯喜酒喝，彼時我說過，萬一我以后也有大婚那日，要請你坐首席。其實那會兒我根本沒有想過以后會和誰成親，說這話只是那喜宴太熱鬧，應(yīng)個景兒罷了，可是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得荒唐，我竟然真要同人成親，而你卻做不得賓客?！毙旎h山手腕上移，劍鋒直直地對準(zhǔn)面具人，他面色如常，目中卻露出恨意，“你還是不敢見我，方衡蘭?！?/br>
    雨聲真大啊，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擾人心弦。面具人微微仰頭呼了口氣，拂袖在臉上一抹，露出那張徐籬山熟悉的真容來。

    “你是何時猜到我身份的？”方渚笑道。

    “我也不知道，但實在太多巧合了?！毙旎h山語氣很輕，“你來到蘭京的時機，面具人知道我那么多往事……面具人用了我售賣的香，我讓柳垂去查訪，他回來時卻告訴我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但是他不知道，論撒謊，他不及我精通。我知道他一定在隱瞞我什么，也知道他不會害我，那他隱瞞我的理由就只有一個——他不敢將他查到的告訴我，他擔(dān)心我無法接受。還有褚鳳，這小子更傻，那會兒日日往肅王府跑，還敢誆我說是幫著哥哥給殿下傳話，真當(dāng)我被京紓關(guān)傻了么？”

    他嘲諷地笑一笑，掀起眼皮看向方渚，“你也傻，那天為什么要光明正大地出現(xiàn)在我和褚大哥面前？褚大哥想來早就和褚鳳通了口信，他早就懷疑你，同京紓一起把你們方家查了個底朝天。只不過他也想著要瞞我，于是大家都來瞞我，反而就都在無意之中告訴我真相。”

    “所以，”方渚說，“你也在期待今日嗎？”

    “期待，可我不期待見到你。”徐籬山抱怨，“我方才不是說了嗎，你該去西郊。”

    方渚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殺不了我，不必害怕?！?/br>
    “你要弒君，我卻也是不答應(yīng)的。”徐籬山說，“其實我真不明白你在搞什么。”

    “我也不大明白。”方渚聳肩，“太后和六皇子都等不及了，我就是一把刀，我只負(fù)責(zé)殺人，管他們怎么想的呢?！?/br>
    徐籬山蹙眉，“你并非生來就是一把刀——”

    “我是?！狈戒拘χ驍嗨?，“當(dāng)我生成方有名的兒子，我就注定要做那把刀。我爹為著寧妃那女人瘋魔，哪管別人死活？生在虎狼窩，我還能做兔子么？不過我如今覺得這樣挺好，你想想，我若不做這把刀，就只能眼睜睜地見你嫁給肅王，可如今卻能再賭一把。”

    他話音落地，人已掠至徐籬山身前，徐籬山手腕一抖，軟劍如水蛇繞轉(zhuǎn)，纏住方渚攻來的手腕。

    與此同時，殿外的柳垂看著擋在面前的亭月，目光沉了下去。

    “招式不錯，就是力道不足，華而不實。”方渚笑徐籬山，“以前學(xué)的時候沒有用功?！?/br>
    說罷，他手腕一轉(zhuǎn)，抖開軟劍的禁錮，再出一掌擊中徐籬山手腕。軟劍落地，他攥住徐籬山的脖子，反扣在身前。

    徐籬山看著殿外對峙的兩人，又看向紋風(fēng)不動的雍帝，嘆氣道：“原來陛下說的不是殿下啊?！?/br>
    雍帝口中那位不受防備、可隨時近身還能助那一紙偽詔名正言順的不只有京紓，還有帝宮總管、天子近侍——亭月。

    方渚以及今日的眾刺客都只是一把明刃，真正的利器是亭月，這位被雍帝一手帶在身旁教養(yǎng)、提拔長大的近臣。

    “亭月原本姓年，是前兵部尚書年樵的第三子，昌平年間，年樵私鑄兵器之事敗露，便是由彼時還是皇子的陛下親自查明。年樵論罪問斬，牽連滿門，年家流放前，年氏抱幼子自焚，沒想那五歲小兒竟然不甘自盡，掙脫她逃了出去，路上正好撞上從元凈寺回京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方渚替徐籬山解惑，“如此，一樁長達十多年的交易便開始了。”

    “小小年紀(jì)就知道不認(rèn)命，還敢與蛇蝎之輩做交易，”徐籬山不吝夸贊，“這等心性，難怪陛下喜歡?！?/br>
    亭月在雍帝坐上那位置前就凈身入宮，有太后暗中動作，幫他坐實假身份不成問題?？墒且诒妰?nèi)宦中一步步走到新帝身邊，博得新帝的信任甚至喜愛，仍全憑他自己的本事。當(dāng)他做到這一點后，他站在離雍帝最近的位置，這是最好的也是最壞的一件事，因為為著不引起雍帝的懷疑，他一件事都不能為太后做，他必須要完全做雍帝的“亭月”——太后與他交易，從一開始就是防著雍帝與她母子反目。

    可是……徐籬山飛快地看一眼雍帝，后者仍面色如常，不見絲毫驚怒之色。于是他也沉默了。

    “雨這么大，也不怕臟了鞋?！倍眄?，雍帝終于開口，“母后，進來避避雨吧。”

    徐籬山蹙眉，見門口果然走進一人，赫然是本該在西郊的太后。她今日不穿素服，華服鳳冠，捻著一串佛珠，還抹了胭脂，不再是慈安宮的假居士。

    “別怕?！狈戒据p聲安撫徐籬山，“安靜看戲。”

    徐籬山說：“別掐我脖子。”

    “暗處還有人，我不掐著你，他們?nèi)f一放冷箭，我來不及替你折了怎么辦？”方渚說，“忍耐著些吧，總歸我也沒使力?！?/br>
    于是徐籬山不再說話了。

    太后邁入殿中，徑自走到石像前，她仰望著那石像，雙手合十，默默地念了句經(jīng)。

    “先帝啊，”她輕聲說，“咱們許久沒見了，今日吵著你清凈，是我的不是，可你也該念著我些，我是太恨了。你與那賤人恩愛情深，全然忘記了我才是中宮，后來你隨她去了，留下京紓那賤種……沒事啊，我還有鈺兒，可是你家鈺兒便要做個好哥哥，偏要護著那賤種，連娘都不管了，這叫我如何不怨啊，啊？”

    “我呸?！毙旎h山聽不下去了，冷漠地盯著太后，“我說姑祖母，您可是真會給自己艸人設(shè)，怎么就把自己往無辜里說呢？當(dāng)年您入宮是為著給先帝做妻子，還是給先帝做皇后，是為情還是為權(quán)，您自個兒清楚。您如愿做了皇后，做了太后，做了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何苦非要往頭上戴一頂棄婦的帽子，豈不徒惹恥笑？”

    太后側(cè)身看過去，說：“娼/妓之子，焉敢放肆？”

    徐籬山半點不怒，“娼/妓一個人可生不出孩子，我到底留著我爹的血，是徐家的種，您羞辱我，對您自個兒也沒什么好處。哦，不好意思，是我說錯話了，您連這弒君謀逆之事都敢做，我和我爹這樣本分老實的人，”他嘆一聲，“可是高攀不起了?！?/br>
    “方渚?！碧竽抗怅幚洌皻⒘怂?。”

    柳垂腳尖挪動，卻聽方渚歉然道：“不太行?！?/br>
    太后攥緊佛珠，冷聲道：“方渚！”

    “今兒您是沖著陛下來的，何必牽連無辜呢？”方渚瞧一眼徐籬山的側(cè)臉，又對太后笑一笑，“他這張嘴向來不饒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別跟他計較了。等今日事了，若咱們能活著，我再替他給您賠罪?！?/br>
    “你們方家，”太后嗤笑，“當(dāng)真出情種。”

    “我們方家不出情種，太后哪來的助力？”方渚笑道，“咱們?yōu)槟隽怂廊业墓串?dāng)，您就讓讓我吧。”說罷又對徐籬山說，“留青，乖乖看戲，別吱聲了?！?/br>
    #value！　　“我偏要說！”徐籬山抬手一肘子搗在方渚胸口，上前一步，張嘴就罵，“老東西，真會擺譜，老子早就想罵你了！你把自己說得好生可憐，卻偏偏瞧不見自己有多賤！你嫉恨綺太妃，不惜借著綺太妃誕子之際暗下毒手，想要一尸兩命；綺太妃被你害死，你卻仍然不肯放過她的孩子，屢次對幼子下毒手，要置人于死地；陛下為兄寬仁，要力保幼弟，你卻覺得全天下都該給你讓路、成全你的歹心，是以罵陛下不孝；二殿下多年來對你處處恭敬，你卻因他不肯做你爭權(quán)奪利的棋子就派人暗殺，要他身死異鄉(xiāng)，好容易逃回來了，還要做你挑撥離間皇子的棋子；我不肯做你的棋子，你就牽涉無辜，妄圖拿褚鳳曲港來威脅我；京紓對你處處忍讓，你還在這兒上躥下跳，真是給你臉了！口口聲聲賤種賤種，全天下沒有比你更賤的！你想殺這個想殺那個，我看你是想瘋了——”

    “我是想瘋了！”太后厲聲打斷他，呼了口氣，語氣又變得輕柔起來，“我日日都在想，夜夜都在想，京紓那賤種真是命大啊，怎么都殺不死他。不過無妨，今日我便是先走一步，他又能茍活到何時？”她露出笑來，目光從徐籬山臉上晃到雍帝面上，“我的兒，你放縱我們今日鬧這一出戲碼，不就是想知道京紓中毒的真相、而后殺死為娘嗎？你我母子情分多年，互相成全又有何妨？”

    不對！

    徐籬山在這一瞬間猛然驚醒，太后知道自己或許殺不了雍帝，她是要誅心。他猛地沖出去，“陛下，別聽她胡嗚！”

    方渚眼疾手快地將人捂住嘴拖回來，道：“留青，安靜?！?/br>
    “小六?！庇旱劭聪蛐旎h山因為掙扎而微紅的眼睛，溫聲道，“安靜待著。”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雍帝敢讓太后鬧這一出，不會沒有后招，今日打的就是張明牌，不過是瘋子們你推著我、我推著你，最后選擇在今日掀幕的一場鬧劇?？尚旎h山記得京紓的目光，京紓這半生都在守護那個秘密。

    徐籬山猛地偏頭看向殿外的柳垂，柳垂驟然出手，被亭月?lián)趿顺鋈?。他沒有再進，而是喝道：“救人！”

    他話音落地，數(shù)道暗箭齊發(fā)，射入殿中。箭影密布，方渚拽起徐籬山翻身躲避，徐籬山打了個滾，從靴子中拔出匕首，毫不猶豫地反手一揮，方渚抓來的手掌頓時飆血！

    方渚不怒反笑，再度伸手去抓，這時一把寒刀憑空劈下，方渚暗罵一聲，及時撤手、翻身后退。

    刀劈在徐籬山身前，執(zhí)刀人單膝跪地?fù)踝⌒旎h山，朝方渚笑一笑，說：“上次沒找到你，今日趕巧?！?/br>
    徐籬山和雍帝同時說：“你怎么在這兒？！”

    “主子叫我來的唄?！被ㄖx撇清關(guān)系，“我聽命行事，二位要怪罪，盡管找主子去。”

    影子不跟著主人，跑這兒來，搞毛啊！徐籬山發(fā)誓回去后一定要抽死京紓那個不怕死的玩意兒！

    他轉(zhuǎn)頭見同時和花謝現(xiàn)身的鵲十一和鵲十二護著雍帝到了安全的位置，而暗中保護太后的幾名黑衣人也已現(xiàn)身將太后護在中間，一場混戰(zhàn)蓄勢待發(fā)，便立刻伸手拍上花謝的后腦勺，“別耍帥了！殺了她！”

    好嘞，花謝手腕一轉(zhuǎn)，橫刀沖出，猛劈方渚面門，看得徐籬山眼睛一瞪，罵道：“我讓你殺那老娘們兒！”

    正與方渚打得火熱的花謝：“啊？”

    “我也覺得你應(yīng)該去殺太后?！狈戒緜?cè)身躲開一刀，提議道，“別打攪我和留青?！?/br>
    “人家都是有夫之夫了，你缺不缺德??？”刀刃割破方渚胸前布料，花謝好心勸道，“兄弟，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注定不屬于你的那一枝？”

    方渚苦笑道：“可我就覺得這枝好?！?/br>
    “那你沒戲了?！被ㄖx刀刀狠辣，“我主子絕不會答應(yīng)自己的王妃在外頭納小，你這一輩子都只能躲在地溝里偷窺他倆幸福，何苦呢？趕緊把脖子伸過來，讓我替你從根源上解決痛苦吧?！?/br>
    方渚被迫轉(zhuǎn)守為攻，說：“等你主子死了，我不就有機會了么？”

    花謝說：“我看你全家才馬上就要死了?！?/br>
    太混亂了，太無語了，徐籬山怒吼：“還能不能打了，不能打就把脖子伸過來，讓我雙殺！”

    他話音落地，花謝一刀劈在方渚左肩，自己被后者一腳踹中胸口，翻身后退三步，單膝跪地吐了口血。他抹了把嘴角，冤枉道：“王妃，咱們是一伙的！”

    “誰跟你一伙的？”徐籬山罵道，“趕緊給我認(rèn)真打，打完帶我找京紓?cè)ィ乙H手打死他這個大傻/逼！”

    花謝：“好的?！?/br>
    第88章 兩消

    “算了?！?/br>
    徐籬山心累地抹一把汗，起身沖到雍帝身邊握住雍帝的手腕，拽著人就往外跑。亭月目光一利，想阻攔反被柳垂擋了回去。

    徐籬山拽著雍帝靠近大殿門口，頭也不回地道：“殺了太后！”

    雍帝忍不住說：“小六，你當(dāng)朕不存在嗎？”

    “陛下，我跟京紓才是一伙的，他不想讓您知道是為您好，您就乖乖聽話吧?！毙旎h山說，“弒母之罪哪怕天子也無法承擔(dān)，今日便讓我替你做了?！?/br>
    眼見兩人要跑出去了，方渚喝道：“大哥！”

    花謝向后側(cè)目，滾地翻身躲開從后方橫劈而來的這一刀，起身看見一人，與方渚眉眼相似，赫然是方家老大，方壑。

    有方壑與花謝糾纏，方渚閃身逼近徐籬山，卻沒有出手，而是拂袖摔下幾枚小巧圓球。

    眼前炸開一片白煙，徐籬山下意識地抬袖捂嘴，下一瞬只覺得手腕一疼，他握著雍帝的手被迫松開。他被帶著后退一步，被方渚劈暈過去之前只來得及聽見柳垂那一聲字正腔圓的——

    “cao！”

    柳垂追出大殿，殿外沒有濃煙，可他環(huán)顧四周，已然沒了方渚和徐籬山的身影。不對，跑不了這么快，他翻身躍上房頂，果然瞧見大殿后方馬蹄揚塵，方渚帶著徐籬山絕塵而去。

    cao，柳垂躍下房頂，全力追上去。路上他吹一聲口哨，聽得馬叫聲，后方營帳跑出一匹馬，赫然是京澄的那匹蒼塵。

    “什么情況！”太常寺卿產(chǎn)氣喘吁吁地從營帳追到山路邊，堪堪與騎馬而去的柳垂擦身而過，被風(fēng)掀得倒退三步，顫聲道，“那不是五殿下的馬嗎，怎么會在這里！”

    趙祿一把年紀(jì)了，在后頭跑得頭暈眼花，“都說了……人家早有安排。”

    “安排什么啊，前頭都打起來了?！碧Ｋ虑滢D(zhuǎn)身往營帳跑，“我要回蘭京報信求援，我——”

    “傻不傻！”趙祿跳起來一巴掌打在他頭上，“等你跑回去，黃花菜都涼了?！?/br>
    “哎喲老大人，您糊涂啊，怎能坐觀陛下以身犯險呢！”

    “陛下遇見的險事多了去了，放心，“趙祿說，“陛下有陛下的節(jié)奏！”

    兩人爭執(zhí)之際，一個渾身是血的灰衣男子從路上追過，“兩位大人可瞧見王妃？”

    “王妃沒瞧見！”太常寺卿說。

    趙祿補充道：“瞧見有個靛衣小哥騎著五殿下的馬跑了！”

    鵲十一道：“往哪邊？”

    兩人同時指路，“那兒！”

    “多謝！”鵲十一提氣，快速追了上去，同時放出手中信號。

    “跑得好快……是在飛嗎！”太常寺卿驚訝地瞪大眼睛，“這又是誰？”

    趙祿也欽佩地看著鵲十一飛奔而去的身影，說：“人家都說王妃了，肯定是肅王府的人……這腿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