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兩位外甥女什么時候回來的？今兒府里有大喜事，竟是疏忽了你們。對了，你們才從宮里回來應(yīng)當(dāng)也聽說了吧，你們大表姐今兒一早被皇上親封為貴人了。

    說來也是，若早知貴人她這般有本事，前段時日我和老太太也委實(shí)不必病急亂投醫(yī)了。細(xì)想起來你們說的其實(shí)也沒錯，那些貴人的心思最是難以捉摸，今兒愛上了哪朵花兒啊草的，明兒又垂憐起了什么貓兒狗兒的……一天一個不一樣，翻起臉來比翻書還快呢。

    叫你們幫忙的確是過分為難了些，都怪我思女心切，你們千萬原諒則個。所幸如今你們大表姐是起來了，往后你們也再不必終日小心翼翼地去討好旁人，有那功夫不如在家中討好討好我和老太太……”

    王夫人登時爽朗大笑起來，話鋒一轉(zhuǎn)，“說笑說笑，咱們一家人不說那兩家話。”

    究竟是不是說笑，她自個兒心里清楚，在場其他所有人心里也都跟明鏡兒似的。

    從頭到尾，儼然就是一派小人得志的嘴臉。

    賈敏氣得渾身直哆嗦，看了眼老太太，卻見她并無絲毫要責(zé)怪的意思，仍只歪在那兒裝傻充愣樂呵著。

    這種情況若在過去絕無可能，眼下顯然已是利益偏頗。

    心中頓時泛起一陣寒涼。

    正欲張嘴回懟之際，她的大女兒卻率先亮了獠牙。

    第25章

    仿佛壓根兒不曾聽明白這明晃晃的譏諷炫耀，林碧玉臉上的表情從始至終不見絲毫異常，更沒有王夫人期待之中的憤怒乃至敢怒不敢言的屈辱之態(tài)。

    只見她不怒反笑，慢條斯理地說道：“這樣的大喜事我自是早早就聽說了，甚至滿皇宮上上下下都傳遍了呢，人人都在好奇這新晉的賈貴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究竟是何等傾城絕色的人物，畢竟……

    二十五歲往上的宮女就該自梳被稱呼一聲嬤嬤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大齡宮女卻能有如此造化，想必定然有什么過人之處，怎能不轟動呢。”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到“過人之處”這四個字時她言語中淺淡的笑意似乎略有加深，莫名就顯出來一絲曖昧不清的意味。

    王夫人的臉色當(dāng)即微微一變，卻還不待她說話，林碧玉緊接著又眉頭微蹙話鋒一轉(zhuǎn)。

    “只是……便是咱們這樣的尋常人家，若遇上在跟前伺候多年的丫頭成婚總也少不得給幾分體面，既是全了多年的主仆之情，也是彰顯做主子的念舊情、待人寬厚。

    何況太后娘娘這樣一個前朝后宮皆公認(rèn)的寬和慈愛之人，身份又是大清最尊貴的女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代表了大清皇室的臉面，按理來說如何也不應(yīng)當(dāng)……”

    王夫人聽著這話頓時心驚rou跳，忙追問，“不應(yīng)當(dāng)什么？太后娘娘對元春做了什么不成？”

    “聽說賈貴人一早興沖沖地去想要給舊主磕個頭，卻哪想竟被寧壽宮的奴才們堵在門口劈頭蓋臉好一通嘲諷痛斥不說，到最后卻還是連大門也沒能進(jìn)得去，只得灰頭土臉地走了?！?/br>
    剎那滿堂寂靜。

    唯有林碧玉還在搖頭咋舌，嘆道：“光是聽著這話想想那場景，我都替賈貴人揪心啊，誰能想到呢？十一年的主仆情到頭來怎會落得如此結(jié)局？著實(shí)叫人想不通啊。

    也不知太后娘娘究竟因何故如此惱恨于賈貴人，竟是反應(yīng)如此之激烈，連丁點(diǎn)兒面子情都沒了似的，寧可拋開身份體面也要……恩斷義絕。”

    想不通？代入自身隨便想想就想通了。

    若是正常情況下，做兒子的看中了母親身邊的哪個丫頭，大可私下暗示甚至直白張嘴討要，那實(shí)在都不算什么事兒。

    做母親的當(dāng)真不至于如此惱火，畢竟在高門大戶之中，長輩跟前的丫頭很多其實(shí)都是為家里的晚輩準(zhǔn)備的，隨時隨手就可以賞下去。

    但，若是丫頭不聲不響自作主張勾引家里的男子，那自然另當(dāng)別論。

    一則，此舉當(dāng)算背主。

    二則，一門心思就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丫頭能是個什么好東西？沒有哪個主子會喜歡這種丫頭。

    再則，若勾引之余不惜還使上了什么下三濫的手段，那就更要招人恨了。

    還敢妄想什么主仆情分、恩典體面？不曾將那等下賤的丫頭打死扔出去就已算是做主子的寬容心善。

    是以，林碧玉這番話雖字字不說齷齪，卻是句句都在暗示其中齷齪。

    半個字不曾臟了自個兒的嘴，卻將賈元春上位的下作手段公之于眾、徹徹底底攤開在陽光底下，也狠狠撕開了賈家眾人裝瘋賣傻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連帶著，賈元春如今在宮里的地位和處境也給掀了個底兒朝天，令方才小人得志滿嘴炫耀的王夫人顯得如同跳梁小丑般，尤為可笑丟人。

    剎那間，好似被人噼里啪啦扇了好幾個大嘴巴似的，王夫人滿臉盡是火辣辣的刺痛，真真是羞憤交加。

    王熙鳳笑不出來了、賈赦賈璉等一眾人也都尷尬了。

    身為賈元春之父、又向來自詡君子端方的賈政更面露羞恥，臉色紅得都叫人害怕他能原地自焚起來，隱約甚至能看見冒煙的奇景。

    此情此景，詭異而又滑稽。

    冷眼瞧著這一幕幕精彩絕倫的變臉絕活兒，林黛玉止不住地譏笑起來。

    看看，果真是不曾冤枉了他們，哪有那真正的蠢材呢，不過是利益至上心照不宣罷了。

    可惜，招惹誰不好偏要去招惹她家jiejie，這下可是連最后那點(diǎn)可憐的遮羞布都保不住了吧。

    老底兒都被揭完了，造孽哦。

    “黛兒?！?/br>
    突如其來的呼喚令林黛玉愣了一下，抬頭循聲而去的瞬間卻已自然收斂了不合時宜的表情，乖巧應(yīng)答，“老太太叫我？”

    “你jiejie說的可都是真的？貴人果真在太后娘娘跟前……”

    不等她話說完，王夫人就忍不住跳腳出來。

    “老太太聽那黃毛丫頭胡咧咧什么？咱們家貴人向來端莊自持溫柔賢良，最是討人喜愛的一個好孩子，怎么會做……”話到嘴邊所幸及時咽了回去。

    “總之太后娘娘沒道理厭憎貴人，必定是底下那起子狗奴才見不得原本一樣身份的貴人突然一步登天，這才故意刁難罷了，等回頭太后娘娘知曉了必定會為貴人做主的！”

    竟是直到現(xiàn)下還妄圖自欺欺人呢。

    林黛玉掃了她一眼，淡淡道：“便是尋常人家也沒哪個奴才敢如此輕狂放肆，更何況是天底下最等級森嚴(yán)的皇宮？究竟是老壽星上吊，或是覺得好好的日子太過平淡無趣想去慎刑司找找新鮮刺激？”

    王夫人被噎住了，臉色“刷”一下漆黑如鍋底。

    老太太亦從這話中確定了自己的疑問，一時面色凝重，連那點(diǎn)子羞不羞的都顧不上了。

    沉吟片刻，又問：“那皇貴妃娘娘那邊是個什么態(tài)度？”

    林黛玉如實(shí)答道：“皇貴妃娘娘今兒一早突感身子不適，便不曾見貴人?！?/br>
    賈母的心頓時就沉入了谷底。

    上位手段不光彩、娘家使不上勁兒、得罪死了太后娘娘、眼瞅著皇貴妃娘娘也……這可如何是好？

    原本歡天喜地的熱烈氣氛算是徹底煙消云散了，烏泱泱滿是人的房間內(nèi)卻是鴉雀無聲，詭異的氣息溢滿了空氣，令人如坐針氈不知所措。

    唯獨(dú)林家母女三個不受絲毫影響，反倒暢快得很。

    第26章

    “寶玉回來了！”

    就在這一片詭異之中，打扮華貴喜慶好比年畫娃娃的賈寶玉快速走了進(jìn)來。

    乍一見屋內(nèi)這么多人都在他還愣了一下，旋即就一一行禮問安。

    乖巧喜人的模樣著實(shí)與一般的糙小子、紈绔公子大不相同，也難怪他在這寧榮兩府之中皆人氣旺盛，還尤其討中老年婦人的喜歡。

    眼看著，賈母、王夫人、尤氏等一眾人的神色瞬間就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卻唯獨(dú)一個人是例外。

    只見賈政驟然臉色一沉，張口便是厲聲質(zhì)問：“你不是上學(xué)去了？為何這個時辰家來？莫不是又逃學(xué)？”

    賈寶玉本能地哆嗦了一下，眼神飄忽四處亂瞟，支支吾吾道：“我……我聽茗煙說家里有了大jiejie的消息，心急之下才跟先生告……告了假……”

    俗話說得好——知子莫若父。

    尤其他還是個不大會撒謊的，有點(diǎn)什么幾乎都擺在了臉上。

    是以一見他這明晃晃心虛的模樣，賈政當(dāng)下就冷笑起來，“茗煙說了你大jiejie的消息，莫非不曾說是好消息？既是好消息你如此急于往家趕作甚？我看你分明就是借口逃學(xué)！

    這些日子眼見你日日按時上下學(xué)，老實(shí)本分得活像變了一個人，我還只當(dāng)你長大了懂事了，卻原來也不知是裝相與誰看呢！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個借口，你就立即按捺不住暴露出來，可見骨子里仍是爛泥扶不上墻！”

    賈寶玉頓時白了臉，心虛的眼神兒直往林黛玉身上瞟，弄得她一臉莫名。

    賈母亦有意無意掃了眼賈敏。

    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幕，端坐于人群之中的薛寶釵不禁目光閃爍，兩只眼睛在這三人之間來回流轉(zhuǎn)，若有所思。

    而本就極其煩躁憋悶的王夫人就沒那心情去注意其他了，聽罷賈政這話當(dāng)場就翻了臉。

    “寶玉自來與元春關(guān)系好，乍聽聞他長姐的消息急于弄清事情原委有何不對？分明是姐弟情深的好事，多少人家想求都求不得這樣的和睦友愛呢，如何到老爺這兒竟落得個劈頭蓋臉的斥責(zé)及無端揣測？”

    頓了一瞬，冷冽厭惡的目光瞟了眼林家姐妹兩個，譏諷道：“我知曉老爺今日心中有氣，不過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老爺打哪兒受的氣就打哪兒出去啊，何苦拿寶玉來出氣？沒這個道理?！?/br>
    “你！”也不知究竟是被戳穿了事實(shí)而惱羞成怒，還是當(dāng)眾被自己的媳婦冷嘲熱諷感覺到丟人，賈政的臉?biāo)查g漲紅如豬肝，指著她憋了半天，咬牙切齒擠出幾個字來，“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哪里……”

    “夠了?！辟Z母頭痛極了，黑著臉怒罵：“兩個年紀(jì)加起來都已經(jīng)是八九十的人了，當(dāng)著一大家子的面前吵吵鬧鬧成何體統(tǒng)？一幫子小輩都還在這兒杵著呢，你們夫妻兩個倒也不嫌丟人！”

    兩口子頓時都老實(shí)下來，齊刷刷低頭不吭聲了。

    “寶玉上我這兒來?！?/br>
    早已被父母爭執(zhí)嚇得不知所措的賈寶玉立即應(yīng)聲上前，蹲在床榻邊輕輕伏在老太太的腿上，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賈母最是見不得他這個樣子，滿是憐愛地摸摸他的頭，嘆道：“你大jiejie當(dāng)年在家時對你十分疼愛，若知曉你如此擔(dān)憂心疼她，想必亦會深感欣慰，到底她不曾白白疼愛你一場，果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

    方才賈寶玉那般心虛的樣子瞎子都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偏老太太這會兒竟還能如此一本正經(jīng)地給他找補(bǔ)，實(shí)在叫人不得不佩服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

    旁人皆只以為老太太是為著賈寶玉的名聲好聽而已，遂也就順著話捧了兩嘴。

    左一個“好孩子”右一句“愛護(hù)姐妹”“情深義重”，落在賈敏的耳朵里只覺好笑極了，連忙垂下頭不敢看人，生怕抑制不住流露出諷刺來。

    緊接著，賈母又話鋒一轉(zhuǎn)，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過你如今還不過只是個孩子，擺在眼前最重要的事便是好好努力讀書，旁的事不必你管。便是果真有點(diǎn)什么事兒，也還有我們這幫子長輩撐著呢，輪不著你瞎cao心。

    你只放寬心就是，哪天若能學(xué)有所成叫我達(dá)成所愿，我便是死也總算能瞑目了?！?/br>
    “老太太……”

    賈寶玉的神情中仍有些不情不愿，甚至顯露出幾分委屈的表情來，可在老太太認(rèn)真嚴(yán)肅的眼神之中，他還是乖乖點(diǎn)了頭。

    “老太太放心，我會好好努力讀書的。”

    “那就好?！辟Z母松了口氣，又對著眾人說道：“我有些乏了，今兒就不留你們了，各自去了罷。”

    早已坐不住的眾人連忙起身告辭。

    臨走前，薛寶釵不禁悄悄轉(zhuǎn)頭再次瞧了眼那對祖孫，目光幽幽，也不知究竟在琢磨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