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九章 不如去死

    詔獄刑訊房中，那裝模作樣的書吏，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見了。

    只剩下朱楨和陸仲亨，還有立在陸仲亨身后的鄧鐸。

    聽了王爺?shù)脑?，陸仲亨問道：“我還能有的選嗎？”

    “當(dāng)然?！敝鞓E點點頭道：“你可以拒不認罪，不過現(xiàn)在的證據(jù)已經(jīng)足夠給你定罪了。然后公事公辦走流程，以謀逆罪滿門抄斬。當(dāng)然我妹夫應(yīng)該能活下來，不過你家其余人，應(yīng)該都保不住了?！?/br>
    頓一下，他又補充道：“八年前就跟你介紹過，謀逆罪不在鐵券免死的范圍內(nèi)?！?/br>
    “記著呢……”陸仲亨聽了低頭沉默良久，方又問道：“那另外一種呢？”

    朱楨便道：“你認罪，父皇寬恕你。然后你再留下一封懺悔的遺書，自我了結(jié)。這樣你全家都能保住，我個人認為遠好于前一種?！?/br>
    “那我的爵位呢？”陸仲亨又問道：“還能傳下去嗎？”

    他問這種問題，就是已經(jīng)有傾向了。朱楨緩緩道：“可以比照德慶侯例?！?/br>
    德慶侯就是廖永忠，當(dāng)年他因不敬獲罪而死后，朱元璋依然讓他兒子廖權(quán)繼承了德慶侯爵位。

    但洪武十七年，廖權(quán)病死后，他的嫡長子廖鏞不得承襲，只得了個散騎舍人的閑差。

    “呵呵……”陸仲亨慘笑一聲道：“好歹不算輸個精光?！?/br>
    “對?！敝鞓E點頭道：“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止損?！?/br>
    “還有沒有別的選擇了？”陸仲亨滿臉乞求道：“王爺，我實在是不想死啊?？刹豢梢园盐屹H為戍卒，發(fā)到云南給王爺效力？我打仗很厲害的，年輕的時候就能舉鼎。別看我已經(jīng)五十多了，小伙子也沒我力氣大……”

    “不行。”朱楨搖搖頭。

    “……”陸仲亨的聲音戛然而止。

    “唉?！敝鞓E嘆了口氣道：“本王也想留你一條命，但實在辦不到。放在哪個朝代哪個皇帝，只要腦袋正常，都容不下謀反的人，哪怕謀而未反也不行?！?/br>
    “明白了?！标懼俸鄳K笑一聲道：“是我癡心妄想了?！?/br>
    “能保住你們家，還有后代的榮華富貴，就已經(jīng)是父皇念在昔日舊情的份上，格外開恩了?！敝鞓E又嘆了口氣道：“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說實話，這個代價不算太大?！?/br>
    “哈哈哈，王爺不需要給皇上臉上貼金了，我還不知道上位嗎？”陸仲亨卻突然放聲大笑道：“要是依著他“要么不做，要么做絕”的脾氣，肯定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不說，還要把軍隊里所有跟我們有關(guān)系的人全都殺光?！?/br>
    頓一下，他朝朱楨拱手道：“之所以能有這么輕的處分，肯定是太子爺和王爺力勸的結(jié)果?！?/br>
    “你沒必要瞎猜這些，對你沒有任何用處的事情?！敝鞓E淡淡道。

    “也對?！标懼俸嘧猿暗狞c點頭，又問道：“那我就問個別的問題，要是我死咬著不認罪，非跟燕王殿下同歸于盡，王爺又該如何應(yīng)對？”

    “雖然實際cao作中確實會把抗旨不遵定為大不敬，但你翻一翻大明律開頭，就會發(fā)現(xiàn)，大不敬的罪條里，沒有抗旨不遵這一條?！敝鞓E將案頭上的那本大明律，翻到“不赦律”部分，然后推到他面前。

    “什么？”陸仲亨吃了一驚，趕緊定睛一看，只見上書：“其三，大不敬罪。偽造印璽，私擬旨意者，斬立決；假傳遺旨者，誅九族?！?/br>
    他橫看豎看，都看不到“抗旨不遵”那一條。

    “怎么會這樣呢？”陸仲亨喃喃道：“《大明律》都是太師起草的，他怎么能記錯了呢？！”

    他們這些老粗自然對李善長的話深信不疑，不會自己拿本《大明律》去查。

    “李太師編纂的《大明律》是開國時的版本。因為過于粗糙，洪武六年，皇上詔刑部尚書劉惟謙，又詳定了一版。此后又經(jīng)數(shù)次修改，不斷增損?？赡墚?dāng)時李太師確實把那條編進去了，但在后來的版本迭代中，又被刪掉了。”朱楨解釋道。

    “媽了個巴子的……”陸仲亨把這本最新版的《大明律》砰的一合，罵罵咧咧道：“叫他整天不務(wù)正業(yè)，光娶小老婆，可害死我們這些老粗了！”

    “所以，你選哪一條路？”朱楨問最后一遍。

    “還有得選嗎？只能是第二條了?！标懼俸嗾J命的長嘆一聲，又巴望著老六道：“不過我對王爺有個請求，請務(wù)必答應(yīng)。”

    “講?！敝鞓E點點頭。

    “王爺不要我，要我兒子可好？”陸仲亨便道：“我想讓陸賢的四個弟弟，投效王爺帳下效力。”

    “為什么非要跟著我？”朱楨不置可否的問道。

    “這世上人勢利得很，從來都是人走茶涼的。何況我這脾氣，又得罪不少人。他們?nèi)蘸笤趧e處肯定會吃掛落，動輒得咎，無故獲罪，這日子還有法過嗎？”陸仲亨說著又給朱楨磕頭道：“只有王爺會一視同仁的對待他們。求王爺收留他們，跟了王爺，我陸家才有將來啊?！?/br>
    朱楨不禁苦笑道：“本王什么時候有這么好的名聲了？”

    “王爺在云南時，名聲就已經(jīng)有口皆碑了?！标懼俸啾愕溃骸霸谏綎|時，更是美名滿天下?！?/br>
    “……”朱楨一陣無語，還真沒想到，辦了老八老十，居然會有這效果。

    略一思索，他點頭道：“這個我可以同意。不過在我手底下可沒有清閑日子，都是要打仗的。違反了軍法，我也一樣會嚴厲處罰的?！?/br>
    “王爺放心，我陸家的小子打仗都是好手！”陸仲亨拍著胸脯道：“他們要是不吸取他爹的教訓(xùn)，不聽軍令的話，王爺就殺了他們，誰也怨不著王爺?！?/br>
    “行?！敝鞓E點點頭道：“你先把請罪書寫一下吧?！?/br>
    陸仲亨卻一臉為難道：“叫俺老陸寫文章，還不如直接殺了俺。”

    “好吧。本王把書吏叫進來，你口述他記錄?！敝鞓E無奈道：“要觸及靈魂深處，不要給自己找任何借口?！?/br>
    “是?！标懼俸帱c頭應(yīng)下。

    朱楨便轉(zhuǎn)向另一間審訊房，跟下一位談話去了。

    第一三九零章 一碗羊湯面

    就在朱楨挨個談話，勸勛貴們死一死的時候，李善長也來到了宮門外求見。

    朱元璋沒有在武英殿，也沒有在乾清宮接見，而是讓人把他抬到了御花園。

    李善長坐著抬輿，穿過假山樹叢，便聞到一股羊rou湯的香味。

    待到抬輿轉(zhuǎn)過假山，他便看到朱老板盤腿坐在草地上曬太陽。

    邊上還架著爐子。幾個御廚在忙活著，一口大鍋咕嘟咕嘟燉著羊rou，另有一口小鍋炸著藕夾子。

    “老李來這邊坐。”朱元璋笑著招呼他一聲，又吩咐道：“趕緊下面吧，都快餓死了?！?/br>
    廚子趕緊將備好的面條下進鍋里。

    李善長在皇帝邊上坐定后不久，吳太監(jiān)就端上來一個矮幾，穩(wěn)穩(wěn)擺在兩人面前。

    矮幾上是兩碗熱騰騰的羊rou面，還有一盤金黃的藕夾子。

    “有印象嗎？”朱元璋一邊問李善長，一邊迫不及待端起一碗，又趕緊放下了。燙得他雙手捏住耳垂。

    李善長感慨良多的回憶道：“當(dāng)然不會忘記了。三十四年前，上位來我家時，老臣就是用這碗羊rou面招待的你，還有跟著上位同來的徐達、湯和他們?！?/br>
    “那時候我們是真沒吃過好東西，哎呀，這碗面簡直香死了?！敝炖习迥闷鹂曜?，用筷子挑起面條，一邊吹一邊回憶道：“嗯嗯，就是這個味兒?！?/br>
    “當(dāng)時真不該做那么好吃，結(jié)果一整只羊，四十斤面，你們吃了還不夠，只好又給你們炸了兩鍋藕夾子?！崩钌崎L苦笑道：“那年月兵荒馬亂的，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老臣家里全部的口糧，讓你們一頓就全都報銷了，”

    “哈哈哈！咱當(dāng)時想的就是吃窮你！”朱元璋放聲大笑道：“你要是不入伙，你全家就得餓肚子！”

    “我說怎么帶了那么多餓死鬼去?！崩钌崎L無語至極。

    “誰讓你把老子的糧食全都敗光了？”朱元璋便得意洋洋道：“咱們只能說是彼此彼此?！?/br>
    “上位還真是記仇呢?！崩钌崎L哭笑不得道。

    朱元璋說的是當(dāng)年他離開濠州發(fā)展，打下滁州之后的事情。

    滁州是他打下的第一座大城市，還得到了元朝滁州倉里的兩萬石糧食。這對離開濠州后，就一直物資匱乏的義軍來說，絕對是久旱逢甘霖。

    “當(dāng)時得了這么多糧食，可把咱高興壞了。心說這下弟兄們可以吃上飽飯啦，也能招兵買馬、做大做強了?！北懵犞炖习寤貞浀溃骸敖Y(jié)果你老倌忽然冒出來求見，咱聽說來的是個舉人老爺，這下就更高興了，心說咱終于也有人才來投了，就趕緊倒履相迎?！?/br>
    “結(jié)果見面聊了沒兩句，你就說讓咱開倉放糧，把糧食分給正鬧饑荒的滁州百姓?！敝煸耙贿叴罂诔悦妫幻婧旎斓溃骸皽椭艿屡d他們一聽就不干了，要宰了你個沒安好心的老倌?！?/br>
    “這個老臣記得。”李善長想起來就后怕道：“尤其周德興那黑廝，二話不說一刀就劈過來，要不是徐達一劍給他架開，老臣當(dāng)場就交代了?！?/br>
    “其實那時候咱也想宰了你來著，但主要是怕壞了名聲，以后沒有讀書人敢跟咱了，這才把你放走了?！敝煸罢f著喝一口湯，鮮得他直搖頭。

    “其實老臣也是看到滁州百姓餓殍滿地，才會大著膽子試一試的?！崩钌崎L的吃相就斯文多了，拿著筷子挑著面道：“老臣也沒想到，上位能聽老臣的勸，分了糧食給老百姓?！?/br>
    “咱當(dāng)時也是頭腦一熱，就干了。事后卻越想越覺得虧的慌。所以一定得把你給抓回來給咱干活，不然這糧食不白分了？”朱元璋說話間已經(jīng)喝光了最后一滴湯，高聲道：“再來一碗！”

    “上位分了糧食，得了民心，不虧吧？”李善長笑道。

    “咱當(dāng)時哪懂這些？對我們弟兄來說，吃飽飯才是最重要的。民心又不能當(dāng)飯吃？”朱元璋感慨道：“后來看到滁州百姓紛紛來投軍，咱才明白民心是什么?？上б晦D(zhuǎn)眼，滁陽王被攆出了濠州城，咱只能把滁州拱手讓給他了?！?/br>
    “上位創(chuàng)業(yè)初期，確實凈給郭家打工了?！崩钌崎L勉強吃一口面條，就覺得膻得不得了。藕夾子就更不用說了，他比朱元璋大十四歲，已經(jīng)吃不了這么大葷大油的東西了。

    “是，郭天敘那個王八蛋，不光搶咱們地盤和兵馬，還搶咱的人，是吧李先生？”朱元璋說著大有深意的瞥一眼李善長，顯然又想到了郭天敘把他拐走那一段。

    “呵呵……”李善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當(dāng)時不跟上位打招呼，就跟著他走了，確實不應(yīng)該?！?/br>
    “當(dāng)時咱都恨死了！?。磕氵€口口聲聲說，要跟咱做大事業(yè)呢！結(jié)果，郭天敘派了兩個美女，就把你拐走了！”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美人計就這么難防嗎？”

    “唉，老臣就這點軟肋……”李善長忙辯解道：“再說，老臣可沒那么膚淺，我只是將計就計，先享受一番，但心里頭對上位一直是忠心不二的?！?/br>
    說著他又提醒朱元璋道：“再說老臣不是都讓存義給上位帶話了嗎，我那是獲得他們的信任，打入郭天敘內(nèi)部。不這樣后來怎么能忽悠他，先去集慶路啃硬骨頭？”

    “咱當(dāng)然知道啦?！敝煸斑@才笑道：“不然打下集慶路后論功行賞，你老倌兒怎么會排第一呢？當(dāng)時好些弟兄都不理解，議論說這個老色狼何德何能？咱還得跟他們解釋說你那不是好色，你那是任務(wù)需要?！?/br>
    “結(jié)果后來發(fā)現(xiàn)，你他么就是好色！”朱元璋指著李善長哈哈大笑。

    李善長也笑出了淚花。

    就在氣氛最好的時候，朱元璋卻忽然幽幽道：“可惜你老倌變了，不再像以前一樣對咱保持忠誠了。而咱唯一不能容忍你的，就是不忠誠?！?/br>
    “呵呵，上位這話可不盡然。恁對老臣的要求不止這一項?！崩钌崎L也笑容轉(zhuǎn)冷，緩緩搖頭道：“好比當(dāng)年修中都城，咱是修的急了點，死的民夫多了點，上位就把老朽這張臉按在地上踩，還架火烤了我侄子，車裂了我外甥！”

    “所以你就授意李存義，跟胡惟庸勾搭起來，造咱的反？！”朱元璋冷聲問道。

    第一三九一章 老李真漢子

    御花園，黃中泛綠的草地上，廚子們大氣不敢喘，熊熊燃燒的爐灶也帶不來一絲的暖意。

    “說老臣授意李存義，勾結(jié)胡惟庸謀反?！泵鎸χ炖习宓馁|(zhì)問，李善長不慌不忙道：“這話上位自己信嗎？恁是一千年出一個的大英雄、大豪杰，就憑他們那幾個跳梁小丑，怎么可能成功？”

    “是么？”朱元璋卻不為所動，輕輕地吹著第二碗面。

    “老臣承認，李存義確實給胡惟庸當(dāng)過說客，但都被我堅決回絕了?！崩钌崎L又道：“我還打斷了李存義的兩條腿，而且是分兩次打斷的，不就是為了讓他別摻合胡惟庸作死嗎？”

    “不摻合就夠了嗎？”朱元璋冷冷質(zhì)問一句，提高聲調(diào)道：“你身為大明太師，國公，應(yīng)該第一時間舉報他們！而不是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許，默許就是同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