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積毀銷骨、三人成虎，哪怕是朱老板也不能免俗，不自覺的便把云南往糜爛里想。才會有那么大的火氣……

    但當(dāng)面見到自家老六，聽他一擺活，朱老板就知道自己多慮了……

    知子莫若父，他明白老六是知道輕重的，就算老六這番話里有些文過飾非的成分，但毫無疑問，云南的情況要比自己預(yù)想的好的多，至少遠未到糜爛的地步……

    別的都是虛的，這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權(quán)且照你們倆的意思來吧。出了問題唯你們是問！”朱老板還是一貫的雷厲風(fēng)行，馬上便吩咐太子：“老大，那就先令各地暫緩動員……”

    “是……”太子剛要應(yīng)下，朱楨卻出言阻攔道：

    “別介，父皇，還得繼續(xù)動員??！要是讓思倫發(fā)知道大軍不來了，他就不會孤注一擲了！”老六趕忙阻攔道。

    “那也不能全國陪你倆演戲??！”朱元璋沒好氣道：“你當(dāng)再動員二十萬大軍到云南，是件容易事嗎？”

    “確實，要是沒那個必要，就不要興師動眾了?！碧由钜詾槿唬@陣子為了二次動員的事兒，頭發(fā)都白了幾根。

    “當(dāng)然有必要了！”朱楨卻堅持道：

    “軍事上的考慮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還是人口方面，云南的漢人還是太少了，不到土人的十分之一，局面才會不穩(wěn)定啊?！?/br>
    說著他嘿嘿一笑道，“父皇，大哥，幫幫忙啦，多多益善嘛……也不用動員多少軍隊，再給云南幾十萬老百姓就行?！?/br>
    “幾十萬老百姓？聽聽這口氣有多大！”朱元璋哂笑一聲道：“去年留下的三十萬人你安頓好了嗎？少在這貪多嚼不爛！”

    “還真安頓好了！”提起這茬，朱楨登時眉飛色舞道：“父皇當(dāng)兒臣在云南鬧呢？我可是下了全部功夫在這上頭的！”

    于是他便讓太監(jiān)將自己帶來的超大號云南地圖打開，現(xiàn)場給皇帝和太子講解起云南這兩年來的成就——

    “首先，我們疏通了自湖廣、四川、廣西的三條入滇通道，兩年間新開重修道路累積六千三百里，而且都是高標準的！并按照父皇的旨意設(shè)立了車馬驛和急遞鋪！現(xiàn)在入滇已經(jīng)不再是難比登天！”

    “下一步，我們將集中力量，修整云南境內(nèi)的道路。今年各府之間已經(jīng)有官道相通了。明年這時候，各州之間就能官道互通了；到后年，各縣就能全部通上官道了！到時候，云南非但跟內(nèi)地聯(lián)系更加方便，全省都有路網(wǎng)相通！”

    “而且我們自永寧至大理，每六十里設(shè)一堡，置軍屯田，兼令往來遞送，以代驛傳。如今云南的二十三衛(wèi)八御十八所分布駐屯在全省各個要害之地，已經(jīng)形成了千屯遍列的壯觀景象！”朱楨指著地圖上密布的紅色道路，和密密麻麻的藍色的駐屯點，無比自豪道：

    “如今的云南，到處在開荒，到處在修路，到處在練兵，到處在筑城，一片熱火朝天，欣欣向榮，早就不是當(dāng)初的蠻荒景象了！”

    “當(dāng)初的云南尚且能輕松容納三十萬漢人，如今經(jīng)過全體軍民兩年的不懈努力，怎么可能比當(dāng)初還不如？別說三十萬，就是后面再加個零，也能容得下！”朱楨悍然宣稱道。

    第一零八六章 肥水難流不人田

    朱老板和太子被老六亮瞎眼的成績單，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甚至有些難以置信……

    當(dāng)然主要是朱老板有被騙妄想癥：“不是說云南山高林密，毒蟲遍地，瘴癘橫生嗎？咋從你小子嘴里說出來，就跟人間天堂似的？”

    “父皇說的一點沒錯，云南就像從前的江南湖廣嶺南一樣，還沒有被我們漢人改造好，事實上半數(shù)以上的居民都得過瘧疾，就連兒臣也不例外……你看我都瘦了?！?/br>
    “瘦了嗎？”皇帝和太子面面相覷，唯獨這點還真看不出來。

    “這大臉盤子，咋感覺更圓了呢？隨誰呀這是……”朱老板肆無忌憚的評價道。

    朱標忍不住看了看父皇的臉，圓的跟個糯米團子似的……

    “好吧，這不是重點……”朱元璋心虛的摸了摸臉，岔開話題道：“你也出過瘧疾？是怎么好的？”

    “是五哥妙手回春，他不光治好了兒臣的瘧疾，整個云南也因為他不再談虐色變了?！?/br>
    自夸之余，朱楨不忘了捎帶上親愛的五哥，當(dāng)然以周王的功勞怎么夸都不為過?！八幕梳t(yī)寺軍醫(yī)院，就是全體軍民的保護神！”

    “嗯，老五不錯的?！敝煸案吲d的點點頭：“這幾年，但凡種了痘的，一個出天花的都沒有，這小子確實有兩把刷子！”

    “何止兩把刷子？”朱楨正色道：“五哥是真正的妙手仁心，他看到在西南邊疆，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落后，衛(wèi)生條件差，傳染病和各種疾病肆虐流行，而各族百姓普遍缺醫(yī)少藥，于是，就組織皇醫(yī)寺和軍醫(yī)院的大夫，編寫了藥方廉價、方便實用的《袖珍方》分發(fā)下去，不知救了多少屯田軍民和當(dāng)?shù)赝寥说拿??！?/br>
    “他還編寫了本《救荒本草》，用圖畫的形式向移民介紹哪些當(dāng)?shù)氐囊安丝梢允秤?，如何安全食用，是云南軍民能順利的度過最艱難的頭一年，最大的幕后功臣?！?/br>
    “還真是……”朱元璋聞言感慨道：“要是當(dāng)年也有這樣一部書，興許咱家里，就能多活下來幾口人了……”

    說著沉聲吩咐道：“老大，草詔嘉獎老五，并讓他把那個《袖珍方》，還有《救荒本草》推廣到全國?！?/br>
    “是，父皇?！碧有χ鴳?yīng)下。

    “那云南的事情，就先按照你們兩個的意思辦吧。”這下朱元璋也就基本放心了。

    “就是有一條，給咱記住，不露臉不要緊，但不能再把屁股蛋子露出來了！”

    “哎哎，兒臣記住了?！敝鞓E趕緊點頭，又試探著問道：

    “另外，兒臣上次說的那個事兒，父皇考慮的怎么樣了？”

    “你是說以外云南為試點，實授藩王，封邑勛貴？”朱元璋淡淡問道。

    “對?！敝鞓E點點頭。這件事他跟兄長們反復(fù)討論過，也基本征得了大哥的首肯，但跟父皇提的時候非常慎重，還是借著上回朱老板派他去云南救火，頭一次提。

    因為事情太過敏感，父子倆之后也沒有在書信中提過一個字，所以朱楨只有見了面，才能問明父皇的態(tài)度。

    “實授藩王嘛，這倒問題不大，本來咱就是打算把你們兄弟實封到邊疆，讓你們替你大哥戍守四方的?！敝煸俺烈髌痰溃?/br>
    “但給勛貴實封這碼子事，咱一直想不清對錯。”

    大明目前的公侯爵位，只是一個代表崇高身份，可以領(lǐng)取豐厚俸祿的榮譽頭銜，跟土地和人口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

    而朱楨想要在外云南試點的，是古代那種國君將土地，包括土地上的人口，賞賜給有功之臣的方法——

    封邑功臣必須效忠君主，并承擔(dān)納稅和在戰(zhàn)時提供兵員的義務(wù)；同時享有對采邑中百姓的管轄權(quán)，并有權(quán)對采邑課征租稅。

    毫無疑問，這對臣子來說，絕對是最有吸引力的獎勵。誰不希望擁有一塊可以傳之子孫后代的封地？絕對會激勵他們建功立業(yè)的。

    但問題是這套封邑制度的后果，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已經(jīng)展示的明明白白了。朱老板不希望自己的子孫變成東周天子，更不希望將來哪個封臣做大，給他老朱家來個取而代之。

    所以對朱楨的提議，他一直不置可否。

    “父皇擔(dān)心的無非就是重蹈周朝覆轍，但兒臣以為大可不必?！敝鞓E對老賊的心思一清二楚，沉聲勸說道：

    “一來，大明的情況與周朝截然不同。當(dāng)時受限于國力水平，周天子能管轄的范圍不過是關(guān)中之地，而諸侯分封的關(guān)東、中原、山東等地，經(jīng)過幾百年的開發(fā)和兼并，實力已經(jīng)遠超過京畿了?！?/br>
    “大明則不然，天子坐鎮(zhèn)京畿，直轄十三省的兆億子民，實力之強，無可比擬，根本不用擔(dān)心實力會被封臣超過?！?/br>
    “二來，雖然當(dāng)時沒人明白，但現(xiàn)在誰都能看出，周天子將諸侯分封的地方太好了，幾乎是將天下的中央和精華都分封了出去，焉能不養(yǎng)虎為患？”

    “而如今大明，皇帝直轄的領(lǐng)土已經(jīng)到了極限。往東往南是茫茫大海，往北是無垠的大漠，往西則是巍巍萬山，全都環(huán)境惡劣，人煙稀少……唯有西南方向，人口和環(huán)境尚可，但也是遠隔崇山峻嶺，難以直接派官管轄，不然父皇也不會下旨，三江以外不設(shè)流官……”

    “又來，”朱元璋沒好氣的白他一眼：“這個結(jié)過不去了是吧？”

    “呵呵，兒臣就事論事，沒有任何非議父皇的意思?！敝鞓E忙賠笑道。

    “不過有句話你沒說錯?！敝煸暗挂矝]真生氣，接茬沉聲道：

    “其實咱在驅(qū)逐韃虜，收復(fù)燕云，已經(jīng)恢復(fù)漢唐疆域，一統(tǒng)宇內(nèi)了。那時候咱環(huán)視域外，就發(fā)現(xiàn)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興師動眾打下來也不劃算?！?/br>
    “這治國跟做生意一個道理，什么買賣都能做，唯獨賠錢的買賣不能做啊，不然這國家再強盛，也會給敗光家底的。“朱老板頓一下，接著道：

    “所以打那起，咱就決定，一定要適可而止，拿下云南之后就收手，不能像隋煬帝那樣好大喜功，窮兵黷武?！?/br>
    “父皇圣見?！敝鞓E趕忙奉上馬屁。

    第一零八七章 最重要的說服

    武英殿外，錦衣衛(wèi)林立，潭王朱梓親自率兵把守，不讓任何人窺伺。

    殿內(nèi)，朱老板徹底打開了話匣子，得意的笑道：

    “呵呵，小子記住，萬世基業(yè)不是越大越好的，你得能管的過來，管了有好處才行。咱常想漢光武時，四夷競相請朝廷派官管轄，光武卻就是不許?！?/br>
    “蓋是劉秀也起自微寒，知道許多弊病，所以不許他。這是光武識見高處。后來的君王便差多了。便如高麗，也都分為郡縣，設(shè)置官守……那破地方窮的飯都吃不上，朝廷收不上幾個稅，還得往里頭貼錢賑濟，你說要它干啥？”

    “后頭也是那不才之人，恃倚朝廷威勢，做的不好，國力一衰，都激變了，結(jié)果白忙一場，還落了個丟失國土的罵名，真是何苦來哉？“朱元璋吐出一口濁氣，斷然道：

    “所以咱打定主意，除了西北胡虜之外，其余邊陲小國，彼不為中國患者，朕決不伐之！”

    “因為國家用兵，猶如醫(yī)生用藥。開了大堆的藥，目的是要治病。不能沒病就亂吃藥，那可要吃壞身體的！”

    “治國也如此，國家不太平，用兵來勘定禍亂。等天下太平了，只需整修甲兵，cao練士卒，備作國防而已。斷不可學(xué)隋煬帝恃富逞強，好大喜功，惹是生非，自然會與別國結(jié)仇?？蓜趲熯h征，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很容易戰(zhàn)事不利。朝廷又得增兵，國庫空虛了又要加稅，這不恰恰招惹了禍亂嗎？”

    “實在太勞民傷財了，絕對不能輕啟戰(zhàn)端。所以古人有言：‘地廣非久安之計，民勞乃易亂之源’??！”

    “哇塞，爹成老秀才了！”朱老板一番長篇大論，把朱楨聽得也是一愣一愣，沒想到老頭子文化水平越來越高了。當(dāng)年他可說不出這種話來。

    “父皇每天早晚都要翰林講書，一日不輟?！碧有χ忉尩馈?/br>
    “還真是活到老學(xué)到老呢。”朱楨趕忙奉上馬屁。

    “你才知道？”朱老板愈發(fā)得意道：

    “這就是為什么咱會留著高麗、安南這些藩屬不動，又規(guī)定云南三江之外不設(shè)流官，只以夷制夷的原因。明白了么，小子？”

    “明白了，父皇?！敝鞓E一臉恍然，又狀若不解的問道：

    “只是父皇，既然‘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為什么還要擔(dān)心，封在這些地方的功臣，有朝一日會尾大不掉呢？”

    “呃……”朱元璋沒想到老六來了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尋思片刻，點頭道：“倒也是?！?/br>
    “再就是那云南之地，與內(nèi)地相去甚遠，民風(fēng)彪悍、蠻夷遍地，土司林立，如果只是派流官幾年一任的話，根本鎮(zhèn)不住他們，自然也無從樹立朝廷的絕對權(quán)威——將來一旦有蠻族強人橫空出世，根基淺薄的流官根本無法抗衡，云南必然大亂！”

    “嗯……“朱元璋點點頭，以他的見識，當(dāng)然明白老六所言非虛。其實他封老六為滇王，派其去就藩云南，正是基于此等考量。

    “這還是設(shè)流官的內(nèi)云南，更不用說不設(shè)流官的三江之外了?！敝鞓E沉聲道：

    “那還不完全就是各部土酋的天下？不然那麓川政權(quán)如何做大做強到敢跟大明叫板的地步？”

    “如果我們不改變策略，依然采取以夷制夷，土司自治的政策，那么消滅了麓川國之后，勢必留下巨大的權(quán)力真空。我們不填補的話，各部蠻夷自然會填補。不管是緬甸、暹羅還是安南，總之很快就會有個新的西南小強國崛起。

    “而在其崛起過程中，大明分封的那些土司土官，自然會成為其擴張對象。到時候他們向大明求援，大明一樣要用兵保護他們，這種替別人打的仗，不比隋煬帝還不慧？”

    “嘶……”朱元璋摸著下巴已經(jīng)花白的短須，他不得不承認，老六說的有道理。確實，麓川政權(quán)的誕生，自是有其土壤的。朝廷如果不改變政策，就算消滅了麓川，也會有新的麻煩迅速崛起的。

    而且老六最后那句話最扎心了——他之前覺得只要藩屬稱臣納貢就不打他們，這樣便可以刀兵不興。

    但他確實沒想到，那些藩屬還有土司被人欺負了，朝廷怎么辦？放著不管是絕對不行了。因為大明目前這套藩國稱臣納貢體系的核心就是威望。

    威望蕩然無存，那么純靠威望建立的藩國體系也就名存實亡了。

    所以說，大明丟不起那人啊。也就只能捏著鼻子硬上了……

    這種為別人而戰(zhàn)的爛仗，確實還不如隋煬帝。起碼人家還是為自己而戰(zhàn)……

    “嗯，原先確實有些一廂情愿了……”跟自己兒子探討國家制度時，他也沒必要照顧自己的面子了。必須得實事求是。

    “所以為什么不把外云南封給藩王和勛貴，讓他們自行治理呢？這樣朝廷不費錢糧，便可穩(wěn)定三江之外的局面。而且將來西南諸夷有事，還可命藩王率勛貴討平，同樣不費朝廷一兵一卒。”朱楨便趁熱打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