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卻睡不著，蹲在窩棚里，看著天地間白茫茫的雨幕，怔怔出神。

    這幾個月來，雖然每天忙得要死，但他的心卻恢復(fù)了平靜。

    離開了原先軍營肅殺的環(huán)境，每天扛著钅矍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起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生活，讓他漸漸淡忘了沙場上的刀光劍影，以及那些持續(xù)折磨他的殘酷回憶。

    他漸漸不再神經(jīng)質(zhì)，也不會再做噩夢，臉上也開始有了笑模樣，十分享受這種身體雖然很累，心里卻很輕松的枯燥日子。

    但最近，他有了件煩心事……

    這煩惱是都司衙門派下來的官員帶來的。

    這些經(jīng)歷、都司之類的文官，下來的目的是丈量田畝，然后給將士們確權(quán)登記的。完事兒土地的歸屬就明確了，十年后還能買賣。

    按說這是件好事，可那些惱人的文官在給他們登記造冊時，會不厭其煩的提醒每個人，現(xiàn)在只是暫時登記。

    想到這，俞敏的思緒又飄回到登記的那天……

    ……

    “恭喜俞總旗，這一百畝地是你的了。”那名姓田的經(jīng)歷對他說道。

    “嗯?！庇崦酎c點頭，雖然總旗是正七品，經(jīng)歷是正六品，但他是武官，武尊文卑，所以他不客氣的伸出手：“拿來吧。”

    “什么？”田經(jīng)歷問道。

    “憑證啊。不給個憑證，怎么證明地是我的？”俞敏沉聲問道。

    “放心，這個在都司衙門都是有底的，別人強(qiáng)占不了?！碧锝?jīng)歷先給他吃顆定心丸，又給他灌一碗亂心湯道：“不過下官得提醒總旗，這些地現(xiàn)在也只是暫時歸在你名下，還不真正屬于你?！?/br>
    “為什么？”俞敏一聽就急了，那可是他辛辛苦苦刨出來的地，誰敢搶，他真會拼命的。他便怒道：

    “王爺親口說過，但凡軍戶留在云南，每家給一百畝地！莫非你要抗旨不成？！”

    “下官怎敢？”田經(jīng)歷苦笑一聲，提醒他道：“但總旗自己也說了，王爺?shù)闹家馐恰曹姂袅粼谠颇?，每家給一百畝地’，恁現(xiàn)在孑然一身，無法立戶，更算不了一家啊。所以就是王爺也不能給你授田，只能先暫記在你名下?！?/br>
    “嘶，還真是……”俞敏是軍二代，對軍中事情熟悉無比，自然知道明軍有‘單人不立戶’的規(guī)定。

    就是說明軍將士單身一人，是不能算作一戶軍戶的，家里起碼要有兩口人才能算一戶。

    而且為了增加人口，朱老板還硬性規(guī)定‘衛(wèi)軍無妻者輒罷革’，所以就算跟父母或者兄弟立了戶，要是到了年齡不娶老婆，也會被開除軍籍的。

    當(dāng)然，這后一條跟朱老板的許多一廂情愿的政策一樣，都過于理想化了。他這種老丈人主動送閨女的小白臉，不知道別人討個媳婦有多不容易。

    很多人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也依然只有五姑娘作伴。朝廷又不給發(fā)媳婦，還真因為這個就把多年的老兵開除了不成？

    所以在實際cao作中，都司衙門通常將這兩條合一執(zhí)行——規(guī)定軍士必須要結(jié)婚之后，才能新立軍戶。不然就只有軍籍，不算軍戶。

    這擱在平時也沒啥，尤其是俞敏這種軍二代，家里已經(jīng)是軍戶了，就更沒啥威懾了。

    可從這一刻起，威懾建立了……

    “按照朝廷‘軍士應(yīng)起解者皆僉妻’之規(guī)定，都司衙門已經(jīng)下令，所有軍士已婚者，必須一年之內(nèi)，將妻兒接到駐屯地來，方可在云南立軍戶?！碧锝?jīng)歷接著對他道：

    “至于未婚者，也要在一年之內(nèi)成婚，如此方可立戶。不管已婚還是未婚，立戶后才能享受規(guī)定各種待遇，那一百畝地自然也就永遠(yuǎn)歸于該戶了?！?/br>
    頓一下，他又幽幽道：

    “如果一年之內(nèi)沒辦到，就不好說了……”

    ……

    打那天回來，俞敏就犯了愁，干活都不得勁了。

    正出神間，他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俞敏轉(zhuǎn)頭一看，見牛百戶不知何時坐在了自己身邊。

    “百戶?！彼乱庾R要起身行禮。

    “坐下?！迸０賾粜Φ溃骸皠e頂壞了窩棚。”

    “哎……”俞敏坐在窩棚邊上，起身時一不注意，確實很容易碰到頭。他只好小心的重新坐好。

    “都當(dāng)上總旗了，還毛毛躁躁的?！迸０賾粜αR一聲，又小聲問道：“剛才叫你都不應(yīng)聲。怎么，有心事？”

    “是嗎？”俞敏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本想說‘沒有’，但他入伍第一天就是牛百戶手下的兵。在老上司面前，也沒啥好隱瞞的，便將自己的愁事兒說了。

    “哈哈哈，我當(dāng)什么事兒呢?！迸０賾袈犕?，不禁大笑起來。笑聲穿透了雨幕，傳出去好遠(yuǎn)。

    “這有什么難的？人家田經(jīng)歷不都說了嗎？有妻兒的趕緊接來，沒有的趕緊找一個。不管哪種情況，一年時間都綽綽有余了?！迸０賾粽f著指了指自己道：

    “比方我吧，就已經(jīng)捎信給家里，讓我婆娘趕緊帶著孩子過來啦。金陵再好，也不是咱的家了，可不能城里耽誤了，鄉(xiāng)里也耽誤了?！?/br>
    “至于你小子?！彼种噶酥赣崦舻溃骸摆s緊娶個媳婦唄。你現(xiàn)在也是大明七品武官了，娶個標(biāo)致的媳婦還不跟小狗撒尿似的?！?/br>
    “這是啥比喻啊……”俞敏小聲嘟囔一句，又吞吞吐吐了良久，方嘆氣道：“百戶說的是，最近我們小旗單身的弟兄，都在張羅著找媳婦。除了有個捎信兒讓爹媽過來，順便給他帶個媳婦的，其余的都想法子在當(dāng)?shù)亟鉀Q?！?/br>
    “讓爹媽帶個媳婦來太不靠譜了?！迸０賾粜Φ溃骸霸诋?dāng)?shù)亟鉀Q才是正辦，甭管漢女還是夷女，都一樣能生孩子做家務(wù)，沒啥區(qū)別的?！?/br>
    頓一下，他又輕聲對俞敏道：“再說上頭也鼓勵娶當(dāng)?shù)氐墓媚?。上次聽千戶說，娶一個當(dāng)?shù)氐墓媚?，他們?nèi)叶紩蔀槲覀兊娜?。所以我?zhǔn)備也娶個白夷的婆娘當(dāng)小老婆，就當(dāng)為朝廷經(jīng)營云南的大業(yè)盡一份力了……”

    說著他的聲音更低了，對俞敏耳語道：“白夷的女人是真白嫩啊，回頭我給你說一個漂亮的，保準(zhǔn)你滿意?！?/br>
    “那不行，俺答應(yīng)李老八娶他妹了！”俞敏卻急了。

    第一零六八章 第一封信

    “怎么還急了呢？”牛百戶不禁大笑道：“你這傻小子，還真把李老八的話當(dāng)真啦？”

    “咋能不當(dāng)真？那是他臨終遺言，俺答應(yīng)了就得辦啊！”俞敏梗著脖子道。

    “不是，這是你想辦就能辦的嗎？”牛百戶就很無語道：

    “李老八就臨死前說了那么一嘴，又沒留個信兒啥的。你空口無憑的讓人去提親，他老娘就能把閨女嫁給你？”

    “俺現(xiàn)在好歹也是個總旗了?！庇崦敉α送π馗?，想想還是挺驕傲的，來云南時他還是個新兵，現(xiàn)在都成七品武官了。

    “哈哈哈，快拉倒吧你，人家姑娘要想當(dāng)總旗夫人，還得來云南找你。你說你要是李老八他娘，你愿不愿意吧？”牛百戶扎心問道。

    “唉，多半是不愿意的……”俞敏就像皮球xiele氣。

    他要是在內(nèi)地當(dāng)個總旗官，讓人到李老八家提親的話，還是有些信心的。

    可就像牛百戶說的那樣，同樣的位子放在云南就不值錢了。

    “要讓人家離開金陵，來到遠(yuǎn)在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成家過日子，來墾荒吃苦，來遭瘴毒，人能愿意嗎？”牛百戶便繼續(xù)打擊……呃，點醒道：

    “再說你看看咱們這鬼地方，住的是直不起腰的蛤蟆窩子，又悶又潮不說，連個遮掩都沒有。倒是有一樣好……”

    “哪兒好了？”俞敏想破頭也想不出什么好處。

    “坐在門口就能洗腳啊。”牛百戶大笑道。

    大雨下到這會兒，窩棚外的地面上，早就淌成了小河溝，坐在里頭把腿伸出去就能泡腳，別說還挺涼快的。

    “你好意思讓人家李老八他妹，住在這種地方嗎？”牛百戶一邊泡腳，一邊發(fā)出了靈魂之問。

    這下俞敏徹底蔫兒了。

    按照朝廷對陣亡將士的優(yōu)撫政策，李老八的遺屬可以留在原籍，不用來云南的。他卻想讓人家來陪自己遭罪，這是報恩呢，還是報仇??？

    “有道理吧？”牛百戶笑問道。

    “嗯……”俞敏終于不情愿的點了點頭。

    “再說咱們軍戶多少沒媳婦的？人家李家姑娘根本不愁嫁。所以呀，忘了這茬吧，你也趕緊找個當(dāng)?shù)氐钠拍?，有人給你洗洗涮涮還在其次，給你傳宗接代才是正辦?！迸０賾襞呐乃募绨颍桓边^來人的語氣道：

    “咱們可還有仗要打，說不定明年就得上戰(zhàn)場，你也不想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連個后都沒留下吧？”

    本來俞敏已經(jīng)被說的心動了，聞言卻又打起退堂鼓檔，想一想便小聲道：“我要是真戰(zhàn)死了，那不坑了人家姑娘？”

    “你管那么多干啥？照你這么說，咱當(dāng)兵的就不找媳婦兒了？”牛百戶一陣無語。不過他已經(jīng)習(xí)慣這小子的做派了。知道俞敏甭管啥事兒，都是干之前婆婆mama、想三想四，可真到干的時候卻從來不含糊，比誰都利索。

    “讓俺再想想……”果然，俞敏又開始婆媽了。

    “甭想了，我跟你撂個底吧。上頭下了死命令——所有軍官都得帶頭安家，今年中秋必須全家團(tuán)圓才行，不然就以失職論！”牛百戶加重語氣道：“這是命令懂嗎？”

    “是！”俞敏這才乖乖應(yīng)下。

    “這才對嘛?；仡^這里山民趕圩的時候你也去，好多當(dāng)?shù)氐男∶米佣荚谀抢?，等著跟咱們的軍士相親呢?！迸０賾舾吲d的吩咐道。

    “哦……”俞敏應(yīng)一聲。這事兒他聽說過，云南畢竟還是蠻夷之地，風(fēng)土人情不像內(nèi)地。內(nèi)地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邊的姑娘卻自己相親的。

    他雖然沒去集上看過，但聽好多去相親成功的弟兄說，這邊的姑娘火辣的很，一旦看對了眼，當(dāng)時就能主動拉起他們的手鉆小樹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過明軍士兵非常搶手卻肯定是真的，因為這才幾個月時間，他們百戶所一半的軍士都已經(jīng)脫單成功了……云南各夷雖然還處在奴隸社會，落后歸落后，但人可都不傻。

    姑娘們都知道這是改變命運(yùn)的機(jī)會，一旦嫁給了明軍士兵，她們就是明軍家屬，不再是首領(lǐng)們的私人財產(chǎn)了。甚至全家人都能跟著她們跳出苦海，不用再給首領(lǐng)當(dāng)牛做馬了。

    那些火頭、峒主之類的大小首領(lǐng)們，當(dāng)然不愿意看到自己控制的人口流失了。

    但楊苴之亂后，明軍對嵩盟州展開了血腥的報復(fù)，足足斬首六萬，把作亂的部落一掃而空！余下沒跟著作亂的漏網(wǎng)之魚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聽到明軍來了就打哆嗦，哪敢阻撓明軍娶媳婦？

    他們甚至還懷著‘如果明軍成了本寨的女婿，那么自己也能安全一點了吧？’的念頭呢，不主動拉纖保媒就不錯了……

    ……

    牛百戶還是很夠意思的，想想又覺著不能虧了小兄弟，便搖搖頭道：

    “不過在趕圩的時候，只能碰到普通人家的姑娘。有點身份的小姐，是不會去那種地方的，還得像咱們一樣相親——你現(xiàn)在可是正經(jīng)七品武官，得門當(dāng)戶對才行?！?/br>
    “……”俞敏也是這么想的，便默不作聲聽牛百戶繼續(xù)道：

    “那也無妨，趕明我讓我那便宜大舅子給你物色物色，看看附近寨子里有沒有合適的人家！”

    這時，有軍士來報告，牛棚讓雨沖倒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牛百戶趕緊竄出窩棚。雨幕中又傳來他的聲音道：

    “就這么定了??！”

    “哦?！庇崦魬?yīng)一聲。牛百戶走以后，他尋思半晌，決定還是寫封信，讓家里問問李老八他娘的意思。人家要是不答應(yīng)，他也不算對不起李老八了。

    俞敏便從背簍中找出一摞皺巴巴的習(xí)字紙，又翻出一根，據(jù)說是王爺發(fā)明的鉛筆來。

    他原先是不識字的，但王爺規(guī)定，所有軍士都必須至少識五百個字，小旗以上軍官還得會寫這些字。

    經(jīng)過這大半年的掃盲，他現(xiàn)在斗大的字終于能認(rèn)識一籮筐了，不過寫信這種高難的事情，他還是頭一回干了。

    像便秘似的憋了半天，他終于歪歪扭扭在習(xí)字紙上寫道：

    ‘良，李老八讓安取他未子，你給安捉個辛巴，他良不合應(yīng)安就自己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