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陽照常升起。

    奉天門前廣場上，儀仗如法、韶樂肅穆，百官按文武尊卑分左右列隊，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之前跪門的痕跡了。

    三聲響鞭過后，百官跪迎陛下，朱元璋在太子的陪伴下，升座金臺帷幄，神情嚴(yán)肅的看著他的朝臣。

    待他們謝恩起立之后，吳太監(jiān)便拖著長腔宣讀了設(shè)孔廟于國子大學(xué)，恢復(fù)孟子配享的旨意。

    百官再次謝恩領(lǐng)旨，鄭九成又率參與跪門的文官出班，跪地先謝恩，后請罪，一起摘下頭上烏紗，等候皇帝處置。

    朱老板就算要處置他們也不是現(xiàn)在，何況目前還得靠他們干活呢。便不痛不癢的申斥他們幾句，只罷了鄭九成一個人官，其余官員一律只罰俸半年，略作薄懲而已。

    好吧，對清貧的京官來說，罰俸半年絕對不算薄懲……

    然后，朱元璋又板著臉對老六道：“瞧瞧，因為你一時疏忽，惹出多大的麻煩？”

    “是是，”創(chuàng)造連續(xù)上朝記錄的楚王殿下趕忙虛心受教道：“都是兒臣的錯，兒臣回去就立即整改，在雞籠山頂，給孔圣人建一座最精致的文廟?！?/br>
    楚王這話讓文官們心里好受不少，一番折騰換回一座矗立在太學(xué)之巔的精美文廟，也算是值了。

    “不許借故拖延，什么時候建好了，什么時候再開學(xué)！”朱元璋又吹胡子瞪眼道：“聽見了沒！”

    “好好好?！崩狭鶓B(tài)度好的不得了。

    “還得好好教學(xué)生們圣人之道。這是體，那些什么律法、算數(shù)、會計之類是用，絕對不能搞混了?！敝煸敖又逃?xùn)道：

    “咱管你想考哪科進士，圣人之道學(xué)不好的，一律不許畢業(yè)，更別想考科舉！我大明朝不要那樣的官員！”

    “皇上圣明！”胡惟庸便趕緊率眾山呼起來，把老六的聲音都遮蓋了。

    ……

    下朝時，文官們一個個昂首挺胸，抬著亞圣的牌位往夫子廟去了。那架勢，仿佛凱旋而歸一般。

    “汪相，恕俺愚魯，咋沒看出他們，到底有啥值得高興的？”看的曹國公目瞪口呆，請教汪廣洋道：

    “呵呵，一幫蠢貨瞎折騰?！蓖魪V洋笑笑，神態(tài)懶散的譏諷道：“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間而不自知?！?/br>
    “也不能說瞎折騰啊，至少文廟在雞籠山上立起來了?！辈車Φ溃骸半m然這個代價，稍微大了點?！?/br>
    “他們就是什么都不干，最后也會是這個局面，皇上和楚王自始至終就沒說過，國子大學(xué)不立孔廟?！蓖魪V洋哂笑道：“那樣還不用死那么多人，也不用被扯進旋渦中?！?/br>
    “汪相高見?！辈車勓酝孜⒖s，汪廣洋果然是人間清醒，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不禁贊道：“水平不減當(dāng)年啊。”

    “不行了，老嘍老嘍?！蓖魪V洋搖搖頭道：“現(xiàn)在下一盤棋都得小解三次，沒意思，回去下棋了?！?/br>
    說完，朝曹國公拱拱手，施施然去了。

    李文忠沉思片刻，居然生出同感來。熱鬧是他們的，而自己只能當(dāng)個局外人，確實沒意思，走了走了。

    ……

    朱楨雖然被老賊當(dāng)朝教訓(xùn)，回雞籠山的路上卻心情尚佳，路過花店時還給心愛的姑娘們買了花，讓人送去聊表心意。

    不過這會兒，他還顧不上去會小情人，得趕緊先回國子大學(xué)，所有師生都在辟雍前的廣場上，等他消息呢。

    老六的馬車在山門外，那塊‘文官下車、武官下馬’的石碑前停下，就被羅貫中等沒資格上朝的學(xué)官圍了起來。

    “殿下，什么結(jié)果？”

    “湊合吧。”老六淡淡說道：“待會本王會詳說?！?/br>
    “是?！彼卧G等人只好耐下性子，簇?fù)碇鮼淼奖儆呵?，三千余名大學(xué)生早就整齊列隊等在那里。

    雖然他們都是經(jīng)過事兒的，也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但過去這段時間，一個個還是難免心中忐忑。

    “祭酒到！”值日生高聲唱道。

    大學(xué)生們便按照新的學(xué)規(guī)，‘密集列隊時行注目禮’，昂首挺胸，目光隨楚王殿下轉(zhuǎn)動。口中齊聲道：“恭迎祭酒！”

    老六便在三千六百名師生的注視下，登上泮池前的三尺平臺，環(huán)視一圈后高聲道：

    “不賣關(guān)子，先說結(jié)果——那些人不再阻撓三項改革，你們可以安心的上學(xué)、科舉、做官了！”

    原本針落可聞的廣場上，登時響起壓抑不住的嗡嗡聲，大學(xué)生們?nèi)滩蛔〗活^接耳，互相傳遞著興奮之情。

    “想喊就大聲喊出來吧，憋著會憋壞身體的！”楚王笑著宣布可以暫時無視學(xué)規(guī)。

    “太好了！”話音一落，大學(xué)生們便爆發(fā)出忘情的歡呼聲，他們蹦啊跳啊，將這些天積攢下來的壓力盡情宣泄出去。

    雖然他們都是經(jīng)過事兒的，還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但這段時間，反對三項改革的聲浪實在太大了，讓他們很難不受影響。

    畢竟三項改革跟他們的未來息息相關(guān)……教育改革自不消說，他們本身就是改革的產(chǎn)物。

    科舉改革受阻的話，他們學(xué)成后考不了進士，當(dāng)不上官，那還學(xué)個啥勁？

    官制改革難產(chǎn)的話，他們當(dāng)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就只能當(dāng)一輩子吏員，沒有前途可言了。

    所以三項改革中的任何一項擱淺，都會讓他們的前景蒙上一層陰影。換了誰都會忐忑不安的。

    其實學(xué)生們已經(jīng)做好了官制改革，乃至科舉改革受挫的心理準(zhǔn)備，心說只要教育改革能搞上去，我們就念下去，看看三年之內(nèi)會不會有變化。

    因為他們也知道，文官集團乃至整個士林的抵觸有多大。

    萬萬沒想到皇上和楚王殿下居然頂住了壓力，把三項改革的阻力全都排除了。這下前途一片光明了，怎能不讓他們喜出望外？

    待到學(xué)生們的歡呼聲漸小，朱楨抬一抬手，泮池前馬上鴉雀無聲。

    “本王知道你們很高興，我也很高興?！背跽f著話鋒一轉(zhuǎn)道：“但是不要高興的太早，我們的敵人只是迫于壓力，不得不投降而已?！?/br>
    “他們既沒有死心，也沒有失去戰(zhàn)斗力，這就意味著日后我們出了什么岔子，他們一定會卷土重來的！”楚王高聲道：“這就叫‘反動勢力亡我之心不死’！”

    “對此我們唯有團結(jié)一致，一面予以堅決回?fù)?，一面師生全力以赴，力爭早日為朝廷貢獻優(yōu)秀人才！”說著他目光再度緩緩掃過眾人，鏗鏘有力道：

    “到那時，就是舊官僚的末日，和我們大學(xué)生的時代了！”

    第七七四章 小小的也很精致

    老六的講話還是一如既往的充滿煽動性，一番演講下來，讓國子學(xué)師生個個熱血沸騰、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學(xué)一身本事，沖到朝堂上，將那些死板守舊的頑固派，踢到歷史的垃圾堆里。

    看的宋訥直皺眉，不敢想象等三年以后，這幫猛獸出籠，會是個什么情形……

    不過他也知道，楚王說的沒錯，敵人已經(jīng)把國子大學(xué)視若死敵，恨不能食其rou、寢其皮，現(xiàn)在確實唯有斗爭到底，你死我活、別無他途了。

    “今天下午好好放松一下，晚上食堂會餐，明天開始就全力以赴，好好學(xué)習(xí)了！”最后楚王殿下一揮手，下令道：“去吧！”

    “遵命！遵命！遵命！”大學(xué)生們士氣高昂，由各自的助教和班長帶回。

    辟雍前很快便空曠了，老六也從平臺下來，宋訥迎上前，沉聲提醒他道：“殿下，是不是忘了皇上的話了？不是說先把文廟修好，才能上課嗎？”

    “本王還沒到你這個年紀(jì)，記性好著嘞。”老六笑呵呵瞥他一眼道：“這不都說了，明天才上課嗎？”

    “不是，恁什么意思？”宋訥兩眼瞪個溜圓：“要一天，哦不，半天建起一座文廟？”

    “沒錯，弔不弔？”老六便得意道。

    “你得意什么呀你？”宋訥直接破防道：“扎一草棚子給圣人住嗎？像話嗎像話嗎？殿下可是保證建一座最精致的文廟的！”

    宋訥雖然行事上走法家，但思想上，還是以儒家子弟自居的。老六要是這樣糊弄，他這關(guān)都過不了，更別說天下士林了。

    “別急嘛，本王一個唾沫一個星，一個椽子一顆釘?！崩狭鶇s面不改色道：“保準(zhǔn)說到做到。”

    ……

    黃昏時分，雞籠山頂。

    朱楨帶領(lǐng)宋訥、羅貫中等一眾學(xué)官舉行‘隆重’的典禮，以慶祝文廟落成。

    還請了署理部務(wù)的禮部左侍郎偰斯，作為上級衙門的代表，前來見證典禮。

    看著那座大槐樹下的‘文廟’，偰斯、宋訥等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那整座廟，也就一人多高，比張架子床大點有限。

    他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么微型的文廟呢。怪不得殿下信心滿滿，今天就能落成呢，原來是早就造好了，直接抬上來的。

    “殿下，殿下，恁這是弄啥嘞？”氣得偰斯都爆出方言來了。

    “咋弄啥嘞？”老六一本正經(jīng)道：“本王就問你這是不是廟吧？”

    “是……”偰斯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這種微型廟，確實也是廟的一種。一般大戶人家府中設(shè)廟，都是采用這種樣式。

    “這里頭供沒供著孔子，有沒有四圣配祀？”老六又問道。

    “有?！眰乃篃o奈點頭。

    “你敢說它不是文廟？”老六逼問道。

    “不敢……”偰斯搖搖頭。

    “這是本王選用上等楠木，命大內(nèi)工匠精心雕制而成的，全國首座純木制文廟。雕刻巧奪天工，人物栩栩如生，還采用最先進的防腐技術(shù)，可經(jīng)千年不朽！”老六再問道：

    “你敢說它不精致？本王沒下血本？”

    “額……不敢……”偰斯依舊搖頭，他是前朝官宦子弟，知道弄這么一座巧奪天工的楠木廟，絕不比建一座大廟花費少。甚至還可能更多。

    但是他還是要說：“殿下，這座文廟確實很精致，也花費不菲，但是它實在太小了……”

    “偰侍郎，你現(xiàn)在代表禮部，講話是要有依據(jù)的。你說小，得拿出個官方的規(guī)定來，也不用非本朝的，漢唐宋元的都可以，讓本王看看文廟到底應(yīng)該修多大。要是不達標(biāo)，本王立即整改。”

    “這哪有一定之規(guī)？”偰斯無奈道。歷朝歷代都沒人吃飽了撐的，給文廟定規(guī)制，所以說它小，確實拿不出根據(jù)。

    “只是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太小啊……”偰斯道。

    “不小了，土地公的磊廟還不如這個大呢?！绷_老師從旁幫腔道：“要是給土地公這么座廟，還不活活美死？”

    說著他問眾學(xué)官道：“你們說是不是？”

    “對對對?！睂W(xué)官們都是老六精挑細選出來，頭一條就是可靠。自然不會說個不字。

    “廟不在大，心誠則靈嘛?！?/br>
    “只要香火旺，小廟一樣成大神……”

    就連宋訥雖然一肚子不滿，也知道此時要一致對外，一句反對的話都不說。

    “這么小的廟，怎么能看出心誠？”偰斯身邊的禮部官員忍不住嘟囔道。

    “你是不是為難我老六？”楚王殿下便冷冷的打量著那廝，嚇得他直哆嗦。

    “不是不是，下官的意思是，小小的也很精致……”

    “那你們還愣著干什么？”老六哼一聲道：“上香行禮啊？”

    擔(dān)任佾生的鐵鉉、黃觀等人，便將線香塞到偰斯等禮部官員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