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節(jié)
“你難道不知道,殺人可以不用刀么?”朱楨冷聲道: “你還聽不出來么?那周步吉最后來學校,就是想以死相逼,讓祭酒或者司業(yè)松口,允許他像之前的學長一樣再復讀一年。” “嗯,是這個意思?!绷_貫中點點頭道:“結(jié)果校方還是不為所動,他才在萬念俱灰之下,了結(jié)了自己?!?/br> “當一個學生,用自己的生命求一個公道——是的,只是公道而已。上個月我入學時背的學規(guī)第十條,明明白白說的是‘學生不能升班便要留級。留級一年還不合格,才開除學籍’對吧?” “對?!绷_貫中點點頭。 “這說明到現(xiàn)在為止,學規(guī)還沒有修改。就算現(xiàn)在修改了,‘法不溯及既往’,也應該影響不到他才是。”朱楨沉聲道: “那校方有什么理由不許他再復讀一年?哪怕他以死相逼都不松口,這不是謀殺是什么?!” “殿下說的有道理?!绷_老師當了一個月的學丞,自然比老六了解的更多?!暗@個‘第十條’本身也有問題?!?/br> 說著他找來一本《國子學規(guī)》,翻給老六看道: “恁看這里,‘生員先于正義、崇志、廣業(yè)三堂熟習儒經(jīng)一年半;文理順暢者,升入修道誠心二堂修習一年半,經(jīng)史兼通,文理俱優(yōu)者方可升入率性堂;率性堂施行積分制,一年積八分方可畢業(yè)……’” 頓一下,羅貫中接著道:“然后才是恁剛才說的學生不能升班,便要留級一年云云……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了嗎?” “少賣關(guān)子!”朱楨沒好氣道。 “哎。”羅老師只好訕訕道:“留級的規(guī)定在最后。從文法上,既可以理解為,這是對全年級的規(guī)定;也可以解讀為,留級規(guī)定只是針對率性堂的,并不包括另外五堂。” “這不扯淡么,在沒有另外規(guī)定的情況下,另外五堂就應該都遵守留級的規(guī)定?!敝鞓E大不以為然道:“法規(guī)制定的漏洞,應該以有利學生的角度來解讀,而不是相反?!?/br> “聽說以前,也確實是這樣的?!绷_貫中苦笑道:“之前,學中對于不能順利升班的學生,一直是默認留級的。但這導致學中人滿為患,號舍都不夠住的。” “嗯?!敝鞓E點點頭,他對這點深有感觸。三千多人擠在這么小的夫子廟,簡直要的瘋掉。 “如果老生繼續(xù)留級的話,今年新招的生員就安排不下了。為了不影響新生開學,宋祭酒和王司業(yè)商量之后,決定讓沒有升班的老生,一律暫緩返校?;仡^看看怎么安置他們。”羅貫中接著道: “但京城寸土寸金,國子學這種清水衙門,上哪找地方安置這么多留級生?這時就有人提出,按照學規(guī)的字面意義,只有率性堂的學生可以留級一年,其余年級都沒這個資格,學校自然也不用管他們……” “凈扯淡!”朱楨罵道:“教書育人的學校,跟自己的學生玩文字游戲么?” “所以聽說宋訥當時沒有答應?!绷_貫中道:“但恁懂得,流言會變形的,消息不脛而走后,便傳成了國子學要取消中低年級的留級,讓肄業(yè)生直接罰做吏員。 “我了解的就是這些情況?!闭f完這么多,他拎起茶壺給自己倒杯涼茶,潤潤喉嚨。已經(jīng)忘了自己再也不用這個茶壺喝水的誓言。 好在朱楨也顧不上奚落他,臉色愈加陰沉道:“如果你說的屬實,那周步吉來學校時,祭酒也好、司業(yè)也罷,都會向他澄清的,說些‘放心,沒有這回事兒’,‘耐心,我們還在研究’,‘安心,我們不會放棄你的’之類,讓他不要做傻事?!?/br> “對對,是內(nèi)味兒。哪個當官的都怕在自己地盤上出事兒?!绷_貫中點頭連連道:“只要有希望,周步吉應該就能活下去,只有希望徹底破滅,他才會尋短見的。” “所以他見的那個人,非但沒有拉他一把,反而把他的希望徹底扼殺!”朱楨沉聲道:“你說這不是謀殺是什么?!” “還真是……”羅貫中嘆了口氣道:“他要真是存心逼死學生來官場傾軋,那也太陰險,太該死了?!?/br> “對,我絕對饒不了他!”朱楨一拍桌子道:“去,給我把那個金文征帶過來!” “是?!编囪I應一聲,趕緊去尋王班頭,一起去拿人。 …… 等著拿人來的空當,胡顯帶著乂字舍的幾個舍友進來。 “學生拜見學丞?!睅兹粟s忙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禮。 “哈哈哈,咱們兄弟少來這套?!敝鞓E笑著從大案后起身道:“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誰?!?/br> “正是知道,才更震驚?!辫F鉉苦笑道:“難以想象,有人能在國子學想當學生當學生,想當老師當老師。” “那是因為你見識少了。”楊士奇卻笑道:“洪兄就是明天當上祭酒,我都不奇怪。”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焙鷥耙残Φ?。 “你們少說兩句吧……”馬君則趕忙喝止他們,萬一讓洪兄誤以為他們在諷刺他,友誼的小船豈不說翻就翻? “哈哈哈。”朱楨卻被逗得哈哈大笑道:“看來你們沒少猜測我的身份啊。” “嘿嘿,那當然了,說不好奇才是假的呢?!北娚嵊研Φ溃骸白蛲砦覀儾铝艘凰?,當然小黃早早就睡了,沒參會?!?/br> “其實我早就告訴你們了,你們這么聰明,難道還猜不到么?”朱楨笑呵呵道。 “恁指的是,那兩聲‘本,本王’吧?”鐵鉉結(jié)結(jié)巴巴道。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們一點就透?!敝鞓E大笑著點點頭道:“重新認識一下,本王朱楨,大明皇帝第六子?!?/br> “果然是楚王加海王殿下……”幾人驚呼起來,昨晚他們假定洪七是位王爺,很快就猜到了楚王頭上,只是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非得證實了才敢確信啊。 “學生拜見殿下?!瘪R君則馬上跪地磕頭。 楊士奇和胡偐也趕緊跪下,還順手拉了把鐵鉉和黃觀,兩人也如夢初醒,趕緊跪下。 “起來起來?!敝鞓E把他們一一扶起道:“沒想到你們這就信了?我還以為要再費一番口舌呢?!?/br> “殿下多慮了,恁說是,那就一定是!”馬君則激動的表示道。 眾人也紛紛點頭,聰明人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斷。傻子才會當面質(zhì)疑呢…… 第六二七章 夜審 其實朱楨就算不是楚王,家里的權(quán)勢肯定也大得驚人,不然國子學怎可能跟他自己家開的似的? 所以對這些普通生員來說,他是不是楚王根本沒差的。反正都是他們觸不可及的存在。 但對他來國子學的目的,他們還是很好奇。游戲人生還是《梁祝》看多了,可這里也不好玩,而且也沒得祝英臺啊。 “你們以為我是來玩的么?錯了?!碑吘挂黄鹚艘粋€月,朱楨很了解他們的心思。便笑道:“本王還沒那么閑,我從十三歲就開始被我父皇各種使喚?!?/br> 說著他看一眼胡儼和楊士奇道:“你們倆應該多少聽說過我的事情吧?” “呵呵,是?!眱扇它c點頭,笑容都有些不自然。萬萬沒想到在江西令人談之變色,可叫小兒止啼的大魔頭,居然跟他們當了一個月的同寢舍友,還整天求他們幫著寫作業(yè)。簡直是簡直了…… “那殿下此來?”楊士奇忙湊趣問道:“有什么秘密任務(wù)么?” “哈哈士奇,有前途。”朱楨大笑道:“你說對了,本王此來,是奉了父皇的旨意!” 說著便將事情的原委講給他們聽。 “這樣啊?!睅兹寺犃硕己苷駣^,在他們眼下的世界中,沒有什么比國子學的事情更大的了。自然不會覺得皇上派親王來是小題大做了。 “有什么我們可以幫上忙的么?”哥幾個摩拳擦掌問道。 “還真有?!敝鞓E笑著指了指廳中幾口大箱子道:“這里是國子學成立以來的所有賬目,我都讓人弄來了。你們幫我一起查賬吧?!?/br> “這可是個大工程?!备鐜讉€看著箱子里滿滿的賬冊,一陣陣頭大?!皫兔Ξ斎粵]問題,可我們不會查賬啊。” “這個簡單,你們那么聰明,我一教你們就會。”朱楨笑道:“反正眼下的課程,你們這些家伙上不上都一樣,還不如跟本王學一點審計,等將來不管到哪做官都用得上。不知道你們想不想學???” ‘審計’一詞秦朝就有,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實行了嚴格的財政制度,設(shè)立了‘計簿’和‘審計’兩個部門,負責對國家的收支和財政狀況進行監(jiān)督。 學神學霸們對此自然不陌生。知道掌握了這門學問,就不會被下面人蒙蔽,對衙門的掌控力也將大大提高。更重要的是,在這官途多舛的大明朝,不會稀里糊涂就被下面人連累死。 他們都是要當官的,聞言自然意動。 “想學想學?!北娙思娂婞c頭。 “能拜殿下為師,真是學生三生修來的福分啊?!睎|陽馬生老毛病又犯了,恨不得立即拜為義父。 “哈哈好,今天不早了,先回去早點休息吧,我讓人給你們班上告?zhèn)€假,明早就來上班吧?!崩狭吹洁囪I帶著個穿從八品服色的官員進來,便打發(fā)他們先回去了。 …… 來的正是金助教。 待那些生員離去后,他有些不快道:“這么晚了,學丞找下官有何貴干?” “當然是了解情況了?!敝鞓E請金助教坐下,開門見山道:“那周步吉是你原先班上的學生吧?” “據(jù)下官所知,此案已經(jīng)結(jié)案了。”金助教眉頭皺的更緊了。 “但現(xiàn)在又有新的線索出現(xiàn)?!敝鞓E沉聲道:“金助教也不想自己的學生死的不明不白吧?” “……”金文征看了他半晌,方問道:“這是正式的問話么?” “當然?!敝鞓E點點頭。 羅貫中已經(jīng)端坐小桌后,提筆準備記口供了。 金文征方緩緩點點頭?!罢垎柊??!?/br> “別緊張,咱們先隨便聊聊,就從周步吉這個人說起吧?!敝鞓E微笑道。 “好?!苯鹞恼魑⑽㈩h首。 “說說關(guān)于他的事情吧,比方說對他的印象?!敝鞓E循循善誘道。 “這個人是山西來的,平時比較悶,不大愛說話,三年了跟下官也談不上什么深交。”金文征便字斟句酌道: “他念書雖然很用功,但有北方生員基礎(chǔ)薄弱的通病,考試總是落在南方生員的后頭。當初從修道堂升崇志堂時就很懸,所以沒升上率性堂,也在意料之中。” “嗯,我聽說他有強烈的復讀意愿,肯定也跟你表達過吧?”朱楨道。 “是,他跟下官說了好幾次,想再念一年?!苯鹞恼鼽c頭道:“但一來,下官覺得他再念一年,也考不過那些南方考生,其實是浪費時間。二來,上頭命所有未升班的生員,搬出校舍等候發(fā)落。所以下官也沒法答應他?!?/br> “是誰灌輸給他,校方準備不許他們復讀,要直接罰做吏員的說法?”朱楨問這話時,雙目定定盯著金文征。搖曳的燭光下,樣子很可怕。 “這下官就無從得知了。”金文征咽口唾沫道:“我也不知道這是哪來的謠言,搞得人心惶惶。我跟說他了,這件事祭酒和司業(yè)還在研究,根本沒定下來。唉,奈何他寧肯信那些謠言,也不信下官的話?!?/br> “你跟他說,還沒決定?”朱楨粗眉一挑,跟羅老師對視一眼,羅貫中撇撇嘴。 顯然,這金助教和那周兆吉中間,有一個撒了謊。 這一把,朱楨站周兆吉。他便沉聲道:“但那周步吉的堂弟周兆吉明明說的是,他堂兄起先都在讀書準備復讀了,后來聽了這個說法才崩潰的?!?/br> 頓一下,朱楨加重語氣道:“而且周兆吉說,他問過堂兄,這消息哪里聽來的!” 說著他重重一拍驚堂木道:“他說,就是你告訴他的!” “一,一派胡言!”金助教沒被他的話嚇到,卻被他這啪的一聲嚇了一跳?!跋鹿僭趺纯赡芨鷮W生說這種話呢?學丞沒有證據(jù),可不能憑空污人清白!” “放心,我一定會找到證據(jù)的?!敝鞓E冷笑道:“你原先班上,有將近一半的生員,跟他同樣的情況。我就不信你能只跟他一個人,不跟其余的生員說?!?/br> “我這就派人出去,挨個詢問,你說過這種話沒有!”說著他提高聲調(diào)道:“要是所有人都說你說過,你再抵賴也沒有用的!” “……”金助教臉色煞白,自然不能認賬道:“這對我有什么好處?” “我怎么知道對你有什么好處?”朱楨沉聲拍案道:“但我知道,那本彈劾宋祭酒的彈章,就是出自你之手!三十六名學官聯(lián)署,也是你發(fā)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