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明白了嗎？”朱元璋目光平靜的看著胡惟庸。

    “明白了。”胡惟庸點頭。

    “而且咱心知肚明，絕不止這三百六十七個衙門?！敝煸安懖惑@道；“跟他們一樣用空印賬紙，進京來現(xiàn)場做賬的，沒有一千個衙門，也有八百個，對不對啊李泰？”

    戶部尚書李泰深吸口氣，出列跪地道：“回陛下，是有地方官府，為圖便利，使用空印賬冊，但絕對沒那么多。”

    “這么說，你是知道的？”朱元璋聲音轉(zhuǎn)冷。

    “臣確實有所耳聞?！崩钐╊~頭見汗。

    他不能說不知道。因為他是戶部尚書，不管知不知情，最后都要負(fù)總責(zé)的。

    他要是說不知道，那別人嘴里供出什么，他都得兜著。要是碰上個沒深沒淺的，供出什么要老命的事兒來，就不光是他一個人沒命，而是全家都沒命了。

    所以還是自己來，自己給自己辯護的好。

    “好，有擔(dān)當(dāng)?！敝煸百澮宦暤溃骸澳慵热恢肋@等內(nèi)外勾結(jié)的之事，一直以來為何既不處置，也不稟報呢？你這個戶部尚書是擺設(shè)，還是他們的靠山??？”

    后面的話，就開始誅心了。李泰擦擦汗，叩首道：“皇上容稟，臣之所以沒有堅決禁止，是因為據(jù)臣所知，那空印賬紙上是有騎縫印的，并非一印一紙，所以不會造成皇上擔(dān)心的偽造文書之事。”

    “放屁！”朱元璋罵道：“騎縫章就不是正印官給蓋的了嗎？只要正印官和進京報稅的官員串通一氣，一印一紙與一印兩紙有何區(qū)別？”

    “皇上說的沒錯，你等放縱他們用空印紙，都會讓戶部無法監(jiān)督地方賬目的！”胡惟庸也嚴(yán)厲批評一句，順便與戶部劃清了界限。

    “皇上和胡相放心，戶部對各省錢糧冊書的審核要求很高，具體數(shù)額，必須要到部才能最后確定，所以地方上沒機會舞弊的?！崩钐╊D一下又道：

    “也正因為部里要求嚴(yán)格，每年解送的錢谷的數(shù)目，府一定要對合省，行省一定要對合戶部，才能過關(guān)。但稅糧在運輸途中，難免會造成損耗。損耗原因多種多樣，損耗的程度輕重不一，所以必須要入了國庫才能定下來。

    “地方官不得已，只能攜帶空印紙進京，在南京得到實際入庫的數(shù)目后，重新填寫賬冊。這樣戶部才能消除不符合實際的差額，讓地方上與朝廷平賬?！?/br>
    “李尚書，咱也是管過軍需的，你蒙誰也蒙不了咱?！敝煸袄淅湟恍柕溃?/br>
    “戶部用的是四柱奏銷冊吧？”

    “是?！崩钐┬闹锌┼庖宦?。

    “那只要開除掉耗米數(shù)就可以了?。坑斜匾每沼〖堉匦伦鲑~嗎？”朱元璋質(zhì)問道。

    “是，皇上說的是……”李泰額頭汗如漿下，一時啞口無言。

    “陛下容稟，”他身后的戶部侍郎吳秉衷忙出班接力道：“李尚書初來乍到，對部里的情形還不太清楚。實際上沒那么復(fù)雜，就是對賬時難免有對不起來的地方，如果是部里錯了，這好辦，改了就是。

    “可要是地方上的計算錯誤或者統(tǒng)計錯誤，按說就得發(fā)回地方修改后再送回京城對賬。可是皇上，我大明幅員遼闊，各省城、府城距離南京，遠(yuǎn)的有六七千里，近的也有三四千里，要是發(fā)回去修改的話，往返非一年不可，那就嚴(yán)重逾期了。

    “可要是報稅的官員，帶幾張空印紙進京，就可以當(dāng)場修改，方便許多。當(dāng)然，這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但由來已經(jīng)很長久了，地方官也只是因循而已，沒有意識到這樣做的嚴(yán)重性?！眳潜越又镣吹溃?/br>
    “當(dāng)然現(xiàn)在臣等都知道了，還請皇上寬恕一次，下不為例?！?/br>
    “好，吳侍郎的水平高于李尚書。”朱元璋又點了個贊，問胡惟庸道：“胡相怎么看？”

    “回皇上，空印之舉，肯定是不對的。雖然兩位解釋的都有些道理，但的的確確存在弄虛作假的可能，而且臣也堅信，以目前官員的cao守，一定有大量弄虛作假的情況存在。”胡惟庸先順著朱老板說兩句，然后話鋒一轉(zhuǎn)道：

    “但是臣卻找不到合適的罪名給他們定罪，回想開國以后頒布的所有律條，竟都沒有‘空紙用印’這一罪名。

    “這是臣等和法司的疏忽，但國家立法，必須先把法條公諸于眾，讓所有的人都知道，然后才用來懲治明知故犯的人。

    “但自立國至今，不曾有禁止空印的法律。各衙門也互相默許空印之舉，所以官員們實在不知這是犯罪。有道是不知者不為罪，不教而誅為虐也?！焙┯固痤^道：

    “臣斗膽請皇上這次從輕發(fā)落，若有再犯者，可嚴(yán)懲不貸！當(dāng)然，造成這個難看的局面，皆因臣這個丞相失職，臣引咎辭職，請皇上處分！”

    說著，摘下烏紗，重重叩首。

    第二五三章 反殺

    奉天殿中。

    胡惟庸跪地請辭，求皇帝放空印案的犯官一馬。

    朱元璋依舊面無表情的看著胡惟庸的表演。

    太子還沒修煉到家，他強壓怒火瞪著胡惟庸，但想刀一個人的眼神，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那日父皇在武英殿召見此獠時，太子也是在場的。

    堂堂胡丞相在父皇面前，那卑微如螻蟻的丑態(tài)，他可以親眼目睹的。

    對了，那日胡惟庸也曾跪地請辭過，但兩次性質(zhì)完全不同。

    上一次，是乞求；這一回，是威脅。

    朱標(biāo)忽然又想到，就連這次的空印案，其實也是他供出來的。是胡惟庸跟父皇透露地方衙門每年會跟李善長講數(shù)，父皇這才把他們都弄到京里來，然后抓住罪證，想要一網(wǎng)打盡的。

    結(jié)果父皇真集中精力對付韓國公一伙了，他居然敢當(dāng)場反水？！

    真是臉面三刀，膽大包天?。?/br>
    這還沒完，接下來，還有更讓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見胡丞相跪地請辭后，他身后的中書省官員，居然也跟著跪地。

    這可是中書省啊，占了朝堂上文官的四分之三。

    剩下御史臺、大理寺等處的一小撮，看到大伙兒都跪了，自己站著也不是個事兒，便也跟著跪地。

    “求皇上從輕發(fā)落！”整個朝堂左半邊齊聲道。

    右半邊的勛貴武將們雖然沒跟上，卻一個個兩眼放光，大有幸災(zāi)樂禍之意。只是不知他們幸的是誰的災(zāi)，樂的是哪邊的禍。

    ……

    面對著形同逼宮的丞相和百官，朱元璋冷冷一笑，剛要開大。

    “父皇，兒臣有話要講！”卻聽立在金臺下的晉王朱木岡，忽然高聲抱拳道。

    “講?！敝煸皦鹤』饸?，微微頷首。

    “兒臣以為胡相所言差矣，若非見識極短，便是居心不良。無論哪種可能，都說明他不適合再當(dāng)這個宰相了?！敝炷緦钗跉猓钢┯沟溃?/br>
    “兒臣請父皇成全胡相，罷掉他的中書省右丞相！”

    “……”百官抬頭，怒視著老三。要不是他親王的身份，不知多少人要跳出來開噴了。

    “哦？”朱元璋神情一動，假意呵斥道：“怎么能這么跟丞相說話？”

    “皇上，無妨，為臣本就是要請辭的?！蹦沁吅┯瓜热滩蛔≠|(zhì)問道：“只是不知晉王殿下從哪兒看出，為臣是見識極短、居心不良來的？”

    “就憑你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晉王冷笑一聲道：

    “你們說之所以有空印陋習(xí)，是因為路途太遠(yuǎn)，來回要幾個月甚至一年才能到部。但實際情況是，你有文書走官驛的話，最慢一個月就能從大明最偏遠(yuǎn)的州縣，抵達(dá)南京城，哪用的著那么長時間？

    “而且此次被逮捕的三百多名犯官，七成來自江浙湖廣山東，最多十天半個月的路程，他們?yōu)槭裁匆矌е疹^印制？肯定不是怕來不及吧？

    “殿下還年輕，沒接觸過具體政務(wù)，不知道朝廷和地方的賬目極其繁雜，互相矛盾，根本不存在完全吻合的可能，很多時候修改一兩次都不行，需要反復(fù)修改啊?！睉舨渴汤蓞潜在s緊解釋。

    “那還有好多來自南京周邊，一來一回最多幾天時間，就是反復(fù)修改也沒問題吧?！崩先齾s鍥而不舍的追問道。

    “晉王殿下容稟，周邊府縣的官員確實來得及，只是大家都這樣干，他們?yōu)榱耸∈聝?，也就因循陋?xí)了?！眳潜栽俅谓忉尩?，他不信自己辯不過個毛頭小子。

    “因循陋習(xí)，真的是為了省事兒嗎的？”老三卻嗤之以鼻道：“這話你自己信嗎？你們這點小九九，連本王都騙不了，更別說騙父皇了！

    “你們戶部，還有地方上專管稅收賬目的官員，一年到頭就忙這點事兒，結(jié)果年底一對賬，居然連賬都對不上來。你們是一群飯桶嗎？

    “賬對不上來，不追究你們責(zé)任，讓你們回去改，就夠給你們臉了。你們居然還敢直接拿著空印紙來京城，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商量著做賬。

    “這種因需賦形的糊涂賬，還有什么對的意義？你們到底是把父皇當(dāng)傻子，還是自己傻到連假賬都不會做？”

    “抑或是無法無天到，懶得挖空心思做假賬？”晉王殿下目光如電，逼視著對方。

    “這……”吳秉衷沒想到晉王殿下年紀(jì)輕輕，就這樣牙尖嘴利，而且把案件看得極其透徹，說出的話句句命中要害，讓他一時沒法強詞奪理。

    “吳侍郎，閉嘴吧?！币妳潜圆恢辛?，胡惟庸嚴(yán)厲的瞪他一眼。“錯了就是錯了，不要再狡辯了?！?/br>
    “是……”吳秉衷怏怏低下頭。

    “殿下，他們確實有錯，但談不上有罪?！比缓蠛┯褂殖瘯x王拱手道：“正如臣方才所言，自立國至今，未嘗有空印之律?；噬弦苑ǘ戎翁煜?，不能不教而誅啊。”

    “這就是本王要罵你的地方?！闭l知晉王越戰(zhàn)越勇，又把矛頭指向他道：

    “堂堂宰相，公私不分，混淆視聽，真是糊涂至極！難道你不知道，國法對百姓和官府是不同的嗎？對百姓而言，法無禁止即可為！但對官府而言，法無授權(quán)即禁止！”

    “法無授權(quán)即禁止？”胡惟庸一愣，快速開動腦筋，可他才疏學(xué)淺，死活想不起這是哪位先賢的名言。

    ‘法無授權(quán)即禁止？’朱老板和太子卻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里的光，顯然都受到了老三啟迪。

    “沒錯。官府掌握著百姓生死，可以輕易讓人傾家蕩產(chǎn)，所以必須要嚴(yán)格按照國法用權(quán)，只行使法律授予的權(quán)力，而不能因為法律沒有規(guī)定，就自行其是。

    “我大明剛剛建國，百廢待興，立法也很不完善，有太多太多空白疏漏之處。官員發(fā)現(xiàn)漏洞，應(yīng)該幫朝廷完善它，而不是專門利用漏洞鉆空子。

    “如果這次父皇寬恕了這些明顯心懷惡意，串通一氣，侵吞國帑的貪官污吏，日后肯定會有別的官員，一門心思研究法律的漏洞，專門鉆空子作惡！反正只要法律不禁止，捅破天也不會受到懲罰！

    “長此以往，必將吏治敗壞，民不聊生，重蹈前朝覆轍！”晉王說完朝父皇抱拳，高聲道：

    “所以兒臣請嚴(yán)懲不貸一干空印案犯官，這樣才能震懾宵小，以儆效尤！讓天下官員再不敢鉆朝廷的空子！”

    第二五四章 殺殺殺！

    奉天殿中。

    聽了晉王的鑿鑿之言，朱元璋緊繃的神情，終于生動起來，他沉聲道：

    “晉王這番話雖然偏激了點兒，但有一點說的極好——對官府來說，法無授權(quán)即禁止！咱沒說過你們可以干的，你們就不能干！”

    “是……”皇帝這一句話，對官府權(quán)力的限制極大，但胡惟庸只能硬著頭皮應(yīng)下道：“但這次，不是不知道么……”

    “這次可以從輕發(fā)落，下不為例。”朱元璋緩緩道。

    “謝皇上寬宏?！焙┯姑凳?，李泰和吳秉衷也趕緊磕頭，文官們亦跟著叩首。

    朱元璋便揶揄一笑，緩慢而堅定的宣布道：

    “傳朕旨意，空印大案、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凡主印官及署字有名者，皆逮捕進京。主印官員處死，副手以下杖一百充軍，欽此！”

    “啊……”跪地聽旨的官員，聞言紛紛抬起頭。紛紛瞠目結(jié)舌道：“這，這還叫從輕發(fā)落？”

    “皇上啊，人才并非如韭菜一樣，割去一茬又能長出一茬。朝廷尋求賢士，設(shè)置眾官，得到一名優(yōu)秀人才是很難的。將其培養(yǎng)成獨當(dāng)一面的方面大員，更是需要數(shù)十年才能成就的?！焙┯购瑴I勸諫道：

    “這三百多名正印官中，大半都是通情達(dá)理、清廉明察的好官啊。陛下不能以不足定罪的罪名，而將他們不分青紅皂白，一概處死啊！那非但是大明不可挽回的損失，還會導(dǎo)致地方大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