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jié)
徐達知道,這不是裝糊涂的時候。 以現(xiàn)在皇帝受傷脆弱的狀態(tài),自己裝糊涂,就會被他視為站在敵人一方。 所以徐達艱難說道:“韓國公。” 第二三零章 君權(quán)相權(quán),你站哪邊? 舊吳王府,花廳中。 片刻斟酌之后,魏國公還是說出了李善長的名字。 他聽說皇上跟韓國公這半年鬧得很不愉快。 據(jù)說連皇上過壽辰,李善長都沒上賀表,也沒送壽禮。 皇上當(dāng)然也沒慣著他,派天使去鳳陽把李善長臭罵一頓,罵他‘恃寵自縱’、‘極大不敬’。 到了這一步,李善長依然拒不認罪,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樣的架勢。 氣得朱元璋將他的年祿削去一千八百石,并命其鐵券上的‘免二死’減為‘免一死’,作為懲戒。 李善長這才上表請罪,表示自己正在被韓宜可問罪,覺得自己是不祥之人,沒資格上賀表、送壽禮云云。 朱元璋便下旨撫慰老李,說咱沒給你定罪,你就還是大明的韓國公,以后該怎么著還怎么著云云…… 就在朝野以為君相矛盾要趨于緩和之際,誰知韓國公卻放了大招,直接讓前線的軍需斷供,北伐也泡了湯…… …… 有人可能要問了,為什么耿炳文也好,徐達也罷,都篤定幕后黑手是李善長呢? 李善長這條老狗,真有這么弔嗎? 他真就這么弔。 準(zhǔn)確的說,不是李善長弔,而是中書省弔炸天。 前元以中書省總領(lǐng)百官、總理天下政務(wù),與樞密院、御史臺分掌政、軍、監(jiān)察三權(quán)。 此外,元朝又于各路設(shè)置行中書省,分掌地方軍政。而行中書省作為中書省的派出機構(gòu),也歸于中書省管轄。 所以中書省的權(quán)柄極重。元朝丞相也都大權(quán)在握。諸如鐵木迭兒、脫脫、燕帖木兒這些有名的宰相,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quán)臣。 他們壟斷了所有朝政,還擁有自己的軍隊,可以左右皇位繼承,甚至到了隨意廢立皇帝的地步。 都說過元朝百年而亡,至少一半是因為爭權(quán)奪利、激烈內(nèi)斗導(dǎo)致的混亂局勢有關(guān)。而丞相獨攬大權(quán)、皇權(quán)不振,便是導(dǎo)致內(nèi)斗的結(jié)構(gòu)性矛盾…… 而本朝雖說是盡去胡風(fēng)、恢復(fù)漢制,但政治制度有其強大的慣性,所以還是因襲元制,以中書省總理全國政務(wù),領(lǐng)轄六部,管理地方行省。 六部的尚書,地方各省的長官,大事小情全都要向中書省匯報,然后由中書省稟報皇帝。 皇帝做出決策后,再由中書省向六部和各省下令執(zhí)行,并進行監(jiān)督考核,最后向皇帝稟報執(zhí)行結(jié)果。 這就是大明開國以來的權(quán)力運行流程。可以清楚的看到,皇帝與中央地方的衙門之間,要有中書省才能聯(lián)系起來,才能上傳下達。 而皇帝沒法直接接觸六部,更接觸不到地方衙門,只能向中書省發(fā)號施令,來間接管理自己的國家。 如果中書省與皇帝團結(jié)一心,就像開國前和剛開國時那樣,皇帝自然感覺不到不便,反而能從繁瑣的政務(wù)中解放出來,把精力投入到更重要的方針大計上。 但一旦中書省出了問題,哪怕只是撂挑子,皇帝都會瞬間失去對國家的控制,就像現(xiàn)在這樣…… 所以朱元璋知道,肯定是中書省出了問題。 …… 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從前強多了。 最初,甚至連軍事都歸中書省管。徐達最重要的官職,就是中書省右丞相。其余公侯也都在中書省任職。 后來朱老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軍權(quán)全都轉(zhuǎn)移到大都督府。又讓武將也脫離了中書省體系,終于實現(xiàn)了軍政分開。 但勛貴武將基本都是李善長的老部下,而且老粗們都信任李善長的腦瓜子,大事小情都聽他的,所以老李對軍隊依然很有影響力。 其實朱元璋將都衛(wèi)改成都司,主要不是為了收拾那些勛貴武將,而是為了收回地方行省的軍權(quán),繼而盡量削弱一下中書?。?/br> 這一點,李善長看的明明白白。 只有那幫沒腦子的勛貴,才會以為皇帝要搞的是他們,結(jié)果被韓國公輕而易舉當(dāng)槍使。 而所謂開中商人,不過是淮西勛貴的白手套罷了。 加上中央地方、滿朝文武,包括現(xiàn)任的右丞相胡惟庸在內(nèi),都是李善長一手提拔起來的。 所以瞎子也能看出來,今日困局的癥結(jié),不在別處,就在韓國公身上。 …… “沒錯,就是老李?!敝煸皩π爝_的回答很滿意。 朱老板之所以要給徐達續(xù)弦,還要把舊王府賜給他,就是怕徐達也不站在自己這邊。哪怕他只是顧左右而言它,保持中立,對今日的皇帝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 這說明文武兩巨頭,都不站在他這一邊,他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幸好,徐達堅定的站在他這邊。也不枉朱老板這番放低姿態(tài)、掏心掏肺…… 朱元璋慶幸的自嘲一笑道:“咱都想好了,如果你也不幫咱。明天咱就會把女兒嫁給李善長的兒子,叫聯(lián)姻也好、叫和親也罷,總之是痛快認輸,然后韜光養(yǎng)晦個幾年,再徐徐圖之?!?/br> “臣唯皇命是從?!毙爝_輕聲而堅決道。 “好,很好!但就算你不幫咱,咱也絕對不會放棄的?!敝煸把霾备傻粢槐揖?,重重摔碎酒盅道: “咱早晚要把那些以為法不責(zé)眾,膽敢要挾咱的狗賊,全都砍掉狗頭!” “但現(xiàn)在天德站在咱這邊,咱就不用等那么久了。”朱元璋定定望著徐達,給出自己的承諾道: “明年開春,一定可以北伐!” “是?!毙爝_心頭一顫,他聽懂皇帝的意思是,要在開春之前,跟李善長決出勝負! “皇上,來得及嗎?” “大不了就全都殺光,重新從零開始。”朱元璋獰笑一聲道:“反正咱本就一無所有,豈會害怕把壇壇罐罐都砸光?!” “明白了?!毙爝_重重點頭,他知道豁出去的洪武皇帝,不可能輸了。 便沉聲道:“需要臣做什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雖千萬人,吾往矣!” “好,需要你的時候,咱自會下令?!敝煸案吲d的給他斟酒道:“現(xiàn)在,咱命令你陪咱喝酒!” “臣,遵旨!”徐達果然放開酒量,來者不拒,跟皇帝一杯接一杯、一壇接一壇的喝起來。 徐達在軍中嚴(yán)厲禁酒,成為大將軍后,就更沒人敢跟他拼酒了。所以他酒量其實一般。 喝著喝著,徐達發(fā)現(xiàn)眼前天旋地轉(zhuǎn),自己的腦袋有三個沉,便知道自己快要醉了。 可皇帝還是一味地拼命勸酒,徐達也只能舍命陪君子,最終不勝酒力,醉倒不省人事…… 第二三一章 先立于不敗之地 后來,徐達就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一覺醒來時,睜眼便看到頭頂明黃色繡著龍紋的帳子。 徐達登時酒醒了大半,一下坐起來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斜躺在吳王府正寢的御床上,身上還蓋著黃綢的被子,嚇得他冷汗直冒,連滾帶爬就下了床。 “天德,你醒了?”徐達驚魂甫定,便聽到朱元璋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徐達趕緊回頭一看,只見朱老板盤膝坐在床邊的貴妃榻上,手中拿著本書,正笑瞇瞇的看著自己。 徐達這下更嚇壞了,趕緊使勁磕頭謝罪?!俺甲镌撊f死,臣醉酒失儀了!” “哎,天德,不要老是這么小心。是咱看你醉了,讓人把你扶到床上來休息的?!敝煸皽芈曅Φ溃骸氨蛔右彩窃劢o你蓋上的,然后咱在一邊看書陪著你,你何罪之有啊?” 徐達心說我信你才有鬼,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朱老板坐的這個位置,正好在床頭左側(cè)。他躺在龍床上時,根本看不到皇帝。 而自己的一舉一動,皇帝卻可以全都盡收眼底…… 剛才自己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舉動,會給子女帶來怎么樣的災(zāi)禍,徐達都不敢細想。 朱元璋卻對他的表現(xiàn)滿意極了,下地穿鞋,親自上前扶起自己的大將軍,雙手緊緊捏著他的肩膀,動情道: “天德,咱知道你的忠心,永遠不會懷疑你的?!?/br> “謝,謝皇上?!毙爝_被這變態(tài)折騰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放心,咱不會為難你的。這吳王府你執(zhí)意不要,咱也不強求了。這樣吧,這座王府就給你女兒女婿住好了。咱再在邊上,給你另起一座國公府,讓你在京時,還可以有閨女日常照顧。”朱老板體貼入微道。 “臣,謝陛下隆恩。臣,代妙云謝陛下隆恩?!毙爝_雖然覺著,將吳王舊府賜給燕王,似乎還是有些不妥。但這次不能再推辭了,不然就太不識相了。 …… 離開吳王舊邸,朱元璋又親自送徐達回府,鹵簿儀仗這才返回紫禁城。 御輦上,朱元璋神情一沉,一言不發(fā)。這段時間,只要不當(dāng)著臣子的面,他一直都是這幅表情。 太子安靜的坐在一旁,他知道父皇現(xiàn)在面臨一場艱巨的挑戰(zhàn)。兇險程度,只有以寡敵眾與陳友諒決戰(zhàn)時可以相比。 痛苦程度,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外敵再強,上下一心,同仇敵愾,可以少勝多,戰(zhàn)而勝之。 而這次,父皇要與自己一手建立的強大體系作戰(zhàn)。這一部高效運轉(zhuǎn)的行政系統(tǒng),幫他一躍成為最強義軍,助他戰(zhàn)勝了所有的敵人,使他統(tǒng)一了天下,實現(xiàn)了四百年來無人達成的偉業(yè)! 如今,天下已定,開國成功,這套無往不利的強大體系,卻成為了父皇必須要戰(zhàn)勝的對手…… 這種自戕似的戰(zhàn)斗,是最讓人痛苦的。因為你要面對的,是昔日的生死兄弟,曾經(jīng)最信任的心腹爪牙! 朱標(biāo)很難想象,父皇現(xiàn)在心里是何滋味。他只知道,父皇絲毫沒有被情緒左右,一直在冷靜的應(yīng)對這一艱巨挑戰(zhàn)。 旁人可能對朱老板這陣子的舉動摸不著頭腦,但朱標(biāo)能看明白,父皇的出招很有目的性,一切都是為了贏得這場決戰(zhàn)。 譬如明明是要跟李善長代表的行政體系掰掰手腕,父皇卻一直在軍隊身上發(fā)力。 他先是把都衛(wèi)改制都司,將軍隊從行中書省剝離開來。 然后與衛(wèi)國公、魏國公聯(lián)姻,保證軍隊不會跟著亂。 雖然衛(wèi)國公的大女兒‘暴斃’,但這難不住朱老板,他居然讓秦王妃認衛(wèi)國公為父,改名鄧敏。這樣鄧愈就還是秦王的岳父,聯(lián)姻依然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