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便一個個面色大變，苦不堪言。

    “咳咳，這酒怎么這么苦？”賓客們用袖子遮面，小聲嘀咕道：

    “連酒都是苦的，今晚還真要一苦到底……”

    “怎么樣？”朱元璋亮出杯底，淡淡道：“這苦膽酒苦吧？”

    “呵呵，苦……”臣子們訕訕笑起來，心說，上位不會是把蛇膽捅破了，用膽汁兒泡酒吧？

    “苦雖苦，但好處多啊?！敝煸靶Φ溃骸按蠡飪汉萌兆舆^久了，都忘了苦是啥滋味了。咱今天擺這一桌憶苦宴，就是想讓大伙兒，回憶一下從前的苦日子?！?/br>
    說著他舉箸夾一筷子苦腸，招呼道：“都愣著干啥？吃菜吃菜??！”

    “哎哎，謝皇上……”臣子們只好勉為其難，在那令人窒息的臭味中，吃著難以下咽的苦宴，喝著苦不堪言的苦酒。

    但好戲還沒開場呢。朱元璋吃了幾口菜，又道：“如此佳宴，咋能沒有歌舞的呢？”

    說著他朝那些個過年去京城賀歲的老鄉(xiāng)親舉杯道：“你們過年在南京奉天殿前，給咱唱了段鳳陽花鼓，那花鼓詞好啊，咱記得滿朝喝彩對吧？”

    “都是皇上和大老爺們錯愛?！崩相l(xiāng)親們也感受到恐懼，恨不得都有吳王的本事，哪還敢再王婆賣瓜？

    “哎，好就是好。對了，那詞兒咋唱的來著？”朱元璋饒有興致的問道：“陳三弟，你當(dāng)時是領(lǐng)唱的吧？來來，再唱一遍?！?/br>
    “是，那小人就獻(xiàn)丑了?！碑?dāng)時領(lǐng)唱的陳三弟，是朱元璋母親的本家堂侄。聞言只好起身，清了清嗓子。

    “唱就正經(jīng)唱，來，給他個花鼓，站到中間唱?！敝煸靶Φ?。

    “是。”陳三弟應(yīng)一聲，接過花鼓，走到皇帝面前的地毯上，敲起鼓來唱起歌：

    “說鳳陽，道鳳陽，手打花鼓咚咚響。鳳陽真是好地方，赤龍升天金鳳翔。數(shù)數(shù)天上多少星，點(diǎn)點(diǎn)鳳陽多少將。

    “說鳳陽，道鳳陽，手打花鼓咚咚響。鳳陽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蕩。不服徭役不納糧，淮河兩岸喜洋洋……”

    “好！”唱完之后，朱元璋帶頭喝彩，臣子們也跟著喝彩。

    “唱得好哇，唱的咱心里這個美啊，美得都要醉了?！敝煸芭e杯笑道：“得趕緊喝杯苦酒醒醒神。”

    臣子趕緊舉杯相陪，宮人也給陳三哥端了一杯。

    共飲此杯后，陳三哥剛要謝恩回席，朱元璋卻淡淡道：“且慢。咱還聽到一版的《花鼓詞》，也讓人唱出來。大伙兒比較下哪個好，咱往后就唱哪個?！?/br>
    臣子們應(yīng)和聲中，皇帝一拍巴掌，便有個拿著小花鼓的女子上臺，拜過皇帝后，便面朝眾人站定。

    “懂不懂規(guī)矩，怎么敢拿腚對著皇上？”便有老粗吆喝道。

    “不要緊，這就是唱給你們聽的?！敝煸皡s不以為意的揮下手。

    女子便打著花鼓，唱起來：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

    三年旱來三年澇，米貴如珠家家斷了糧。開國功臣明著搶，為修中都催逼忙。

    “有錢的人家賣騾馬，沒錢的人家賣兒郎，平頭百姓遭了殃。

    咱家沒有兒郎賣，當(dāng)牛做馬那苦役長……”

    她的聲音略帶沙啞，似乎剛被火燎過，卻恰好符合這唱詞的悲涼憤懣……

    ……

    女子唱完后，奉天殿前一片死寂。

    陳三弟汗如漿下，那些進(jìn)京花鼓隊成員也搖搖欲墜。

    眾公卿大臣同樣變顏?zhàn)兩?，唯有李善長還老神在在。

    “來來，大家評判一下，是南京金鑾殿前那段花鼓詞好啊，還是中都金鑾殿前這段好啊？”朱元璋便問道。

    “……”片刻的安靜后，終于有人壯著膽子站起身道：“上位，這兩段完全沒法比！第二段純屬大逆不道，胡編亂造，抹黑上位和咱們老家！”

    “就是，什么‘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什么什么，十年倒有九年荒’，我們都不敢重復(fù)……”有人帶頭，其余人也紛紛附和道：

    “皇上，別聽她妖言惑眾，她肯定是明教妖孽！”

    “殺了她！禁了這首花鼓詞……”

    七嘴八舌的吆喝聲很快漸小，因為朱元璋的臉色，已經(jīng)陰沉的可怕。

    “到底哪一段花鼓詞說的是真的，哪一段是假的呢？”朱元璋幽幽問一句，然后提高聲調(diào)道：“韓宜可，你來告訴他們！”

    “是！”韓宜可從丹陛下上來，手捧著一本厚厚的冊簿。

    “啟奏皇上，巡按衙門放告十天，共收到訴狀兩萬三千一百二十七件！”韓宜可雙手舉起手中冊簿，朗聲道：

    “其中一萬七千件訴勛貴、本地戶侵占民田、逼人為奴、敲詐勒索，誣告陷害！

    “一萬七千三百件，訴鳳陽縣、鳳陽府貪贓枉法，包庇權(quán)貴，不審即判，草菅人命！

    “一萬九千三百件，訴中都行工部逼捐攤派、強(qiáng)拉民夫、虐待工人、草菅人命……”

    第一六九章 皇帝的怒火

    奉天殿前，韓宜可的聲音振聾發(fā)聵：

    “大部分告狀的百姓，都遭受了勛貴本地戶、鳳陽官府、行工部的三重侵害！此外，洪武年間新落戶的移民，占告狀百姓的九成九！

    “而且這只是十天內(nèi)收到的狀紙，還有很多外縣百姓沒來得及趕來告狀。還有許多百姓害怕被打擊報復(fù)，不敢來告狀。以及大量已經(jīng)家破人亡的百姓，沒法來告狀！”

    “韓宜可，你少給我們鳳陽抹黑！”終于有人忍不住跳腳道：“什么叫來不及的？不敢來的，沒法來的？都他么是你瞎猜的！”

    “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勛貴們紛紛附和，這時候也顧不上朱老板的臉色了，趕緊把水?dāng)嚋啿攀钦k。

    “放屁，什么叫瞎猜的？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你們眼前！”朱元璋爆喝一聲，馬上壓住群小氣焰，他指著那唱花鼓詞的女子道：

    “這個女人是沈萬三的孫女！她被你們合伙害的家破人亡，死里逃生出來。咱回鄉(xiāng)那天，她去攔駕告御狀，都能被你們攔下，然后送回去燒死！”

    那女子便摘下花花綠綠的裹頭。眾人見她滿頭滿臉纏滿了紗布，看上去十分可怖。

    看到她，眾人便想起被活活燒死的李祐，登時沒人敢吱聲了。

    “咱登極頭一天，就下旨說，小民有冤情，可以直接進(jìn)京告狀，可以敲登聞鼓，也可以攔駕告狀！恁們就敢假扮倭寇攔截京控百姓，還把人家的頭砍下來，給人送家里去，真是喪心病狂，囂張之極??！”朱元璋黑著臉呵斥道：

    “還有那個丁斌，他不光敢攔截告御狀的苦主，還敢隱匿不報，私下處置苦主！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眼里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咱這個皇帝？！

    “這么多人證物證都擺在面前，你們還不承認(rèn)自己干的好事嗎？”朱元璋抱著胳膊，冷冷掃過左右兩排長桌。

    眾人全都低下頭，再沒了剛才的氣焰。

    “怎么不說話了？你們一個個不都是開國的功臣，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嗎？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敢做就得敢認(rèn)！”

    金殿前還是一片死寂，誰敢認(rèn)?。空J(rèn)了當(dāng)下就是個死，而且估計死的會很難看。不認(rèn)日后說不定還有緩轉(zhuǎn)……

    “到現(xiàn)在還死不承認(rèn)是吧？”見沒人敢應(yīng)聲，朱元璋冷笑一聲道：“不要緊，咱會讓韓宜可——不光韓宜可，咱還會讓劉伯溫，讓御史臺的人都來分頭查，一件件的查！查實一個處理一個，查實一萬個處理一萬個，不管牽扯到誰，咱都絕不姑息！絕不原諒！絕不手軟！”

    眾人頭的更低了，像被泰山壓頂……

    看著他們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的熊樣，朱元璋陡然提高聲調(diào)道：

    “喝酒！”

    眾人嚇得一哆嗦，趕忙端起酒杯、飲下苦酒。一個個喝得愁眉苦臉，感覺比之前那杯還要苦……

    “苦膽酒苦吧？可咱的心里，比這酒還苦十倍百倍！”朱元璋重重拍著自己的心窩，痛心疾首道：

    “你們都是咱的老鄉(xiāng)親、老兄弟，還有老兄弟的子侄，都是跟咱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啊。咱是一心一意想跟你們共享富貴，一起守護(hù)這大明江山世世代代。

    “可是咱也反復(fù)提醒過你們，只有奉公守法，方能善始善終。千萬不要覺得，江山是你們，你們老子爺打下來的，你們就是人上人，就可以把老百姓當(dāng)成牲口虐待！就可以肆無忌憚貪贓枉法、弄權(quán)害民，而不受半點(diǎn)懲罰！”

    “不，你們錯了，大錯而特錯！咱早就說過，咱們當(dāng)初都是泥腿子，是因為前元讓咱們活不下去了才造反！咱們要是變成前元的昏君jian臣、貪官污吏，咱們大明的老百姓一樣活不下去，一樣會造咱們的反！

    “所以咱不能讓自己當(dāng)昏君，咱也決不允許你們當(dāng)jian臣，當(dāng)貪官污吏！誰要敢把老百姓禍害的活不下去，咱就讓他先全家死絕！”

    朱元璋的咆哮聲，震得勛貴們心驚膽戰(zhàn)，看著就像一只只鵪鶉。

    “咱軟話、硬話、警告的話說了一籮筐！唯恐你們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咱還在南京奉天殿外立了鐵榜，讓你們每天上朝都能看到！還命你們每天早晨起來，把誡條背誦一遍！

    “咱也殺雞儆猴，小懲大誡過了。難道廖永忠的下場，還不夠給你們敲響警鐘嗎？可千萬別再說，咱沒給過你們機(jī)會！咱給過你們大把的機(jī)會！過年時，咱又三令五申了吧？你們改過自新了么？！”

    勛貴們面紅耳赤，無話可說。

    “韓宜可，凡勛貴不法案，皆以鐵榜頒布為界。立鐵榜前發(fā)生的，既往不咎。立鐵榜發(fā)生后，一律不得優(yōu)免，按照鐵榜規(guī)定處置！”朱元璋沉聲下令，頓一下又補(bǔ)充道：

    “此外，凡是發(fā)生在今年的案子，還要再罪加一等！”

    “是！”韓宜可高聲應(yīng)下。

    ……

    訓(xùn)斥完了勛貴，朱元璋又轉(zhuǎn)向他的老鄉(xiāng)親們。

    “還有你們。仗著是咱的老鄉(xiāng)親，仗著咱對你們的厚愛，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居然也跟著勛貴欺負(fù)起新來的移民！

    “咱為啥要移民？不是因為家鄉(xiāng)多災(zāi)多難，已經(jīng)沒多少人煙了？咱強(qiáng)令人家背井離鄉(xiāng)遷來鳳陽，是為了讓家鄉(xiāng)早日恢復(fù)生氣，早日繁榮起來！是供你們欺負(fù)的嗎？”

    老鄉(xiāng)親們可不像勛貴那樣，早被朱元璋吼成滾刀rou了。他們還從沒見過總是笑容可掬的洪武爺，還有這副嚇人的面孔呢！

    “你們還為虎作倀，幫著那些權(quán)貴一起騙咱！在金殿上歌功頌德也就罷了，咱私下請你們吃飯，問你們老家的情形，你們怎么說的？一句實話都沒有！全都在替勛貴打馬虎眼！你們對得起咱的信任嗎？對的起自己的良心嗎？

    “別忘了，你們也是老百姓，也是苦水里泡大的人！咱是看你們可憐，才允許你們不當(dāng)差、不納糧的！人都說倉廩實而知禮儀，到了你們這兒，怎么日子一好，就搖身一變，也成了面目猙獰的土豪劣紳了？”

    好多老鄉(xiāng)親們抽泣起來，也不知是慚愧，還是嚇得。

    但朱元璋這個人，心一旦硬起來，那就是鐵石心腸，絕不會再心軟了。只聽他冷聲道：

    “咱錯了，咱真的錯了。咱以為免稅免役是在幫你們，現(xiàn)在看來卻是害了你們！讓你們變得面目可憎，失去了老百姓最寶貴的純良。所以咱得糾正這個錯誤！”

    說著他提高聲調(diào)，一字一頓道：

    “傳旨，取消原籍鳳陽、臨淮兩縣百姓的一切優(yōu)待。自明年起，兩縣所有百姓，無論新來還是原住，一律按例納糧、按例服役！一視同仁，再無區(qū)別！”

    第一七零章 魘鎮(zhèn)案

    血紅的圓月升到奉天殿頂上，給這場可怕的宴會，又平添了幾分恐怖色彩。

    金殿前，聽到皇帝宣布取消他們的特權(quán)，原本也不知真哭假哭的老鄉(xiāng)親們，登時如喪考妣，齊刷刷跪地放聲大哭起來。

    “皇上啊，我們錯了，再給我們一次機(jī)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