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廖永忠的殷鑒不遠(yuǎn),湯和這種有大智慧的,當(dāng)然打死不敢步他的后塵。 “哈哈哈……”朱元璋笑著舉起手,嚇得湯和趕緊縮脖子,但皇帝卻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還說自己笨,你湯和要是笨啊,這滿朝公卿都是一群自作聰明的豬了!”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咱真沒那大本事……”湯和訕訕求告道。 “行啊,咱理解你的苦衷,為了兒孫計,你也不能太得罪他們,給咱站好崗就行了。”朱元璋對湯和是格外寬容的,見他實在不愿意挑這副重?fù)?dān),也就沒有再勉強(qiáng)。 “大哥,你放心。誰想動你一干汗毛,得先踏過我的尸體!”湯和重重一拍胸脯。 第一五七章 算總賬 因為當(dāng)年朱元璋還當(dāng)和尚的時候,湯和已經(jīng)在濠州站穩(wěn)腳跟了。是人家湯和寫信邀請他加入了郭子興的義軍。 而當(dāng)時湯和已經(jīng)是義軍千戶了,卻依然把朱重八當(dāng)成自己的大哥。于是義軍上下驚奇的看到,風(fēng)頭正勁的湯千戶,總是站在朱重八這個初出茅廬的新兵身后,心甘情愿以下屬自居,毫不覺得這有什么丟人的。 更奇怪的是,朱重八也沒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妥,對湯和的尊敬坦然受之。 于是一夜之間,朱重八就成了濠州城名人,加上他本就實力超凡,所以很快便脫穎而出,被郭子興收為義子,并把義女馬秀英許配給他。 開局半個碗的朱重八,終于升職加薪迎娶白富美,開始走上人生巔峰…… 所以老朱心里一直感念著湯和,對他格外寬容。當(dāng)年攻滅明夏,湯和身為主將躑躅不前,要不是傅友德、廖永忠勇往直前,險些就壞了老朱的大計。但凱旋后朱元璋也只是沒有封賞他,并沒治湯和的罪。 這次又是,給了他幾巴掌,就放過了這只縮頭老烏龜,絕對又是小懲大誡…… …… 但朱老板可不會放過另一只縮頭小烏龜…… 晚膳后,他召見了韓宜可。 韓宜可知道早晚有算總賬的這天,所以皇帝返鄉(xiāng)前,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了后事。慶幸的是,現(xiàn)在五位殿下也找回來了,至少應(yīng)該不會牽連家人了。 他便把心一橫,上金殿來把皇上見。 “臣,臨淮知縣韓宜可,拜見皇上,吾皇圣壽安康!大明海晏河清!”韓宜可恭恭敬敬行了大禮。 “直起身來吧。”朱元璋沒有讓他站起來,一邊翻看著卷宗,一邊冷笑道:“韓宜可,你可以啊。咱還真小瞧你了,本以為你是個快口直腸子,沒想到你花花腸子是一串串的?!?/br> “皇上,人總得接受教訓(xùn)啊。臣前番被皇上責(zé)罰后,痛定思痛,深感自己太魯莽,所以決定痛改前非,三思而后行。”韓宜可忙答道。 “你是三思而后行嗎?你是在那跟咱耍小心眼子!”朱元璋啪的一聲,合上卷宗罵道: “咱問你,沈六娘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不稟報,反而要把她藏在大牢那么久?金屋藏嬌嗎?” “皇上,又黑又臭的大牢,跟金屋沾不上半點兒邊啊?!表n宜可苦著臉道。 “說重點!”朱元璋瞪眼道:“少跟咱這兒嬉皮笑臉!” “回皇上,一來臣已經(jīng)不是御史了,沒有權(quán)力風(fēng)聞奏事了?!表n宜可便正色道:“二來,她所說的案子牽扯太大,影響太重,臣必須要接受教訓(xùn),先調(diào)查清楚,收集足夠證據(jù)再稟報,而不能她的僅憑一面之詞。” “還真是長進(jìn)了,現(xiàn)在你是‘歪鍋配偏灶——一套配一套’啊?!敝煸斑有σ宦暤溃骸澳悄銥槭裁催€要把她送到五位殿下面前?” 皇帝說著把臉一沉道:“咱讓你暗中照拂他們,你就是這么照顧的么?這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危險?!” “皇上說得對,臣罪該萬死,臣是想讓幾位殿下知道此事,因為臣越調(diào)查越發(fā)現(xiàn),事情實在太大,都大破天了,臣一個區(qū)區(qū)知縣,實在是擔(dān)不起來??!”韓宜可重重叩首,悲聲道: “臣死不足惜。事實上,去年被押上刑場那一刻,臣就把自己當(dāng)成死人了??沙紦?dān)不起的就是擔(dān)不起,臣一個小小的知縣,就算皇上給了密奏之權(quán)又如何? 說著他昂起頭,滿臉悲憤道:“一者,就算臣把案情報上去,如此牽扯至廣、影響至深的關(guān)天大案,皇上肯定不可能只聽臣的一面之詞,一定要派欽差來查的。可臣敢拿全家性命打賭,不論派中書省來也好,御史臺來也罷,都查不出什么問題的!” 頓一下,他抬起頭,勇敢的直視朱元璋道:“只要讓他們提前得到風(fēng)聲,給他們時間準(zhǔn)備,就算皇上親臨,也一樣什么都查不到!” “……”朱元璋沉默了,他這次返鄉(xiāng)的遭遇,已經(jīng)雄辯的證明了韓宜可的話。 若非韓宜可私下的那些努力,還有兒子們當(dāng)老百姓時的所見所聞,自己確實沖不破李善長們苦心編制的假象。 這不是說李善長他們的造假能力,已經(jīng)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 而是人性使然——人,往往總是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以也總是會被自己愿意相信的欺騙。 朱元璋力排眾議決定遷都,對中都寄予厚望,對家鄉(xiāng)充滿深情,所以他愿意把家鄉(xiāng)的一切往好處想。就是有感到不舒服,不正常的地方,也會自動忽略掉。 甚至有人跟他指出問題所在,他都會勃然大怒,極其護(hù)短的維護(hù)自己老家的一切。 朱元璋雖然絕頂聰明,卻也絕頂自負(fù),這種人是不會輕易否定自己的認(rèn)知,更不會輕易推翻自己的決定的。 李善長正是洞悉了這一點,才那么的有恃無恐…… 只有當(dāng)無可辯駁的鐵證擺在眼前,只有最信任的人告訴他,醒醒吧,一切都是假象,他們拿你當(dāng)猴耍呢! 朱元璋才會從自己和淮西勛貴共同編制的美夢中醒來,痛苦萬分的去面對血淋淋的現(xiàn)實。 …… 沉默良久,朱元璋又幽幽問道:“那欺君之罪又怎么講?” “呃?”韓宜可一愣,旋即汗流浹背。但在心念電轉(zhuǎn)間,他決定實話實說,叩首道: “臣承認(rèn),臣前番所奏殿下們?nèi)ッ鹘讨鲃优P底,之后會跟我聯(lián)系云云,都是臣對殿下所留字條的臆度。五位殿下并沒有跟我明說過這種話,雖然臣是這樣猜想的,但欺君之罪,我認(rèn)!” “呵呵,還挺光棍兒。”朱元璋贊許一笑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死罪一條?!?/br> 說著他面無表情看著韓宜可道:“咱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jī)會,愿不愿意?” “愿意!”韓宜可不假思索道。 “好,咱委任你為鳳陽巡按御史,代天子接受百姓告狀,審錄罪囚,吊刷案卷;凡官員勛貴、屬吏家奴,無需請示,皆可傳喚;凡各衙卷宗賬冊,無需請示,皆可調(diào)閱;凡政事得失,軍民利病,大人不法,小人冤情,皆得直言無避!” “臣,遵旨!”韓宜可鄭重其事的叩首行禮。 “好,這還有點當(dāng)年的樣子!”朱元璋贊許的點點頭,起身拿起自己的天子劍,遞給他道:“這回朕給你撐腰,放開手腳去查吧!” “是!”韓宜可顫抖著雙手接過天子劍,淚水止不住的流過雙頰。 因為他等這一刻,實在太久了…… 因為同時他也知道,這注定是一條不歸路…… 第一五八章 一夜入秋 朱老板一貫的雷厲風(fēng)行,翌日便有旨意降下,任命臨淮知縣韓宜可為欽差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中都,糾劾一切不法! 在這份措辭嚴(yán)厲的圣旨中,明確了巡按御史可以審錄罪囚,吊刷案卷,有司不得推脫塞責(zé),否則以欺君論處,巡按可以天子劍斬之;凡官員勛貴、屬吏家奴都必須配合巡按御史的傳喚,任何人不得拒絕逃避,否則以欺君論處,巡按可以天子劍斬之! 凡受審受訊人等,不得隱瞞、不得欺騙、不得攀誣、不得頂罪,否則以欺君論處,巡按可以天子劍斬之! 這份滿紙都是殺殺殺的旨意一下,讓原本還喜氣洋洋慶祝皇帝返鄉(xiāng),美滋滋憧憬遷都的中都城,登時從火熱的盛夏一夜入秋。 韓宜可就在這一片肅殺中走馬上任,他的巡按衙署設(shè)立在洪武門外,為刑部建造的衙門內(nèi)。 甫一上任,韓宜可便發(fā)布告示,宣布自即日起,接連一個月放告收呈,凡百姓有冤情者,皆可入衙告狀。沒有狀紙也不要緊,只要人來了就行,衙門有專門的書吏,為百姓代寫狀紙。 但讓人尷尬的是,掛牌放告兩天,竟無一人敢來告狀。 盡管韓御史和他下屬的官吏們,光審錄罪囚、吊刷案卷,處理這些陳年積案,還有辦理沈六娘的案子,就已經(jīng)忙得不可開交了。但遲遲不見苦主來告狀,還是讓下屬們感到莫大的壓力。 但韓宜可一點不慌,至少看去上一點不慌,他告訴手下不要著急,好戲在后頭。 好戲果然很快上演,這天上午,巡按衙門的官吏們發(fā)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的洪武門前,有官差扎起了高高的秋千架。圍著秋千架,還擺上了一圈圈炭盆,足有兩三千個之多。 還有官兵敲著鑼走街串巷,高聲宣布皇上請百姓吃雞看戲,明日午時準(zhǔn)時開席,請鄉(xiāng)親們都來賞光。 老百姓一聽說皇帝請吃席,自然積極的不得了。 也不是所有百姓都蒙在鼓里,很多人已經(jīng)知道,那秋千架是從哪來的,要干什么用。但他們非但都裝著不知道,反而更加爭先恐后,為了能占據(jù)一席之地,很多人一聽到消息就去洪武門外排隊了。 告狀他們不敢,吃雞看戲他們有什么不敢的? 勛貴們更是心知肚明,這是皇上要‘烤雞儆猴’。但他們敢攔著百姓不讓他們告狀,卻不敢攔著百姓不讓他們?nèi)コ韵?,不然要是請吃飯都沒人到場,朱老板一定會發(fā)飆的…… …… 公猴們不敢作聲,李存義卻快要瘋掉了…… “大哥,皇上要烤了李祐??!”韓國公府花廳里,他頭發(fā)散亂,雙目紅腫的對李善長嘶吼道。 “我聽說了?!崩钌崎L狀態(tài)也好不到哪兒去。從皇陵回來,他就一直失眠,眼圈烏黑,眼袋大的跟楚王殿下的下巴似的。 “大哥,你得做點兒啥??!”李存義揪著李善長的衣襟,使勁搖晃。 “我有什么辦法?”李善長一掃平日的強(qiáng)硬,軟趴趴面條似的任由李存義搖晃。“請罪表遞上去已經(jīng)三天了,皇上還沒有慰留。皇上嫌棄我啦……” “那你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李祐被皇上烤了??!”李存義撕心裂肺,一把鼻涕一把淚?!八褪撬溃膊荒苓@么個慘絕人寰的死法啊,太可怕了實在是!” “誰讓他自己不干人事兒的?”李善長仰天長嘆道:“老二啊,上位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他決定要殺的人,誰也保不住……好吧,皇后可以,但皇后不可能替李祐求情的,你就死了這個心吧。” “不試試怎么能知道呢,大哥?”李存義跪下大哭,抱著李善長的腿苦苦哀求?!袄畹v就是我的命根子,沒了他,我也不活了,嗚嗚嗚……” 見李善長還是無動于衷,他便一狠心,一頭朝著一旁的柱子撞去。 李善長一把沒拉住,砰地一聲,李存義實打?qū)嵶擦藗€正著,登時頭破血流,疼得暈了過去。 老李是又心疼又生氣,趕緊叫來大夫給他治療。大夫包扎之后,又下了針,李存義這才悠悠轉(zhuǎn)醒,醒來第一句話,還是不忘哀求大哥:“救救孩子……” “唉,行吧。反正我這張老臉,已經(jīng)讓你們丟盡了……”李善長無可奈何長嘆一聲,扶著茶幾緩緩起身道:“咱就奉你的命,再去丟一回人……” “多謝大哥。”李存義腦袋紗布滲血,慘兮兮的抽泣道:“你去肯定行的……” “屁?!崩钌崎L啐一口,頭也不回的佝僂著出去了。 …… 李善長坐著馬車來到興福宮外,遞本請求覲見。 不一會兒,吳公公出來,賠笑道:“抱歉韓國公,皇上圣躬微恙,要靜養(yǎng)幾日,還請轉(zhuǎn)回吧。” “哦,皇上不要緊吧?”李善長一臉關(guān)切,心中暗罵,你老朱跟水牛一樣壯實,用生病當(dāng)借口不見我?還不如說要坐月子呢! “不要緊,只是連日奔波,有些勞累了?!眳枪珦u頭笑笑道:“韓國公有什么話,咱家可以代為轉(zhuǎn)達(dá)。” “老臣是有些話想跟上位說道說道,但現(xiàn)在只盼著上位早日圣躬安康,別的都不重要了。”韓國公搖頭笑笑,大明第一公的風(fēng)度還是保持的。 “好,咱家一定帶到?!眳枪χc點頭,伸手道:“恁請回吧?!?/br> “好,辛苦老吳了,改日喝茶。”李善長也微笑點頭,轉(zhuǎn)身上了馬車。 上車之后,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靠在車壁上,看著窗外自己一點點建起的中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