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目前的中都城，真的只適合遠(yuǎn)觀，不適合近看。因?yàn)榻淳退词莻€大工地！

    而且是充斥著惡臭、腥臊、建筑垃圾、生活垃圾、人畜糞便……的骯臟至極的大工地。

    整個中都城，有將近三十萬匠戶和民夫，在如狼似虎的官兵的監(jiān)督下，一刻不停的進(jìn)行著繁重的勞動。

    兩人眼前所見，盡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民夫，肩扛手抬著沉重的木材和石料，從堆場運(yùn)輸?shù)礁魈幑さ?。動作稍慢，監(jiān)工的皮鞭便會毫不留情的落下。

    赤著上身的石匠們，揮汗如雨的舉著大鐵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慕o碩大的條石鑿眼。這可不光是個力氣活，還是個技術(shù)活，稍有不慎就會把條石鑿斷。輕則招致監(jiān)工的毒打，重則被拉去砍頭。

    還有打夯的、砌墻的、挖溝的、架梁的……無數(shù)的工匠和民夫，在監(jiān)工和官兵的高壓之下，就像一群逆來順受的螞蟻，默默無聞的各司其職。

    朱樉和朱棣一路看來，最大的感觸就是，所有人都極度疲憊。就連那些官兵和監(jiān)工，都累得說不出話來，似乎連表情都欠奉，只能攢著力氣揮鞭子……

    瘦得皮包骨頭的工匠和民夫們，更是在高強(qiáng)度的勞動下，累得腰背佝僂，累得喪失了人格。

    他們吃喝便溺都在工地上，也在大街上隨地大小便，讓工地和大街上都彌漫著惡臭，哥倆掩住鼻子還被熏得眼淚直流……

    骯臟濕熱的環(huán)境，又滋生出鋪天蓋地的蚊蠅，肆意傳播著疾病。

    好多工匠和民夫，rou眼可見的病了。墻根陰涼處，靜靜躺著好多奄奄一息的病人……

    沒有大夫給他們診治，官府任其自生自滅。很多人就這么靜靜的死去。

    待其死后，會有專門的收尸隊(duì)，把他們的尸體用草席一卷，拉到化人場燒掉了事。

    就這樣，收尸隊(duì)還不是每天都來。哥倆就親眼看到道旁，倒斃著好幾具高度腐爛的尸體。

    幸虧他倆是軍營里長大的，要是換了老六在這兒，非得把苦膽都吐出來。

    更讓兩人難以置信的是，官兵和監(jiān)工對民夫和工匠的虐待，已經(jīng)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

    他們親眼看到，一眾雜七雜八的官員，簇?fù)碇鴤€穿緋袍的年輕高官，在未來中書省的工地進(jìn)行檢查。

    結(jié)果有一個小組的工匠，因?yàn)楸粰z查出施工質(zhì)量不合格……盡管換了任何地方，都是優(yōu)質(zhì)工程，但在中都嚴(yán)苛的標(biāo)準(zhǔn)下，還是被歸為了不合格。

    監(jiān)工們便將這兩名工匠六個民夫組成的施工小組，鞭撻的不成人形。

    哥倆以為這就完事兒了。沒想到那個年輕高官低聲吩咐一句，官兵便將把人綁了押到大街上。

    然后官兵拔出刀來，咔嚓咔嚓，就把這八個人砍了。

    哥倆震驚的看著八顆腦袋，咕嚕嚕的在地上滾動著。其余人卻視若無睹，該干嘛干嘛。

    顯然，他們早就司空見慣了這樣的場面。

    殺完今天的人，那年輕高官正要騎馬離去，一顆人頭滾到他腳邊，他便飛起一腳，將其踢飛。

    然后面無表情的上馬，就像剛才是踢了個皮球一樣。

    第一零八章 自信的韓國公

    朱樉朱棣兄弟倆，看到腐爛的死尸都習(xí)以為常，卻被眼前這一幕震驚到了。

    這是大明的官員？怎么比元朝的官兒還不是人？

    更糟糕的還在后頭，許是牛高馬大的哥倆太過顯眼。那正要拍馬離去的年輕高官，居然注意到他們哥倆，便用馬鞭一指兄弟倆。

    “你們倆，不許動！”跟在身后的官兵馬上一擁而上，要將兩人拿下。

    “憑什么抓我們？！”朱樉勃然大怒，就要奮起反抗，卻被朱棣死死拉住。

    “別沖動，傷著了就不劃算了！”朱棣一邊按住朱樉，一邊低聲給他吃定心丸道：“老六他們有辦法救我們！”

    在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暴力機(jī)器面前，就算你是以一敵十的大只佬，也一樣會吃大虧的。

    朱樉向來聽老四的，只好憤憤的束手就擒。

    “這倆人在中書重地鬼鬼祟祟的，怕是韃子的密探，帶下去細(xì)細(xì)審問?！蹦悄贻p高官隨意的一擺手，就把兩個普通人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然后他對送出門的藍(lán)袍官員酷酷一笑道：

    “季郎中，你不是老嫌本公子殺你的勞力嗎？這倆一個頂仨的大家伙就算補(bǔ)償啦?！?/br>
    繼而他目光一寒道：

    “下次我再殺人，希望你閉嘴，不然我連你一起宰了！”

    說完，便率一眾爪牙揚(yáng)長而去。

    “丁斌這廝，真是越來越不像人了。”那季郎中左右官員小聲議論道：“在他手底下干活，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br>
    “噤聲！”季郎中狠狠瞪一眼左右?！皞鞯蕉≈笓]耳中，本官可救不了你們！”

    “哎，是……”一眾官員全都閉嘴。

    ……

    單說那丁斌丁指揮一行，旌旗開路，數(shù)十騎相隨，趾高氣揚(yáng)的走在中都天街上。

    所過之處，上至官兵官員，下至工匠民夫，全都望風(fēng)跪迎，儼然朝拜皇族一般。

    一直過了洪武門，來到一座戒備森嚴(yán)的衙門前，他才翻身下馬，徑直進(jìn)去。

    身后衙門口，藍(lán)底金字的‘中都行工部衙門’的匾額，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不可逼視。

    行工部是朱元璋特別成立的一個衙門，專事修建中都城，一切便宜從事。毫不夸張的夸張的說，整個中都城，乃至整個鳳陽府的生殺予奪，全都掌握在這個衙門手里。

    不信你看這個衙門豪華的領(lǐng)導(dǎo)班子——韓國公李善長、中山侯湯和、淮陰侯吳良，之下還有行工部尚書薛祥。

    除了都位高權(quán)重之外，這些人還有個共同點(diǎn)，清一水都是淮西出身。

    當(dāng)初朱老板建中都，以劉伯溫為首的朝廷百官大都持反對態(tài)度。

    而以李善長為首的淮西幫則極力支持。營建中都他們也同樣光宗耀祖，自然是求之不得。

    朱老板的傾向性不言而喻，因此雙方斗法的結(jié)果是劉伯溫黯然出局。但劉伯溫仍不死心，臨走還力諫朱元璋‘鳳陽雖帝鄉(xiāng)，然其地曼衍，非天子居’。

    跟劉伯溫斗了半輩子，李善長最清楚他對朱元璋的影響力。

    哪怕朱老板最后沒聽劉伯溫的，但他說過的話，會像根刺一樣扎進(jìn)皇帝心里，讓朱元璋想起來就不舒服。

    為了盡快拔掉皇帝心頭這根刺，李善長才主動請纓，擔(dān)綱起了中都城的建設(shè)任務(wù)。

    為了早日完工，韓國公拿出建國前的干勁兒，已經(jīng)一頭扎進(jìn)這大工地好幾年了。

    他正站在巨大的中都城沙盤前，跟負(fù)責(zé)具體施工的薛祥，商量著是否要將中都城墻西南角外擴(kuò)一段，把整個鳳咀山包進(jìn)來。

    “當(dāng)初設(shè)計(jì)時(shí)，鳳咀山是在城外的?！毖ο榘櫭嫉溃骸鞍M(jìn)來的話，整個中都城就不是四方的了。西南角多出一塊，既不好看，又增加了工期。”

    “不對不對，上位將中立府改為鳳陽，皆因皇城建在鳳凰山南?！崩钌崎L搖搖頭道：“把鳳咀山隔在城墻外，不就把鳳凰砍了頭去？”

    “哎呀……”薛祥嚇出一身冷汗，他可太知道上位那些古怪的忌諱了。趕忙抱拳躬身道：“恩相又救我等一命啊?！?/br>
    “呵呵，你們啊，就是總陷進(jìn)枝節(jié)末梢里去，忘了什么才是最要緊的?！崩钌崎L身材高大，手長腳長，天庭飽滿，地閣稍遜，但橢圓的額頭明顯凸起。此為巨鰲伏羲骨，據(jù)說是文貴至極之相也。

    而且他腰桿筆挺、須發(fā)烏黑，聲如洪鐘，這身體比老對頭劉伯溫可強(qiáng)了太多，完全不像花甲老人。“上位的好惡才是最重要。”

    “是，恩相教訓(xùn)的是，”薛祥恭維一聲，又有些為難道：“可這樣一來，就要多修十里城墻，多出花費(fèi)還可勉強(qiáng)解決，這工期……”

    “工期絕對不能延誤！”李善長不容置疑道。

    兩人正說話，丁斌進(jìn)來，躬身請安道：“舅舅。”

    “巡視的怎么樣？工程進(jìn)度如何？”李善長點(diǎn)點(diǎn)頭，沉聲問道。

    “很不樂觀?！倍”蠼忾_官袍的領(lǐng)口，灌一肚子冰鎮(zhèn)烏梅汁，擦擦嘴道：“各處工地進(jìn)度都慢下來了，指定完不成這個月的任務(wù)?！?/br>
    “什么原因？”李善長拉下臉來。

    “說是天太熱了，一天起碼兩個時(shí)辰干不了活。”丁斌搖著扇子扇著風(fēng)道：“我跟他們發(fā)了火，也不知道有沒有用?！?/br>
    薛祥也從旁道：“天確實(shí)又悶又熱，好多民夫病了，硬逼著他們干的話，只會病倒更多的人。萬一引發(fā)了暑熱疫，就徹底沒法干了。還是緩一緩吧。”

    “不行，這么多年來，哪年夏天不熱，不都這么挺過來了？”丁斌馬上反對道：“就是干的時(shí)間長了，上上下下人都油滑了，逼得緊一點(diǎn)就好了！”

    “他們已經(jīng)到極限了，再逼，會出事的?！毖ο榘櫭嫉馈尩某隽耸聝何冶冲?，你們當(dāng)然不怕！

    “龍鳳九年，陳友諒趁上位救援安豐，率大軍六十萬，戰(zhàn)艦千艘來攻。大都督朱文正扼守洪都，給我們爭取了備戰(zhàn)的時(shí)間?！崩钌崎L卻慢條斯理的講起了自己的輝煌事業(yè)。

    “當(dāng)時(shí)最大的困難，就是我們沒有水軍跟陳友諒抗衡。上位便給老夫下了死命令，讓我在兩個月內(nèi)，督造出五百條戰(zhàn)艦，如果逾期，或者造出的船航行漏水，就砍老夫的腦袋！”他一拍桌子，宏聲道：

    “當(dāng)時(shí)誰都覺得完不成，老夫死定了！可結(jié)果呢，咱沒白沒黑的干，想盡一切辦法造船，最終還是如期造出來了！讓將士們順利的開去鄱陽湖，一戰(zhàn)消滅了陳友諒！”

    “咱這個韓國公，就是專門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得來的！”李善長自信道：“這只不過是又來一次罷了！”

    第一零九章 野望

    行工部衙門，正堂。

    “可是恩相，今時(shí)非比往日，現(xiàn)在可沒有陳友諒這個大敵當(dāng)前，上位給咱們的工期也還長著呢！”薛祥作為施工方，自然希望工期越長越好。

    “錯，大錯特錯。”李善長斷然道：“所以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總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殊不知，現(xiàn)在同樣是我淮西兄弟的生死存亡之秋！”

    “哦？”薛祥恭聲道：“請恩相賜教。”

    “現(xiàn)在是沒有陳友諒了，可有劉伯溫啊！”李善長深表忌憚道：“是，他老了，病了，在上位心里的地位也大不如前了?？捎肋h(yuǎn)不要小瞧他，還有他背后的那股力量！”

    薛祥并不清楚，正月里胡惟庸謀害劉伯溫的事情。

    李善長可對此一清二楚。讓韓國公完全沒料到的是，劉伯溫居然用了一招苦rou計(jì)，就擺脫了必死無疑的局面，還逼得上位不得不去跟他見面。

    這一見面不要緊，居然把君臣間這些年來的隔閡，一下消融掉不少。這樣神乎其神的劉伯溫，怎能讓人不忌憚？

    更要命的是，劉伯溫背后代表的那股勢力——浙東一黨，乃至整個江浙的地主階層，那才是最讓李善長忌憚的！

    “你想過沒有？老夫都已經(jīng)位極人臣，功成身退了，為什么還要這樣夜以繼日的撲在工地上？”他看著自己器重的薛祥，問道：

    “難道真是像你們想的那樣，為了重回中書，再當(dāng)幾年丞相？”

    “不敢，至少屬下沒這么想過?！毖ο槊ζ睬宓?，心中卻說，這不是路人皆知的嗎？

    “你不這樣想，有的是人這樣想。但我告訴你，大錯特錯?！崩钌崎L沉聲道：

    “我是為了咱們淮西老兄弟的生死存亡和子孫后代在拼啊！”

    “??？”薛祥露出震撼的表情。

    “大明都城在南京，咱們這些淮西勛貴，總要面臨那些江南地主的挑戰(zhàn)。你也很清楚，他們讀書實(shí)在太厲害了，皇上開了三次科舉，讓他們包攬了七成的進(jìn)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