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先生,話不能這么說,當初是各為其主,現(xiàn)在已經(jīng)天下混一了,大家都是大明的臣子,還要再分彼此嗎?”韓宜可搖搖頭。 “你這話該去跟朱洪武說!”羅貫中陡然提高聲調(diào),胸脯一起一伏。 他想要夾一筷子蠶豆,卻怎么也夾不起。 …… 老羅跟朱老板的這段恩怨很容易說清楚。 元朝末年,長江以南三分天下。朱元璋被陳友諒和張士誠夾在中間,看上去隨時都會完蛋。 而張士誠占據(jù)的地盤,南到紹興,北至濟寧,西邊占據(jù)河南淮西一部,東邊直到大海,縱橫兩千余里,控制了天下最富庶之地,帶甲數(shù)十萬!怎么看都像是最后的贏家。 加之張士誠為人慷慨寬厚,還喜歡招攬賓客,動輒贈送豪華的車馬住宅,金銀財寶,所以當時好多江南的文人,都加入了他的大周政權。 其中就包括了施耐庵、羅貫中師徒,還有剛才韓宜可提到的青丘子。 青丘子就是高啟,元末明初第一才子。 結果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張士誠這貨胸無大志、不聽勸諫、只知享樂,眼睜睜放著大好的機會抓不住,根本干不過已經(jīng)消滅了陳友諒的朱元璋。 于是紛紛失望的離開了張士誠。 對于這些地主階級的讀書人,朱元璋骨子里是很鄙視的。但國家初定,收攏人心是最重要的。所以大明建立后,他非但既往不咎,還請他們出來做官,以穩(wěn)定江浙人心。 然而強扭的瓜不甜,朱老板和文人終究尿不到一壺去。文人希望得到的是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是優(yōu)渥的經(jīng)濟特權、是政治上優(yōu)待,是刑不上大夫,是君與士大夫共天下。 總之,就算比不上宋朝,至少待遇不能比元朝差吧?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朱老板…… 第八十九章 神通廣大 大明嚴刑峻法、厲行節(jié)儉,法度之嚴、官員待遇之低,都是前所未有的。 而且朱元璋的法律不是擺設,犯了事兒他真弄你,不會因為你是讀書人就網(wǎng)開一面。 因為朱老板是苦哈哈的窮人出身,知道老百姓過什么日子。他給官員的待遇還是比老百姓的日子舒服多了。 還嫌待遇低,規(guī)矩多,那你就別干啊。你不干有的是人搶著干! 此外朱老板因為沒什么文化,從年輕就受盡了讀書人的歧視,所以他骨子里就反感讀書人。 哪怕他已經(jīng)成為一方諸侯,甚至當了皇帝后,依然覺著他們瞅準機會就要諷刺自己。 所以讀書人在他手底下很難混,整日里捧著卵子過河,還要動輒得咎。 最讓他們難以接受的是,朱元璋居然砍斷了讀書人的通天橋——洪武六年,他以科舉所得之士,皆是缺乏實際任事能力的書呆子為由,停掉了延續(xù)七百多年的科舉!改為地方舉薦和國子監(jiān)自己培養(yǎng)實用人才。 這不啻于刨了讀書人的命根子,天下讀書人哪個不對朱元璋恨得牙根癢癢? 尤其是壟斷了全國文化資源,幾乎包圓了開國前三次科舉的浙江文人。 種種情由之下,他們很自然的便紛紛懷念起張士誠來…… 這下老朱哪能受得了?認為浙東文人養(yǎng)不熟,便借著魏觀案殺雞儆猴,將帶頭懷念的張士誠的高啟判處腰斬! 讀書人沒想到朱老板當了皇帝,還敢對江南第一才子下手這么狠。一時間,江南文人噤若寒蟬,但凡跟張士誠沾過邊兒的,無不人人自危。 像羅貫中、施耐庵這種給張士誠當過幕僚的,當然沒人敢跟他們扯上關系了。還給他們出書? 那不‘秦武王耍鼎——活膩了’嗎? …… 小酒館單間中。 大近視羅貫中終于放棄了用筷子,伸手抓了一把蠶豆,送一枚到口中吃下。這才舒了口氣道: “其實不是我去找你師父的。羅某半生畸零,對家人虧欠良多,但從來沒有對不起過朋友?!?/br> 韓宜可點點頭,這一點他相信。不然他也不會冒著干系來見羅貫中。 “當初把書稿送給你師父,幾年杳無回音,我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绷_貫中接著淡淡道:“誰知,正月底,我忽然收到你師父的信,邀我進京一晤。” “是我?guī)煾刚埾壬サ??”韓宜可吃驚不小,這二年劉伯溫閉門謝客,就連他這個昔日的學生都不許上門,以至于都沒人知道他們的關系。 怎么就忽然大轉彎了? “是,他跟我保證,只要幫你搞掂這邊的事情,就幫我出書?!绷_貫中點點頭道。 “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韓宜可笑道。 “五位殿下在你縣里,你不需要幫忙?”羅貫中連珠炮似的問道:“明教在鳳陽死灰復燃,你不需要幫忙?江南移民和修中都的民夫沸反盈天,你不需要幫忙?” “什么五位殿下?”韓宜可下意識裝糊涂。 “洪灝,洪檳、洪基、洪焐、洪鍔。”羅貫中報出五個讓韓宜可頭皮發(fā)炸的名字,還饒有興趣的評價道: “洪,應該是朱洪武的洪,也可能是朱者紅也,這姓還行。這起名的一看就沒啥文化了,為了湊出五行生編硬湊?!?/br> “當然也不是完全硬湊,秦王封在西安,簡稱鎬,所以他叫洪灝;晉王封在太原,簡稱并,所以他叫洪檳;燕王封在北平,簡稱薊,所以叫洪基;楚王封在武昌,簡稱鄂,所以他叫洪鍔?!?/br> 羅貫中說完,感覺漏了一個,頓了一會才補充道:“哦對了,還有個吳王。他封在蘇州,簡稱吳,所以叫洪焐……呵呵,洪焐洪武,就像他的封號一樣亂來?!?/br> “……”韓宜可徹底相信,他是師父請來的了。不然別的還好說,怎么可能連五位殿下在臨淮,還有他們的化名這種最高機密都知道呢。 見韓宜可面色數(shù)變,羅貫中又揶揄一笑道:“伯時,你坐在個隨時會把你崩到天上的炮口上,還裝著若無其事,這份腚力還真讓愚兄自愧不如。” “我怎么就不能裝著若無其事?”韓宜可強笑一聲道:“你說的那些麻煩事兒,都發(fā)生在中都城,在鳳陽縣,跟我二十里外的臨淮縣有什么關系?” “朱洪武給你密奏之權,你就這么消極的嗎?”羅貫中霧里看花的瞅著他,又拋出一記殺手锏道: “你老師還讓我告訴你,下個月,朱洪武就要正式下詔,宣布全國廢金銀,用紙鈔了,所有人都必須在指定時間內(nèi),將所持金銀兌換成紙鈔。這件事上,你們臨淮縣總沒法獨善其身了吧?” “這么快嗎?”韓宜可倒吸口冷氣。 他自然知道,朝廷去年就設置了寶鈔提舉司,為發(fā)行寶鈔做準備了。但當時朝野普遍認為,茲事體大,必須慎之又慎。畢竟元末濫發(fā)紙幣造成的惡果,所有人都切身體會過。 按照皇帝治國嚴謹?shù)淖黠L,肯定要先試行再修改,真要施行怎么也得幾年后了。怎么這才轉過年來就要在全國推行了? “那可不。面額自一百文至一貫,共六種。一貫換銅錢一千文或白銀一兩,四貫換黃金一兩?!绷_貫中笑道:“也就是說,朝廷要拿一張紙錢,換你手中一兩銀子;拿四張,就要換你一兩金子?!?/br> “這,這不是……”韓宜可硬生生把‘瞎胡鬧’三個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八成會出亂子的?!?/br> “別處亂不亂我不知道,但鳳陽肯定亂!”羅貫中幸災樂禍的笑道:“那些被強遷來的江南富戶,可是把家里的宅子田產(chǎn),全都換成了金銀?,F(xiàn)在朱洪武又要把他們的金銀變成紙,嘖嘖,這可真是剝皮吃rou還要敲骨吸髓了……” 再看韓宜可,已經(jīng)冷汗津津了,在那一杯接一杯不停喝酒。 “我知道你有顧慮,要為五位殿下的安全負責;手里沒有鐵證,怕再給關到大牢里去;覺得就算有證據(jù),也肯定贏不了韓國公那幫人……”羅貫中先體諒了他幾句,然后話鋒一轉,一字一頓: “可你真能硬下心來,什么都不做?干等著最后一起同歸于盡?” “我沒法視若無睹……”韓宜可痛苦的搖搖頭道:“但事情太大了,我一個人實在頂不住啊?!?/br> “誰讓你一個人頂了?再說天塌下來個高的頂著,你縣里不是有五位親王嗎?干嘛不不引導著他們發(fā)現(xiàn)真相呢?”羅貫中給他出主意道。 “這……”韓宜可明顯意動,其實他不是沒想過這法子,但不敢。 “萬一哪位殿下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我全家都不夠賠的?!?/br> “怕什么,朱洪武讓他們白龍魚服,到民間歷練。就做好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準備?!绷_貫中卻很替朱元璋看得開。 “你不是唯恐天下不亂?”韓宜可狐疑的看著他,懷疑這廝沒安好心。 “我還不至于那么陰暗。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既然天命歸于朱洪武,我也不希望天下再分了,那樣老百姓又要遭罪了?!绷_貫中淡淡道。 “唉,讓我好好想想……”韓宜可陷入了糾結中。 第九十章 天無絕人之路 卻說唐甲長和五兄弟在縣衙碰了一鼻子灰,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回去路上,唐甲長還盡力安慰兄弟幾個,說什么天無絕人之路??梢坏人氐郊遥阃岬娇活^上,自個也嘆氣連連了。 老婆子問他咋回事兒,唐甲長被煩得不行,只好簡單講了下。 他老婆子登時也xiele氣,知道老伴兒的里長夢,是徹底黃毬了。 一直歪到天擦黑,唐甲長忽然爬起來便進到里間,不一會兒提了大半袋子小米出來。 “你這是干啥去?”老伴從灶臺抬頭問他。 “啊,給他們送點糧食?!碧萍组L道:“幫不上什么忙,盡點兒心意吧?!?/br> “你咋暈啦,咱自個都不夠吃,還充什么大戶?”老婆子登時不干了?!澳阋撬统鋈ビ杏?,俺也不攔你??涩F(xiàn)在給他們還能換來個屁???” “人不能那么勢利啊。這陣子他們給我挑水澆菜,幫我耕地放水,替我干了多少活?我這老腰都比原來舒服多了。咱得講良心??!”唐甲長說完,不顧老伴兒咒罵,徑自出去了。 …… 洪家院。 唐甲長進來時,兄弟四個正蹲在灶臺邊定定出神。 老五則在忙活著做晚飯,今天沒干活,下的米更少了。 對老唐的雪中送炭,兄弟自然感到十分溫暖,沒有推讓直接就收下了。 “老,老唐,今天你給了我們多少小米,來日我就還你多少金、金沙?!辈贿^朱樉又許了個愿。 “好好好,我等著。”唐甲長不禁失笑,這洪家兄弟哪兒都好,就是脾氣太大、不知道客氣,還好說大話。 “其實縣太爺不幫忙也沒啥,你們都是一身是勁兒的大小伙子,只要肯下力,怎么還找不到飯轍?”唐甲長又給他們鼓勁兒道:“回頭我替你們?nèi)ユ?zhèn)上問問,看看有什么活計適合你們。” “好,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毙值軅円廊徊粫乐x,但還是一起把唐甲長送到門口。 可轉回頭,該愁還是得愁啊。多了這半袋小米,也就能多撐幾天,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啊。 吃了菜葉粥之后,兄弟們決定不能坐以待斃。于是再次開會,商量找飯轍。 “實在不行,去要飯吧?!敝鞓E姿態(tài)放得很低道:“也算子承父業(yè)了?!?/br> “胡說!爹那是當游方僧人化緣!”三哥瞪他一眼道。 四哥也鼓勁兒道:“唐甲長說的不錯,我們有手有腳,只要肯下力,就不會餓死的!” “有,有道理!”二哥立時受到啟迪,狠狠一拍大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