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兒臣相信父皇，父皇也從沒騙過兒子?！敝鞓私o出滿分答案道：“父皇說沒有，那就是沒有?！?/br>
    “哈哈哈，你小子也學滑頭了！”朱元璋聞言放聲大笑，胸中郁郁之氣也消減不少。

    “不錯，咱沒有！”他站起身來，走下龍椅，走出了黃昏的陰影，背著手立在三面出陛的高臺之上。顧盼自雄的大聲道：

    “咱早就有了章程，已經(jīng)讓宋濂籌備禪讓、退位、登基那一串兒典禮，準備體面和氣的受禪稱帝。”

    “不然咱干嘛還讓小廖去接他？讓他直接病死在滁州，不比瓜步沉舟體面一百倍？”

    “是這個理?！敝鞓它c點頭，嘆氣道：“也不知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這哪是邀功??？這是陷君父于不義?。　?/br>
    “呵呵，標兒，你娃還是太嫩了。”朱元璋卻輕蔑一笑，摸了下烏黑的唇須?！八麄兡氖窃谘?？他們冒這個大不韙，全都是為了他們自個！”

    “他們是？”

    “咱在給小廖的鐵券上已經(jīng)寫明了?！?/br>
    “儒生？”朱標說出這兩個字，瞬間清明，心中迸出三個字：

    浙東黨！

    第十七章 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

    元末亂世，淮西是重災區(qū)，飯都吃不上，更別說讀書了。

    所以跟朱元璋造反的一干淮西老兄弟里，除了李善長、汪廣洋這種地主出身外，基本都是不識字的丘八。

    而另一派浙東黨就不一樣了。浙江富庶，文教興盛，讀書人本來就多。加之朱元璋占據(jù)應天，成為一方諸侯后，才開始重禮延聘浙江的名士入幕。

    朱標知道，這些所謂名士其實骨子里是瞧不起農(nóng)民軍的。只是端著朱老板的飯碗，不敢表露出來。但對劉福通、韓林兒、陳友諒這些人，那就不客氣了，一口一個‘妖人’、‘賊寇’，極盡鄙夷之能事。

    “他們?yōu)槭裁匆@么干？就算再瞧不起小明王，也總該知道，父皇接他來應天，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朱標愈發(fā)不解，問道：

    “最后當皇帝的，一定是父皇啊。那小明王死活，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大了去了！”朱元璋斷然道。

    “兒子愚魯。”

    “沒事，你想不明白也正常，就是你老子咱，也是后來才回過味來的?！敝煸跋劝参績鹤右痪?，然后咬牙徹齒吐出兩個字來：

    “法統(tǒng)！”

    “哦?！敝鞓艘幌戮兔靼琢恕?/br>
    因為小明王韓林兒號稱是宋徽宗的九世孫，建國號為宋，奉的是南宋正統(tǒng)。

    如果朱元璋接受韓林兒的禪讓，就意味著大明繼承了宋的法統(tǒng)。那滅宋的元朝就只能是偽朝了。

    對跟著朱元璋造反起家的淮西兄弟來說，確實區(qū)別不大。反正造的都是元朝的反，當?shù)亩际敲鞒墓佟?/br>
    但對浙東一黨來說，區(qū)別就大多了。

    他們既然是名士，那就不是一般人物。要么考取過前元的功名，要么在元朝當過官，或者至少家里當過元朝的官……總之與元朝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如果元朝被定為偽朝，那么他們前半生引以為傲的一切，都將成為無法洗白的黑歷史。

    就算單純?yōu)榱俗约旱拿u，他們也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且‘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要是被打上偽朝前官員的恥辱印記，非但會絕了他們在大明的前程，還會害他們?nèi)找箵谋磺逅悖?/br>
    所以他們鋌而走險，干掉了小明王，嫁禍給朱元璋。

    讓朱老板沒法再繼承韓宋的法統(tǒng)，只能捏著鼻子承認元朝的合法性了……

    那可是害死他全家的元朝??！就想想老朱有多憋屈吧……

    ……

    雖然只是父皇的一家之言，未必就是全部真相。卻已經(jīng)把朱標駭?shù)美浜菇蚪?，小臉煞白了?/br>
    “咱著了他們的道，過了好幾年才想明白，可惜為時已晚。只是原先一直以為，這事兒是那楊憲主使，跟劉先生沒關系！”朱元璋恨聲道：

    “但現(xiàn)在想來，怕是咱一廂情愿了。劉伯溫是楊憲的老師、恩主，還是浙東一黨的領袖，他是豆腐落在灰堆里——洗不干凈的?！?/br>
    “也不能只聽胡相一面之詞。”朱標忙勸道：“父親和劉先生相知多年，當知他光明磊落，不履邪徑。他這種人與父皇意見相左，只會掛冠而去，絕對不會背著父皇，干那種險惡勾當?shù)模　?/br>
    “你老子要是像你這么善良，早就讓人家吃的骨頭都不剩了?！敝煸昂咭宦?，但終究還是打消了，直接把劉伯溫抓起來審問的念頭。

    “行吧，先不動劉先生，等問了小廖再說?！甭砸粚に迹愿捞拥溃骸白層放_和大理寺也一起復查那個私鹽案。你親自督辦，務必小心，不要被中書省糊弄了。”

    “是，父皇?！敝鞓粟s緊領旨。

    “唉！當初就不該聽劉基的話。要是沒解散檢校的話，哪用這么麻煩？”朱元璋說完一陣郁悶，總覺著自己又被老劉坑了。

    他忽然覺得，應該效仿北宋的皇城司，搞一個只服務于自己的特務組織，這樣才不會總是被下面人蒙蔽。

    不過茲事體大，因為公卿百官，無論文武、不分立場，都十分抗拒特務政治。之前的檢校，就是被他們利用建國這個版本大更新機會，給合力做掉了。

    “什么‘刑人于世，以明大公’？狗屁的新朝雅政！就是想把咱眼睛蒙上，耳朵堵上，好方便他們在外頭胡作非為！”朱元璋憤憤的嘟囔道。

    “爹！法者，天子與天下公共也，如此方可為萬世之基。恁也不能為了方便，就帶頭亂了法度??！”朱標察覺到了危險的苗頭，趕忙勸諫道。

    “你緊張個屁??？你都不支持的事兒，咱弄得成嗎？！”朱元璋郁悶的瞪太子一眼，知道這事兒急不得，還得從長計議。

    太子卻以為，父皇知難而退了，趕忙賠笑哄道：“爹，你哪兒癢？兒子給你好好撓撓。”

    “咱不癢，咱現(xiàn)在光刺撓了！回去歇著吧你?！敝煸俺訐]下手，面無表情返回了御案，晚飯前他還能再批一摞奏章。

    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都用瘋狂工作來調(diào)節(jié)。

    坐定后，卻見太子腆著臉跟了過來。

    “還有什么事？”朱元璋喝口茶，沒好氣問道。

    “爹，定妃娘娘好像已經(jīng)松口了吧？”太子走到他身后，給朱元璋撓背道：“恁看充妃娘娘那邊，是不是……”

    “你消息倒是靈通?！敝煸邦D時享受的微微閉眼。他絲毫覺得太子過問后宮之事，有什么不妥?！霸偻曼c兒，左邊……是老六告訴你的？”

    “那可不，今早上學路上，他跟我說，前日去長陽宮跪哭了許久，才哭得定妃娘娘心軟，答應跟父皇說說呢。”

    “嗯，往左，對對，用力……”朱元璋鼻音濃重的哼道：“倒沒看出來，那小憨憨還有顆孝心呢，總算不是一無是處。”

    “父皇別瞧不起人，小六只是晚熟，他這陣子長大了，懂事兒太多了。”朱標忙替朱楨加分道。

    “睜著眼說瞎話，前幾天才剛掉水里，昨兒又把老七嚇尿了褲子，他像個懂事兒的樣嗎？”朱元璋卻沒那么好糊弄，笑罵道：“正準備倒出空來，好好修理修理他呢。”

    “這……”朱標一時語塞，笑嘻嘻轉(zhuǎn)回話題道：“那些事兒先放一邊，快寫吧，小六那邊還等著呢?！?/br>
    “什么？”朱元璋揣著明白裝糊涂。

    “赦免手諭啊?！敝鞓思钡溃骸暗?，恁得說話算話?。　?/br>
    “急赤白臉的。你爹還能賴賬不成？”朱元璋虛給兒子一拳，又一指桌上那本龍紋緣邊的硬黃紙的折頁道：

    “早就寫好了，你著急就拿……”

    ‘去’字還沒說出口，朱標已經(jīng)從他衣領內(nèi)抽出手，捧起了那道上諭，展開一看，大喜過望。

    “兒臣替六弟多謝圣恩，兒臣告退了。”

    說完便捧著上諭，一溜煙跑了。

    “別急，沒撓完呢……”看著太子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還沒解癢的朱元璋一臉無奈。

    只好罵罵咧咧拿起御案上的黃玉如意，一邊給自己撓癢，一邊批閱起奏章來。

    為了避免被窺伺上意，他批奏折的時候，是不許太監(jiān)宮人靠近的……

    ……

    大本堂，放學時間。

    朱楨剛和兩個哥哥走出文華門，便碰見了氣還沒喘勻的太子哥哥。

    “老，老六……”朱標一邊喘息，一邊晃了晃手中的黃紙折頁。

    “大哥，這是……”朱楨也激動了，少年的眼淚撲撲簌簌流下來。

    隨著靈魂徹底融合，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將胡充妃當成自己的母親了。

    “是，就是你想要的那個！”朱標笑著將上諭遞給朱楨。

    “我看看，我看看！”卻被朱棣一把奪過來，展開一看，哈哈大笑道：“太好了老六，你母妃可以回宮了！”

    說完，一把拉住朱楨的手，拽著他往內(nèi)安樂堂跑去。

    他人高腿長，步履如飛，朱楨那小短腿哪能跟得上，沒幾步就被拽的踉踉蹌蹌。

    朱棣索性伸手一撈，直接把他背起來跑。

    朱楨也很懵，四哥怎么比自己這個親兒子還激動？

    大哥和五哥卻一點不意外，朱標看著朱棣的目光，還充滿了憐惜。

    朱橚更是紅了眼眶，忙看向紫紅色的絢麗晚霞，不讓眼淚流下來。

    他心中，響起了白樂天的那首詩：

    ‘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jīng)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

    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

    第十八章 娘親

    羊房夾道位于玄武門外，北安門內(nèi)。

    其實就是皇城與宮城之間的走廊，因為兩側(cè)是高高的宮墻，又因為這里是皇家養(yǎng)羊之處，故曰‘羊房夾道’。

    在羊房夾道的西墻上，開有一個不起眼的門洞，那便是宮人們談之變色的冷宮，號稱有進無出的內(nèi)安樂堂了。

    朱棣背著朱楨跑過層層宮門，一直到這里才放下他，然后叩響了緊閉的宮門。

    “開門，快開門！”

    那輕車熟路的樣子，看得朱楨一愣一愣。若非知道內(nèi)安樂堂只有女人，他都要懷疑四哥是不是也被打入過冷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