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每月我都會爭取給你們寄信，家用也會按時奉上。這錢你只管放心大膽地花，不要替我攢著，只要不是花在打殺嫖賭上就行。只有你和姆媽過得好，我在國外才能安心。

    愿君多珍重，圓月杯中酒。

    金朝

    一九二三年五月九日

    沈滿棠拿信紙的手不自覺多了幾分力，脆弱的紙張霎時就被撕成了兩半。

    車夫被后頭傷心欲絕的哭聲嚇得趕忙把車停到了路邊，而后手忙腳亂地把脖子上的汗巾摘下遞給沈滿棠。

    “別難過別難過，小金之前說了，要是你哭了就讓我給你買糖吃。阿弟你要什么糖，哥給你買去？”

    沈滿棠拼命搖搖頭，把臉埋在信紙里，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他想，元寶一定是生氣了，不然也不會上周說好了要碰面，這周就這么突然走了。一定是因為他太嬌氣，不肯睡旅館的床才把元寶搞煩的。要么就是因為他無理取鬧，收了新衣服還發(fā)脾氣，才叫元寶寒心的。

    總之都是他的錯，他這樣的人，活該一次次被拋棄。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金朝乘上郵輪，從爪哇北上，經(jīng)新加坡、西貢、香港后，終于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抵達(dá)上海。

    在這四年多的時間里，他不僅在爪哇各地開辟了一百萬畝蔗園和六家制糖廠，還相繼在檳城、加爾各答和西貢等地承包了多處種植園，培育品類也從甘蔗逐步拓展到可可、茶葉、橡膠、花生等。

    受外貌限制，他最初還要藏在秘書身后裝他的未成年外甥并雇傭翻譯與當(dāng)?shù)厝私涣鳎钡饺ツ晁耪嬲〕鏊?，以福臻副?jīng)理的身份親自與當(dāng)?shù)馗鞣秸勁小６潭虄赡陼r間，金朝便在爪哇聲名鵲起。

    連陶園昌都在信中調(diào)侃他：“敢問‘糖王’何時歸國，小的也能盡早收拾收拾禪位于您?！?/br>
    船一靠岸，金朝便提著小小一只行李率先下了船。果不其然，在出口正前方最顯眼的位置，陶園昌正與幾個手下舉著“熱烈歡迎糖王歸國”的橫幅，興高采烈地沖他招手。

    金朝腹誹：陶園昌這幾年還真是被程大器帶壞了，兩人現(xiàn)在是如出一轍的沒個正形。

    他默不作聲地快步從橫幅底下穿過，想要假裝不認(rèn)識這幫人，卻被陶園昌一把抓了回來。

    “誒誒誒，這么多年不見，認(rèn)不出我了？”陶園昌摘下墨鏡，把臉懟到金朝面前。

    碼頭上的所有人幾乎都在注視著這里，金朝尷尬地簡直想遁地而走。

    “陶哥，你饒了我吧，正經(jīng)點(diǎn)。”金朝向下扣了扣帽檐，然后掩耳盜鈴般地快步走開。

    等坐到車內(nèi)后他才將草編禮帽摘下，而后道：“這草帽船上戴還好，等下了船才知道自己有多古怪。上海可真是冷，就是把我那一箱子衣服都穿上也扛不住這鬼天氣?！?/br>
    陶園昌欠欠地把手臂伸過來和金朝的做對比：“糖王，你這些年在南洋曬得也太黑了吧?！?/br>
    金朝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您也沒白到哪去?！?/br>
    “哈哈哈好好好，”陶園昌爆笑道，“確認(rèn)了，這么愛翻白眼的一定是我們?nèi)缂侔鼡Q的小金?！?/br>
    金朝也笑了。橫亙在二人之間的疏離感瞬間消散，仿佛帶他們回到了前幾年一起在工廠打拼的日子。

    陶園昌豪氣道：“你這次回來就住我新買的那套房吧。房子全新的都沒人住過，你來也能幫我添點(diǎn)人氣兒?！?/br>
    金朝婉拒道：“新房自然得主人先住。你不用cao心，我就住之前那間亭子間就行?！?/br>
    “你還住那？”陶園昌大吃一驚，“不是吧小金，你貔貅啊只進(jìn)不出的。我說你這些年掙這么多錢了干嘛還虧待自己？”

    他攬住金朝的脖子，強(qiáng)硬道：“我不管，反正你以后就住我那兒。這新房還是我一年前買來當(dāng)婚房使的，可惜追了人姑娘這么久，到現(xiàn)在八字還沒一撇呢。反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就先去那落落腳總行了吧？”

    “你有喜歡的人了？怎么都沒在信中跟我提過？”金朝意外道，“有照片嗎讓我看看。”

    這還真是稀罕事。陶園昌上一世與他算不上深交，因此他也從未聽說過他有什么愛慕之人。

    “我這不努力了很久人家也沒答應(yīng)我嗎？”陶園昌害臊地從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枚小圓鏡，里面夾著的是一張絕代佳人的照片。

    金朝湊近一看，臉色乍變。他沒想到陶園昌口中的心上人竟是沈攸。

    “難怪不答應(yīng)你?！彼摽诙?，都沒意識到自己這話是在直戳陶園昌脆弱的小心臟。

    “是吧，她本人比小像還漂亮，”陶園昌用領(lǐng)帶擦了擦鏡面，惋惜道，“看不上我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br>
    金朝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

    陶園昌把圓鏡塞回心口，回憶道：“二五年五卅那會兒，我們組織不是成立了上?？偣С止と诉\(yùn)動嗎？這姑娘是記者，每回游行我都能見著她。她也是膽大，都開槍了還敢扛著相機(jī)沖在最前頭，被子彈射中手臂了也不肯停止拍攝?！?/br>
    “我先是敬佩她、關(guān)心她，后來也不知怎么的，就開始沒日沒夜地想她。”陶園昌撓撓后頸，不好意思道。

    金朝好笑地看著陶園昌少男懷春的模樣，提醒道：“這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碧請@昌皺眉，“我是喜歡她又不是喜歡她父母，打聽人家家世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