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dāng)時他能夠出去，就是崩了所有人他也會帶傅君佩走的?？赏艟売X與他的情況畢竟不同，他還有一個母親要照顧，而常安也是為了他們母子的安危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常勝現(xiàn)如今統(tǒng)領(lǐng)著整個淞滬的軍隊，他們就是化成灰都跑不出上海。這盤棋下到這已成定局，就是沈滄想插手都無從幫起。

    “緣覺，因為你們的事，我們和常家的交情算是徹底斷了。常太太敢給我送請?zhí)?，就是料?zhǔn)了就算你出現(xiàn)，常小姐也不會改變心意了?！鄙驕媾牧伺耐艟売X的肩，嘆息道，“你不下車，她們就不知道你來了嗎？你又何必讓常小姐為難呢？去了也只是徒增傷心罷了?！?/br>
    汪緣覺摘下鏡框，抹了許久的臉，把臉搓得和眼眶一樣紅后才肯罷手。良久，他輕點了點低垂的頭，將車鑰匙交還給了沈滄。

    傅君佩在一旁看著，頗覺遺憾。在她的安排下，常安每周都能出家門與汪緣覺見面，常遇青也對這位先生十分認(rèn)可，就連常太太和傅君佩逛完街回來接兒女時也對汪緣覺贊不絕口。而害羞靦腆的汪緣覺也笨拙地學(xué)著討好常太太，夸贊她子女教得好，衣服搭得好，頭發(fā)燙得好，每次都把常太太夸得合不攏嘴。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空。

    傅君佩也拍了拍汪緣覺的肩，溫聲寬慰道：“你若想去就悄悄去吧，遠遠看她一眼，別給自己留遺憾?！?/br>
    于是汪緣覺就挑了一棵不遠不近的樹，在樹下抽起了他人生中第一包煙。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過得也就如同這煙霧一般如夢似幻。

    昨日，在舉國民眾長達近兩個月的抗?fàn)幭?，中國代表團最終沒有出席巴黎和會的簽字儀式。這是自五月四日以來社會各界同仇敵愾下取得的勝利，無人不為這一結(jié)果激動振奮。

    可汪緣覺也問自己，在明知會失去常安的情況下，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會成為抗議者中的一員嗎？他想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他不是圣人，沒那么偉大，他不愿看心愛之人為了保全自己，屈身嫁給一個紈绔。反正已經(jīng)有足夠多的人參與到革命隊列中了，不是嗎？

    可在昨日之前，又有誰能打包票，這場抗?fàn)幰欢軌蛉〉脛倮?？就是因為有那么多人不顧安危，不惜代價地參與進來，才換來了北洋政府的妥協(xié)，才能讓國家在國際上保持尊嚴(yán)，讓世界人民了解到中國在此次會議中遭受的不公正待遇。

    汪緣覺還是不會抽煙，每根香煙燃到指間時他才會醒過神來，匆忙將它踩滅。他被煙霧嗆得不行，卻又不敢大聲咳嗽，只能掐著喉嚨縮在樹后，盡可能輕地震動嗓子，直到常安他們進了飯店后他才敢劇烈地咳出聲來，咳得他心肝脾胃都要嘔了出來。

    他對不起常安，因為他沒法坦蕩地保證，如果再來一次，他不會再這么做了。

    回去的路上，沈滿棠閉著眼睛枕著金朝的大腿，放聲大唱著學(xué)堂樂歌課上學(xué)來的歌。

    “卿云爛兮，乣縵縵兮——”

    “小滿，你安靜會兒好嗎？人都給你吵死了?！备稻迦嘀杧ue，喝止道。

    “日月光華，嗚嗚，”沈滿棠扯開金朝捂他嘴的手，繼續(xù)唱道，“旦復(fù)旦兮。”

    “沈滿棠。”沈滄已經(jīng)許久沒有用這威厲的語氣喊沈滿棠大名了，哪怕沈滿棠再醉，都知道不能再在老虎嘴上拔胡須了。

    他癟著嘴，委屈地看了眼金朝，金朝便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肚子，捂住他的眼睛。果然沒幾秒他就又睡著了。

    本來沈滿棠就愛說話，沈傅二人早就習(xí)慣他的吵鬧了，更何況他今日醪糟吃多了，興奮勁上來后就更鬧騰了。傅君佩喝叱完沈滿棠后也有些后悔，但她今日實在壓不下怒火，這主要還是因為她在酒席快結(jié)束時遇上了傅明璽。

    即便早就知道傅明璽要來接任常勝的職位了，但這么猝不及防地遇到仍是讓傅君佩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彼時她與沈滄正托抱著站不直的沈滿棠與江常兩家告別，就正面遇上了穿著軍裝趕來送禮的傅明璽。

    傅明璽見著他們倒是沒多意外，自然地打了個招呼：“佩兒、沈二，你們也來了？真巧，我剛調(diào)來上海，還沒來得及找你們聚聚，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

    他像是完全忘了最后一次見面時的齟齬，轉(zhuǎn)頭又對傅君佩親熱道，“佩兒，你嫂子去年生了，是個閨女，長得和你特別像。我?guī)鋈?，認(rèn)識的人都說那是小時候的你。改天我?guī)齺硪娔?，你自己看看到底像不像。你自幼不在我和爹娘的身邊，我都快忘了你小時候的樣子了。如今我得了這么個閨女，也算是彌補了不能與你一同長大的遺憾?！?/br>
    傅君佩的臉色明顯比剛碰著傅明璽時還要難看。見她不說話，常勝便主動接過了話茬：“誒，這還真是趕巧了！以后你們兄妹二人都在上海，還能互相幫襯一二。沒想到我這一升官，還促成了一對兄妹團聚啊?！?/br>
    傅明璽趕忙連聲道謝，點頭哈腰地奉承常勝。常勝被夸得下巴rou都擠出了三層，高聲笑道：“小傅你也真是，我不是說了嗎，你馬上就要上任了，還是熟悉軍務(wù)要緊，我家小女的婚宴來不來都無所謂的。你倒好，軍裝都沒脫就趕來了?！?/br>
    “督軍，您愛女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來沾沾喜氣？別說這喜宴是在家門口辦的了，就是在浙江，我也得趕過去啊。”傅明璽諂媚地將一份過于厚實的禮金塞進常勝手里后，便又匆忙告辭，“小小心意，祝愿常小姐和江公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今日我實在是忙，改日定當(dāng)?shù)情T拜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