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性命的喪失，終于讓她按捺住了心底不停涌動的情愫，從此他們隔著一堵宮墻，不問彼此，心中唯一所系便是那個(gè)血脈相連的孩子。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文寅昌用他畢生最溫柔的目光看著這個(gè)珍藏心底幾十年的女人。

    皇后卻是搖頭，唇角勾出如愿的笑，“我這輩子被困牢籠，無一日遂心，而今日我總算能做一回蘇芷寧，當(dāng)年許諾的誓言，終于可以實(shí)現(xiàn)了。”

    不能生同衾，便死同xue，能死在一塊也算瞑目。

    文寅昌聽了這話，粗糲的指腹愛撫她依然白皙的面頰，慢慢露出笑容，一如當(dāng)年。

    當(dāng)年的他二十出頭，城府極深，元宵事后他便一直注意皇宮的一舉一動，或許是不甘和憤懣夾雜著奪妻之仇，讓他在得知芷寧有孕時(shí)，異常期待和興奮，他第一時(shí)間潛入皇宮，雷厲風(fēng)行平息了此事。

    再然后守護(hù)他們母子便成了他骨子里的信仰。

    身后是無數(shù)官員的謾罵責(zé)問，他卻始終巋然不動，只溫柔而堅(jiān)定地將他的芷寧擁在懷里。

    二人依偎著彼此，目光對望，多么惺惺相惜的一幕，看在裴循眼里卻無比諷刺，他用力甩開侍衛(wèi)的胳膊，踉踉蹌蹌?wù)酒鹕恚脴O其嫌惡的目光看著他們倆，

    “既是如此，你們當(dāng)初還不如掐死我！”

    也好過把他生下來，讓他活成一個(gè)笑話。

    從這世間最珍貴的嫡皇子，一朝跌落泥潭，成為人人唾棄的私生子。

    所有驕傲和自尊被踐踏在地。

    皇后二人聞言面露驚愕，文國公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心痛道，“循兒...”

    聽到這聲溫煦的呼喚，裴循心底涌上一股惡心，驀地驚退一步，

    他看著文國公，明明無比熟悉的面孔卻在眼下變得十分陌生，甚至可憎，這人不再是他景仰敬佩的師傅，而是一個(gè)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對，偽君子，裴循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此刻心里的嫌惡甚至是難過....沒有人問過他的意思，給他安了個(gè)私生子的名分。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近乎扭曲。

    所有信念在這一刻支離破碎，他茫然的，渾噩地轉(zhuǎn)過身，緩緩將頭上的冠帽取下，又發(fā)泄一般，將那身嫡皇子王服給一點(diǎn)點(diǎn)剝下來，隨后他穿著一身雪白的中衣，迎著冷冽的寒風(fēng)，踩著過去他汲汲營營為之奮斗的屹立在權(quán)力之巔的白玉石階，一步一步消失在眾人的視野.....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驚叫，

    “十二殿下墜臺哪！”

    文寅昌雙目駭然睜大，拔步而起，踉蹌往前奔去，“循兒....”

    這聲循兒還未出口，一枚箭矢從徐云棲手中發(fā)出，準(zhǔn)確無誤貫穿他胸膛。

    一口血自他口中噴出，染紅了奉天殿的臺磯，也染亮了漸明的東邊天際。

    皇后毫不猶豫拔出發(fā)簪，撲在文寅昌懷里殉了情，裴循一頭栽下高臺，昏死過去，其黨羽悉數(shù)被當(dāng)場拿下，關(guān)去詔獄。

    長夜終于過去了，大殿上方的帝王卻已到了彌留之際，他強(qiáng)撐著扶手劇烈地喘著氣，一陣又一陣咳嗽聲回蕩在大殿，百官紛紛看著他，大氣不敢出，些許老臣甚至發(fā)出嗚咽之音。

    有深紅的淤血自皇帝唇角溢出，劉希文跪在他腳跟，一面替他擦拭臟污，一面心痛道，

    “陛下，您保重龍?bào)w啊?！?/br>
    皇帝搖搖頭，他視線突然看不太清了，只覺眼前有無數(shù)光影在晃，

    “熙王呢....”

    劉希文扭頭，忙尋到人群中的熙王，“熙王殿下，快些上前來，陛下有話跟你說?！?/br>
    另一側(cè)的秦王聽了這話，頓時(shí)大急，趕忙起身道，

    “父皇，兒子有話跟您說，您聽兒子說幾句....”

    可惜很快兩名羽林衛(wèi)上來，將他摁在了地上。

    萬眾矚目之際，熙王就這么緩緩直起身，百官也跟著抬起眼，視線追隨他而動，從未覺著這位殿下背影如此偉岸渾闊，仿佛一座堅(jiān)實(shí)的壁壘，刀槍不入，百折不撓。

    熙王一步一步來到皇帝腳跟前跪下，看著行將朽木的父親，眼眶漸漸泛紅，

    “父皇！”他淚水深深涌動，抿著唇哭出聲來。

    皇帝神情交織著憐愛與愧疚，緩聲道，“冀兒，父皇對不住你....”

    大約是看不清他，忍不住往他面前傾了傾，啞聲問，“你怨父皇嗎？”

    熙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連忙握住皇帝冰冷的手腕，使勁搖頭，

    “父皇，兒子沒有怨過您，兒子心里想的是，父皇冷落我，對于我何嘗不是一種保護(hù)。”

    皇帝聽了這話，十分欣慰，更多的是愧疚，

    他長嘆一聲，目色漸漸挪至上方熾亮的宮燈，光色太亮，皇帝有些睜不開眼了，

    “冀兒，你心地善良，敦厚穩(wěn)重，朕把這個(gè)江山交給你了...荀卿宰輔之才，盡可信之任之，其余官員你擇賢而用，朕相信你會比朕做得更好.....”

    這大約是熙王印象里第一次聽到父親諄諄教誨，他稀罕極了，不舍地捧著皇帝的手掌哭得像個(gè)孩子，

    “父皇，您別走，兒子還想再孝敬您幾年....”

    皇帝聽了這話，驀地失笑，艱難地抬起手掌，在他頭頂撫了撫，“你都是做祖父的人了，竟說孩子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