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為你好啊，既然你不領(lǐng)情，那算了?！蹦贻p人走出門外，對著他揮揮手，雖然是在道別，但是臉上的輕蔑卻是rou眼可見的。

    宋長樂蹲下身子，把阿歡摟在懷里，在他干燥的毛發(fā)上蹭掉了眼淚。每次流淚的時候，他都會想起爸爸離開那一天。醫(yī)院里有很多人，全是他不認識的。他們抬走了爸爸，然后把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交給了他，跟他說，他爸爸就在里面。

    “爸爸那么大，怎么會在那個盒子里面？”宋長樂想不通。當(dāng)別人把那個盒子埋進土里的時候，他一聲都沒哭，而是看著布滿天空的云朵。他知道，爸爸就在一片云朵后面偷偷看他。這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只要我聽他的話，就總有一天能見到他。”宋長樂摸了摸阿歡的脖子說，“你也要聽我的話，不要亂跑?！?/br>
    阿歡很聽話，安靜地目送他出門。

    第十七章

    夕陽染紅了屋脊上的天邊。

    宋長樂超額完成了任務(wù)，上午送完一家家具店的活動宣傳單，下午送完一家健身房的打折廣告。賺了一百塊錢，他去寵物商店買點狗糧，屁顛屁顛地往家跑。

    阿歡是一只血統(tǒng)純正的柴犬，今年三歲，是爸爸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爸爸躺在床上對他說：“長樂啊，從此以后你要和阿歡相依為命，不過有一天爸爸想念阿歡的時候，就會叫他來陪我，就像我想念你的時候，也會讓你來陪我，到時候，我們?nèi)齻€，又可以團聚了?！?/br>
    阿歡被爸爸抱回家的時候，還是個毛茸茸的狗崽子，誰知道現(xiàn)在居然長這么大了。關(guān)于它離開這件事，宋長樂并沒有多想過，因為阿歡還很健壯，一點都不像要離開的樣子。離開是有預(yù)兆的，就像爸爸一樣，會一天天衰弱下去，沒精神，身上插滿管子，等到管子都拔掉，就是真的離開了。

    海風(fēng)悠悠地吹，墻檐上的野草閑閑地搖，離阿歡離開的日子好像還遠得很。宋長樂趿著涼拖，又在巷口的舊書攤上拎回了一捆《七龍珠》，然后像平常一樣，吹了聲口哨。

    但是他沒有聽到阿歡一貫的回應(yīng)。今天，清水町安靜得有點過分。

    他的腳步顛簸蹣跚起來，拖鞋跟不上腳，被甩飛了好幾次。他光著一只腳飛快地開了鎖，推開了門。

    阿歡還在，只是有點不對勁，它用前爪刨著堅硬的墻腳，腦袋使勁往里擠，似乎想鉆進一條并不存在的縫隙里。屢屢受挫而跌倒，又屢屢站起來重新鉆探，姿勢僵硬而怪異。

    “阿歡，你怎么了？”

    阿歡聽到了主人的聲音，扭轉(zhuǎn)了腦袋，想向他撲過來，沒走兩步，腦

    袋不由自主地偏向一邊，重重摔倒在地。

    宋長樂嚇傻了，上前抱住它，卻止不住它身體的痙攣。他好像感覺到有種惡毒的力量在阿歡體內(nèi)奔突，要將它整個占為己有，帶進深不可測的深淵里去。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約束不住那股力量，只好讓它從懷抱里溜走。阿歡朝門奔過去，沖進了門外的陽光，卻沒有跑遠，而是鉆進了巷子里的下水溝。

    下水溝的入口還算大，里面鋪的排水管極為窄小，阿歡肥墩墩的身子奮力往里頭擠，卡在了里面。

    宋長樂放聲大哭。他蹲在下水道的洞口，把胳膊伸進里面，想把阿歡拽住來，可是阿歡陷得很深，進退兩難。

    清水町的幾扇門開了，探出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腦袋。

    “阿哥阿姐，阿歡在里面，救救它吧?！?/br>
    可是一只狗的哀嚎已經(jīng)不太容易勾起那些老人見慣生死后的悲憫，他們把頭縮了回去，縮回了自己的洞xue。只有宋長樂一個人，跪在越來越昏沉的暮色中悲泣。

    阿歡在洞里面奮力掙扎，凄苦地叫著。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宋長樂蒙住耳朵，沖回屋子里，沖到樓上，沖進了他的“熊屋”。

    宋長樂有一間熊屋，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熊，那是從他小時候起每年生日父親送給他的禮物，最大的一只和他一樣高，一樣胖，是一只黑白相間的熊貓，目光炯炯，簡直和真的一樣。父親說熊貓是國寶，每一只熊貓都有個名字，這只熊貓叫米福。在阿歡到他家之前，米福是他最好的朋友。宋長樂一直都喜歡摟著米福睡覺，后來長大了，長成了一個胖子，兩個胖子擠不下一張床，他只好抱著那些小熊睡。

    父親后來專門清理出一間小屋，專門放他的熊。他說：“長樂啊，如果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就到這間熊屋里來，和你的熊寶貝們說吧，它們會轉(zhuǎn)告給我的?！?/br>
    宋長樂在陽光下永遠都是高高興興的，沮喪或者悲傷的時候才把自己關(guān)在熊屋里，跟每一只熊說話。

    但這一次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門死死關(guān)上，在絕對的黑暗中縮成了

    一只犰狳，但沒有堅硬的殼，不能隔絕聲響，阿歡的悲鳴依然順著門縫滲透進來，隔不到幾秒鐘就要狠狠地敲打他一次。

    恍恍惚惚中，阿歡的叫聲微弱了下去，他什么也聽不見了。時間在這里仿佛停滯了一般，他想推開門出去看看，可是不知道門外是黑夜還是白天。

    終于，墻壁和玩具熊的表面長出一層淡淡的光，像是某種訊號，昭示著一天的到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了門，看到陽光揮灑進來，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揉了揉眼睛左右端詳，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個夢，阿歡此刻一定正在樓下睡覺，或者在玩他買的毛絨小狗玩具。啊，這只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