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彼牧伺纳倌甑募绨蜣D(zhuǎn)移話題，“身份證拿出來做個登記?！?/br>
    身份證的登記是例行公事，在他們這種帶有“游擊隊”性質(zhì)的非正規(guī)施工單位，更多強調(diào)一種儀式感，跟古代斬雞頭喝雞血差不多。當然，確定新聘工人身份，排除逃犯嫌疑也很有必要。對于這個少年來說，身份證的登記只是走個過場。張鵬相信他不可能有犯罪前科。

    少年遞過來的身份證照片上是個小胖子，和他現(xiàn)在的形象大相徑庭。但任何人經(jīng)歷過那種恐怖的事情，大概都做不到心寬體胖。張鵬對這種巨大的落差保持了默認，以免再度提及讓少年不安的往事。

    “莊生這個名字，還挺好的?！彼麤]話找話。

    “莊生就是莊子，莊生曉夢迷蝴蝶嘛。”少年的嘴角有一絲笑意。

    張鵬高中沒讀完就出來打工，一說到詩詞這些東西就頭疼。他介紹完自己，就幫助少年把床鋪收拾干凈，領(lǐng)著他出門熟悉環(huán)境，順帶添置了一些新的物品，例如蚊帳。在這個房間里不掛蚊帳睡覺是難以想象的，到了夜晚，蚊子的轟鳴能讓人懷疑人生。

    第二天，少年顯示出一種罕見的天賦，他把屋子里的器具各歸其類，各置其位。堆滿雜物的犄角旮旯被收拾干凈，房間自然也就變得寬敞而清爽。令張鵬驚訝的是，他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做完了這一切。對空間的利用，對時間的安排，最后都以驚人的效率體現(xiàn)出來。

    他的天賦并不僅限于此。在張鵬的安排下，他先從一些輔助工作做起，比如檢查安全流程，在樓下劃出警戒區(qū)，整理纏在一起的繩索。簡單而瑣

    碎的活計，他很快就掌握得分毫不差，又能有條不紊地快速完成。其精細程度，并不遜色于任何一位有著好幾年工作經(jīng)驗的老師傅。

    張鵬終于相信，人跟人之間是有差距的。莊生只聽了一次他的電話號碼就能毫無謬誤地記住，現(xiàn)在想來也并不奇怪。正因為如此，莊生輟學(xué)這件事，也讓他深感遺憾。

    這大概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莊生確實經(jīng)常做噩夢。張鵬多次被他的夢話驚醒，感覺到他是在求饒，又像是在發(fā)怒。在他初來乍到的那幾天，他說的夢話比他白天說的話都要多。他和別人之間的交流很少，別人讓他做的事情，他總是聽，從來不發(fā)問，為了省掉和別人不必要的交談，他總是聽得很仔細，做得也無可指摘，讓指導(dǎo)他的人想叮囑什么也無從說起。

    有時候和工友在工作上有相左的意見，他也從不爭論，總是自行其是。但結(jié)果往往證明他的辦法比別人更好。為此張鵬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龍蝦醬”，意思是他又聾又瞎又犟。

    有了自己的專屬綽號，就意味著他正式成為他們的一員。張鵬也跟他們暗示過，這小孩成長軌跡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能包涵則包涵，所以大家都覺得這個人冷僻乖戾不好相處，但都把他當成孩子，不會睚眥計較，頂多罵一句“這小屁孩……”

    “辣將軍”倒了，但周邊不缺便宜的飯館。在一個周末，莊生在張鵬的強烈要求下才跟著去了一家土菜館，既不說話，也不喝酒，連菜也吃得很少，讓左右都覺得硌硬。

    張鵬一直都在努力拉近和莊生之間的關(guān)系，這一晚他喝了兩杯二鍋頭，手搭在莊生的肩膀上說：“龍蝦醬，今天你要是不喝點酒，就等于沒把我們當兄弟?！闭f罷端起杯子，往莊生的嘴邊送，“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你醉了。”莊生的嘴躲著酒杯，肩膀掙脫了他的胳膊。

    “醉了好，一醉解千愁。”張鵬指著他的臉，臉卻對著別人，“這小屁孩啥都好，就是弦繃得太緊，今天我要給他松一松?！?/br>
    “我不喝。”莊生站起來要走，卻被張鵬牢牢按住。“你這家伙，怎么一點都拿不出手，喝一點會死??？來，給個面子?！?/br>
    莊生臉色煞白，緊閉嘴唇。無處可躲時，他的手由下往上打中了張鵬

    手里的酒杯，杯中的酒潑在他和張鵬的臉上。

    周圍的鼓噪瞬間冷卻，大家都疑心張鵬要發(fā)火。不料張鵬抹了一把臉，舌頭在嘴邊舔了一圈，嘻嘻一笑：“這樣也算，這不就等于我倆同喝了一杯酒嘛。”

    “龍蝦醬，過分了啊?！瘪R三缺站起來說道。

    莊生站起來，拔腿就跑，把一桌子人都晾在身后。

    “這個小王八蛋。”馬三缺罵了一句，看到張鵬神情沮喪，立刻轉(zhuǎn)怒為笑道，“走了更好，省得掃興，來來來，大伙兒喝酒。”

    張鵬把杯中的殘酒倒進喉嚨中，喉結(jié)一動，就一仰而盡。

    第七章

    張鵬回去的時候，上鋪亮著燈。藍色的床簾將上鋪嚴絲合縫地團團圍住，書頁翻動的聲音傳出來，像蠶蛹一般自成一統(tǒng)。張鵬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簡單洗漱一番就上了床。今天莊生確實傷了他的心，讓他心灰意冷。他是真心誠意地希望莊生能夠高興一些，開朗一些?？墒乔f生一點都沒有感受到他的好意。莊生大概覺得有塊私密的不受侵犯的領(lǐng)地，比抱團取暖的群居生活更加重要吧。

    有些人可能注定無法成為朋友，這也是沒法強求的事。

    張鵬沮喪地躺在床上，用被子將自己從頭蓋到尾。他的女朋友會在十點半打來電話。十月末，這邊尚未供暖，但故鄉(xiāng)金河市風波鎮(zhèn)三張村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入冬季，甚至可能已經(jīng)下雪。他仿佛看見，一個女孩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頭，把ic卡插進公共電話卡槽，用冰冷的指尖撥打了他的號碼。仿佛是有心靈感應(yīng)一般，他的手機也隨即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