揹著無明子走了一段，他眼前出現(xiàn)了個潭子，青石路的終點(diǎn)就在這里，一路向下到潭子里，無明子聽了也只是略微沉默，稍微修改了他們的目的地。

    無明子在這座山頭住了十幾二十個年頭，閉著眼睛都能走，區(qū)區(qū)個小祠堂，格局都還印在腦海里，「是不是有個小祠堂?！顾麊枺切§籼檬亲鎺煚斈谴ǖ?，區(qū)區(qū)凡俗修道士立了個野妖做地祇，無明子還是小徒弟的時候，經(jīng)常過來跟著師父過來，直到他十二歲前一年，師父突然告訴他。

    ——明明啊，你嫁不嫁？

    顏以安腳步終于頓了一下，「嫁？」

    背上的無明子哼了聲，「我太好看，有人想娶我當(dāng)老婆。」一連三個月，每日踏出自己房門，都會收到山上打來的野味，野雞、山豬、小山羌，師父說，那就是聘禮，嚇得他半根雞爪都不敢碰，野味都進(jìn)了別人的肚子。

    「神也能嫁娶？男的也行？」聽著無明子口中的荒野奇談，顏以安心中的警鈴大響。

    「當(dāng)然可以，」無明子點(diǎn)頭，「神祇有沒有子嗣都沒關(guān)係，反正娶個順眼的就是了，晚上黑燈瞎火的，是男是女都不重要，要是真的家庭不和鬧革命，要離也是……啊?！篃o明子也想起來了。

    那個叫做景藍(lán)的，是真的長的好看，跟早幾年的自己也差不了多遠(yuǎn)。

    無明子喃喃念著「紅顏薄命」、「禍水紅顏」之類的詞，指示顏以安靠近祠堂。

    「你看到什么了？」無明子問。

    「山崖包裹潭子，四周都是樹林，沒有光，只有頭頂?shù)男?。」顏以安老?shí)回答，「旁邊有幾條小白蛇?！?/br>
    「快打招呼，那是柳大人眷親?！?/br>
    顏以安馬上對著兩條路邊的紅眼白蛇微微躬身，「您好，十分抱歉，闖入此地，打擾安寧?！?/br>
    兩條小白蛇對視一眼，立起上身，吐出蛇信，口出人言：「這里怎么來了個陰人？阿明，是你嗎？」口氣不冷不熱，只表達(dá)出點(diǎn)好奇。

    顏以安隨即反應(yīng)過來對方是在跟自己背后的人說話，「牠們跟你說話。」

    「說了什么？」無明子像跟世界截斷通訊一樣?？床灰娨猜牪恢?，只能靠著顏以安跟外界溝通。

    顏以安忠實(shí)還原，聽的無明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拜託，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

    兩蛇一人靠著中間人顏以安對話了幾句，顏以安夾在中間，每個字分開來都聽得懂，合在一起像在說異世的語言。

    「阿明，你回心轉(zhuǎn)意，帶禮來投靠柳大人了么？」小白蛇希冀問，牠們都很想念當(dāng)年的小rou團(tuán)，邁著小短腿上來，偎在柳大人懷里，看微濤先生跟柳大人下棋，講古今中外大事，還有往后天下大道何行、何明、何安。

    ——微濤，之后的路，何以為安。

    這是憂心萬物的蛇仙。

    ——走不下去，躺下也好。

    這是游戲人間的水仙微韜。

    順帶一提，微濤是無明子師公，最疼小rou明。

    無明子沒有正面回答：「去跟你們大人說，說阿明仔來找他?！?/br>
    兩條小蛇聽了顏以安轉(zhuǎn)達(dá)的話語，開心起來，本想掉頭回洞府，把在洞內(nèi)避暑的牠們家大人找出來，不過想想不對。

    「大人不在?！剐“咨哒f。

    顏以安代為轉(zhuǎn)告，無明子嚇的懷疑人生，一山無主，是要被其他孤鬼佔(zhàn)領(lǐng)山頭是不是？

    「大人怎么可以離開山頭？」顏以安代為詢問。兩條小蛇擺了擺身姿。

    「柳大人去陰間了?！?/br>
    「要是大人回來知道阿明你有來，還瞎了眼，絕對弄死那個讓你瞎的人?！?/br>
    白蛇說著可能會讓人類死翹翹的話，其中一隻滑進(jìn)后頭的祠堂里，把一張白符拿出來交給顏以安，「來，給阿明暫時開開眼?！?/br>
    無明子一聽有符可用，神色一喜，「快拿來！」拿過符咒往自己臉上一拍，無明子呼出口長氣，終于脫離瞎眼的窘境，從顏以安背上下來。

    「柳孟柳仲?！?/br>
    「阿明！」小蛇歡欣應(yīng)答，「阿明你別擔(dān)心，你要是肯來，柳大人一定也會收留你！」

    無明子柔柔微笑：「那太好啦，你們能不能告訴我，今天柳大人為了什么才擅離神職啊？」

    「早前來了個外地人，柳大人就牽走了?！?/br>
    無明道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拉過顏以安，「你聽到?jīng)]有？」

    「人魂？」

    無明子非常滿意，果然是有讀過書的，很會抓重點(diǎn)，「應(yīng)該就是你那小花?！篃o明子說：「他要是運(yùn)氣好點(diǎn)，說不定能在天亮之前把人撈回來……」

    顏以安依舊聽的半懂不懂，不過還是點(diǎn)頭。無明子將小蛇帶到一旁去，嘀嘀咕咕地說了一會兒話，顏以安就看見兩條白影飛速竄了出去，直進(jìn)到林子里不見蹤影。

    無明子在牠們后頭悠哉地走出來，臉上還貼著符紙，看起來有點(diǎn)滑稽，紅墨畫出的眼珠子轉(zhuǎn)動兩下，還真像是在視物。

    「你跟牠們說了什么？」顏以安的直覺告訴他，無明道人又騙人為自己做牛做馬。

    無明子大呼冤枉，他不過說了一句山下最近不太平，兩條蛇就唰唰地溜了，像要去拯救世界一樣緊急。

    「我看那邊大概是有什么不長眼的東西闖進(jìn)來了?！股呓鑱淼难劬ζ鋵?shí)不怎么樣，勉強(qiáng)能看清，不過光看柳孟柳仲的反應(yīng)，無明子也能猜到發(fā)生什么事，「陰七月就是有很多傢伙想無視城隍爺闖過來，還想不想去輪回了？」

    無明子這話說得大聲，顏以安覺得這應(yīng)該是在對附近的「好朋友」說的，才說完，旁邊的窸窣聲頓時靜了下來。

    可是底下的村鎮(zhèn)的神像是空物。

    顏以安反覆思量，最后還是把這話吞回肚子里。

    「過來?！篃o明子鑽進(jìn)祠堂里對著顏以安招手。

    祠堂里頭環(huán)著一圈巨大蛇蛻，顏以安大致看過，一顆眼珠大概跟他的腦袋一樣大。

    「這是柳大人的宗祠?！篃o明子說，小時都鑽在蛇蛻里到處跑跳，仗著神明疼愛肆無忌憚，無明子在大堆蛇蛻下面翻出一個灰黑色的銅製八邊型臉盆，拖拉著挪到水邊，舀了一大盆水。

    顏以安問這是什么，無明子得意回答，是可窺見地府詭密的八角銅鏡，雖然他幼時都拿來當(dāng)洗腳盆，他師公會溫溫柔柔地替他揉揉腳底，「你往里面看看，看見什么了？」

    顏以安依言湊近，表情一呆。

    平靜同鏡面一般的水面映照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另一張他熟到快爛的臉。

    「景藍(lán)?！?/br>
    ＊

    隔著水，顏以安看見了乙班最美一朵花。

    花景蘭穿一身白衣，滿臉不悅地坐在椅上，正往水面看去，一看見顏以安，露出了個驚訝的表情。

    ——以安！

    花景蘭的聲音沒有傳過來，不過口型很明顯。

    顏以安用力點(diǎn)了兩下頭，伸出拇指往自己頸邊一劃，這是他們?nèi)齻€之間的小默契，意思是死了都會去找你。

    一旁的無明子看不懂，以為是這邊的顏瘋子想不開要?dú)⑷?，緊張出一身冷汗。

    花景蘭一見顏以安的手勢，嚇得花容失色。

    「顏以安，不可以?！够ň疤m在水一方對著水面怒吼，拋棄身為淑女的矜持，「不可以過來！」他并不笨，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帶離人世，一醒過來就在一個到處是鬼的地方。

    不過就算是這樣，花景蘭腦袋里面也只有一個想法：原來以安眼中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他相信顏以安一定有看懂他在說什么，以安小朋友會讀唇語，每次都戳破大人們自以為無聲的謊言。還有他跟郭境兩個之間的悄悄話。

    他在另一頭捧著八角銅盆，拼命忍淚，顏以安要是看到他哭，一定會馬上墜入地獄，就為了不再見他掉淚。

    顏以安與花景蘭隔著潭水相望，讓人不得不回想起當(dāng)初小花被拍賣的現(xiàn)場，顏以安第一次知道有錢可以買下全世界。他跟郭境兩個，與花景蘭相隔著玻璃窗，小花的表情就像現(xiàn)在這樣。

    ——不用管我，我沒事。

    小花倔強(qiáng)，他家有錢，一定會來救他出去，要兩個小伙伴現(xiàn)在就打道回府，去他家等他一起吃晚餐。

    小鍋?zhàn)雍芑?，小以安一手安撫一個。左手牽著小鍋?zhàn)?，右手放在玻璃上，跟小花的掌心遙遙相對。

    ——景藍(lán)，別怕。

    顏以安唇瓣無聲張闔，道破花景蘭心防。

    花景蘭強(qiáng)忍著快要哭出來的眼淚，什么不要過來、不可以過來，說他自私也好，會把顏以安拉下水也好，他不想一個人待在死后的世界，要死一起死。

    花景蘭擠出平時的笑臉，說出自己真心話：「以安，快來救我?！?/br>
    顏以安點(diǎn)頭應(yīng)下，輕聲許諾。

    「水通陰間?！顾ь^看向等在一旁的無明子，「你說的，對嗎？」

    「你不信我，也得信你自己看到什么?！篃o明子攤手，「我們先回去吧，他rou身還在，確定了在哪里，就能把人招魂招回來?！顾阑杲?jīng)過黃泉水，引渡人，躲過鬼差追捕，運(yùn)氣好的話，憑著一線之緣就能……等等，那個少年仔又想干什么！

    無明子還沒把師公房內(nèi)那本《陰間集》當(dāng)中節(jié)錄的小段報給顏以安知道，就看見對方聽到一半就準(zhǔn)備脫上衣，活像是游泳比賽開始前的熱身，拉伸四肢。

    這個畫面怎么不久前才看過？

    「你想干嘛！」

    「去找他?！诡佉园膊豢赡茏屓藱M跨重重危機(jī)回到人間，花景蘭是淑女，是該好好供養(yǎng)起來的寶藏，他不可能、絕對不會，讓人孤單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半歸家，我去陪他?！?/br>
    無明子呆了呆，還沒反應(yīng)過來，整個人已經(jīng)撲上去。

    「不可以！」

    涼冷的水淹沒上無明子的口鼻，為時已晚、萬事休矣。

    無明子這輩子修道當(dāng)?shù)朗?，可能最后悔的就是跟著自己面前的傻子跳進(jìn)水里。

    還有那天下午接下了那花傘少年的小費(f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