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云散去，仙者境成。

    原來的身體已經(jīng)隨著心魔死在出寒劍下，被最后一道雷劫擊成了飛灰。

    心魔和那憑空多出的妖魔骨被天雷淬煉后，只剩下清澈的神魂。

    神魂歸體，妖魔骨同他的劍骨再度融合——融合之時他的意識正在被黃泉水勾走，是后來天道將他從星河道拽了回來，他并沒有瞧見自己的另一具根骨。

    似有峰主、長老、弟子圍上來恭賀。

    有的人神色格外復(fù)雜。

    落月山門外，居然還有不知多少修士。

    秦微格外不可置信地說：“謝出寒，居然是你下的手……？”

    我下的手？

    我下了什么手。

    他只記得他分神魂、抽劍骨，而后……

    而后什么？

    他茫茫地望著前方。

    他剛死沒多久，劍骨化作的身體只有形沒有感。

    從前五彩斑斕的落月峰在他眼中只有黑白二色，他聞不見花香，感受不到輕風(fēng)。

    盡管如此。

    謝折風(fēng)本該高興的。

    可他環(huán)顧四方的人頭攢動，神魂分明已經(jīng)圓滿，卻又空蕩蕩的。

    少了什么。

    他登仙功成，師兄不來恭賀嗎？

    他恍恍開口：“師——”

    師兄呢？

    突然。

    謝折風(fēng)神色一頓，雙瞳猛地一顫。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之前，心魔所經(jīng)歷的一切通過已經(jīng)回歸的神魂，在這一刻融入他的記憶之中。

    師兄……

    師兄?。?？？

    謝折風(fēng)雙目一紅，渾身一顫，顫抖著抬手，抓了抓眼前黑白的虛空。

    其他人似乎都在喊他：“仙尊？”

    謝折風(fēng)恍若未聞。

    他連自己自己重傷未愈都忘了，也忘了自己已經(jīng)入了仙者境，出寒跌在地上，連它的主人都沒將它拾起。

    謝折風(fēng)未用一絲靈力，就這么如凡人一般跌跌撞撞要往山門處跑去。

    可他剛邁出幾步。

    他腳步一頓。

    他的神魂分體又合之，歷經(jīng)重重雷劫淬煉，正是最脆弱之時。

    他肝膽俱裂，心神巨震，神魂晃蕩。

    經(jīng)年累月下來，無情咒本來已經(jīng)被謝折風(fēng)無意識壓制些許。

    此刻，它悄無聲息地發(fā)作。

    一切與情愛有關(guān)之事，不過剛剛掀起巨浪滔天。

    咒術(shù)符文一閃，驚濤駭浪瞬時化為烏有。

    他忘了。

    他全都忘了。

    他忘了相擁而眠的年少過往，忘了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生死與共，忘了冥海水淵的一聲“阿雪”。

    謝折風(fēng)只記得自己曾經(jīng)分魂斬我，根除心魔，渡過九重雷劫。

    他只記得“自己”持劍看著狼狽的師兄的那一刻。

    ……是他被心魔左右，殺了師兄??？

    他神思一晃，御劍而起。

    謝折風(fēng)趕到落月山門下之時，山門旁那盞長明燈依舊閃爍，落月主峰弟子堂里，寫著“安無雪”三字的弟子令牌碎裂。

    山門前空無一物，安無雪身死道消，尸骨無存。

    他追尋著安無雪殘魂氣息，一路尋到荊棘川。

    似乎有落月長老攔著他，和他說：“四海皆知仙尊登仙，妖魔垂死掙扎作亂，天下在等著您啊——！”

    謝折風(fēng)撇開了對方。

    仙者靈力在茫茫遼闊的荊棘川中鋪開，他在眼前的黑白中一寸一寸地找著。

    剛被塑形的“身體”毫無實感，荊棘似乎劃破了他的白衣，卻帶不來一絲鮮紅。

    他明明察覺不到痛，卻痛得厲害。

    他當(dāng)真是個廢物。

    自以為機關(guān)算盡，最終居然被心魔左右，斬斷師兄生機。

    他害死了師兄。

    魂飛魄散的為什么不是他？

    這世間禁術(shù)千萬，為何沒有以命換命之法？

    “師兄……”

    謝折風(fēng)尋遍荊棘川。

    一無所獲。

    ……

    后來出寒劍氣沖天而起，凜冽劍光落入天地四方，清肅天下妖魔。

    四海萬劍陣同鳴，劍冢之下萬劍共吟，像是一首崢嶸鋒利的哀歌。

    處在養(yǎng)魂樹精幻境中的安無雪看不到仙禍終了后的那一刻的天地。

    他只能跟著謝折風(fēng)，看著謝折風(fēng)所經(jīng)歷的一切。

    不知看到哪一刻開始，安無雪的心已經(jīng)酸楚到了麻木。

    他只能感到空蕩蕩的木然，抓不出一點清晰的頭緒。

    他突然有些想哭。

    他不知是想為謝折風(fēng)哭，還是為他自己哭，還是為當(dāng)年種種所哭。

    他只知道自己想任性地哭一回。

    可他又麻木到哭不下來。

    安無雪恍惚回想起來，千年后北冥雷劫之危解除之后的那一夜，二月初五的星夜里，滿院寒桑花送來如幽蘭一般的花香，藍(lán)紫色鋪滿梅花樹下。

    師弟和他說“我尋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安無雪并未多想。

    長生仙仙體冷熱不侵，他覺得謝折風(fēng)或許只是乍一走過寒桑崖，短時間之內(nèi)察覺不出最冷的那一朵而已。

    可如今想來……仙者只是冷熱不侵，而不是冷熱無感。

    不怕冷，不代表不知冷。

    謝折風(fēng)不怕寒桑崖冰涼，是因仙者冷熱不侵。

    可謝折風(fēng)尋不出最冷的那一朵，是因為他是個感知不到冷熱的故去千年的死人。

    原來如此。

    原來當(dāng)年，有如此多的如此。

    安無雪站在過往幻境里的葬霜海邊沿，低頭俯瞰著千年前落月峰的萬千山巒。

    他從來行路無悔，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后悔自己曾經(jīng)的任何決定，更不會想要回到過往。

    但此時此刻，他居然想抓住這逝去的千年前，想回到南鶴不曾隕落之時，那時他沒死過一次，謝折風(fēng)也沒死過一次。

    可過往注定只能是過往。

    謝折風(fēng)的生前死后應(yīng)當(dāng)要結(jié)束了。

    養(yǎng)魂樹精帶出來的過往除非太長，進入者在現(xiàn)實之中不過眨眼一瞬。

    他要回去了。

    千年后還有太多事情等著他。

    他如今終于知曉了那一劍的根源，卻有了更多的困惑。

    師尊到底為什么要給師弟下無情咒、改道途？

    謝折風(fēng)斬我登仙，為何會突然橫生枝節(jié)，突然現(xiàn)出一具妖魔骨？師尊是為師弟探過根骨的，師尊知道嗎？他千年后也給謝折風(fēng)探過根骨，但他只是探了師弟適合的道途，不曾細(xì)細(xì)探查，如今千年過去，那具妖魔骨如何了？

    師弟無情咒完全解開了嗎？

    安無雪想著，靜靜等著幻境結(jié)束。

    可他就這么站在霜海旁，看著謝折風(fēng)持劍歸來。

    年輕仙尊面色蒼白如雪，滿目通紅，卻已經(jīng)沒有眼淚——他淚水早已哭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