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榮親眼目睹著孕期的病癥在一點(diǎn)點(diǎn)消耗著江落的生命，從一開始的嘔吐，偶爾流血，到七個月時的視線模糊，聽不清他說話。

    再后來她幾乎是臥床不起，半夜在他懷里疼醒，但是江落再也沒哭過，她又像以往經(jīng)歷每一次難以忍受的事情那樣，船過水無痕，平和地接受了這些無妄之災(zāi)，無端的報應(yīng)。

    顧大人娶妻之后，似乎變得格外珍惜生命，不僅經(jīng)常施舍僧尼道士，獻(xiàn)出幾處宅院造為佛寺、道觀，還親自前往東山，拜訪在道學(xué)方面有造詣的隱士或者精通佛法的高僧。

    并且時邀他們出入顧府，行徑做派，可謂與他的父親和兄長一脈相承，在江東形成了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

    但是事情并沒有因?yàn)樗龅倪@些努力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江落的身體依然每況愈下，整個人看起來單薄瘦弱。

    今日他剛處決了幾個招搖撞騙的名士，又將那些主意無用的僧人驅(qū)逐出境，回來的時候，太陽正當(dāng)空，居然見到江落獨(dú)自坐在臥房門口。

    陽光灑滿她的肩頸和眼角眉梢，單薄的皮rou恢復(fù)一絲生機(jī)，一開始她并沒看到顧榮，攥著袖子捂住腰腹，眼前只有炫目的白光和圓圈，后來有人握住她裸露的腳踝，幫她把襪子穿好，她才依稀分辨出這是顧榮。

    江落拽著他的衣袖，怯怯地開口:“是我跟他們說，我要睡下，所以他們才敢離開一小會兒，你千萬不要責(zé)怪他們。”

    顧榮道:“不怪。”

    江落笑一下，又道:“我本來打算睡下，無奈周圍太安靜，我聽到風(fēng)聲，狗吠，卑下之人黑暗里的竊竊私語，輾轉(zhuǎn)反側(cè)?！?/br>
    “我自知渺小，本打算一個人坐等天明，卻聽到一個聲音叫我到門邊來?！?/br>
    “我怕門外的貴人不要我，因?yàn)樗麚碛械臇|西太多，而我看起來是那么人微言輕?！?/br>
    顧榮靜靜聽著，捧住她的臉，一點(diǎn)一點(diǎn)抹去她眼角洶涌不停的淚水，卻沒感受到自己的眼淚也在往下流，珍珠一樣的眼淚砸在她的腳背上，震蕩地她的心有些發(fā)疼。

    “我記恨他對我做過許多壞的事情，不愿出門，可我又覺得……”

    “他有點(diǎn)可憐。”

    顧榮吻住她，咸澀的淚水在兩人的唇齒間暈染開，然而即使是一個深吻，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也變成了無法承受的東西，她呼吸急促，五臟六腑如絞。

    顧榮適可而止，江落摟住他痛哭，她說:“我愛你呀顧榮?！?/br>
    “我在等你回家?！?/br>
    “不要再殺人了顧榮。”

    顧榮久久不語，等到他整理好儀態(tài)，淚痕半干，才語氣生硬地說:“我們結(jié)婚那一天，陸行止送來一把古琴和幾張字畫，被我扔到別墅后面的水溝里了。”

    江落:“……”

    顧榮:“這叁個月他來了五次，都被我拒之門外?！?/br>
    “但是近來我深思熟慮，等你身體好起來以后，我允許你交朋友?！?/br>
    顧榮一邊說一邊揪緊她的衣服，領(lǐng)口慢慢收緊。

    “還有那個姓裴的?！?/br>
    “沒死?！?/br>
    “現(xiàn)在正在長江北岸跟匈奴的騎兵交鋒，幾次請求朝廷出兵援助，但我沒同意?！?/br>
    江落上不來氣，拍著他的手，顧榮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此置之不理，自顧自道:“可如果你能好起來，有個老相好也不算什么大事情?！?/br>
    頂多是看不順眼罷了。

    這時候江落帶著哭腔，微弱地喊:“顧榮。”

    顧榮怒道:“怎么，你是不是特別滿意我的決定，我這樣做，是不是讓你很感動？”

    他乜斜江落一眼，猛地松開手。

    顧榮發(fā)憤圖強(qiáng)，日夜祈禱，恨不能化身為天，只求消減江落的苦難，只求瀕死的生命能迎來一絲轉(zhuǎn)圜。

    半月之后，有一云游道人來到顧府門口，言說自己能通靈招魂，可醫(yī)治百病，顧大人親自邀請他進(jìn)屋，好吃好喝款待他。

    道人吃飽喝足后，輕描淡寫地說:“治病會有副作用?！?/br>
    顧榮抽出長劍，抵著他的額頭，冷笑:“別想為自己的拙劣找借口?！?/br>
    “治好我夫人，保你后半輩子無憂。”

    “她若是死了，喏，”顧榮示意他看院子里枝葉肥美的月季花，“你就埋在那里，跟其他無用的神棍一起，用你們的血rou滋養(yǎng)我的院子?！?/br>
    道人呆了幾秒，搖搖頭，食指和中指夾住顧榮的劍，緩緩挪開，顧榮刀鋒一晃，在他的脖頸留下一道血痕，收劍，交迭雙腿坐回高堂上，神色莫測，紫衣凌冽。

    “大人，你給的太多了。”

    道人從容地理了理衣袍，拂塵一甩，娓娓道來。

    “你可知有些人明明聰慧，精力旺盛，也足夠努力，占盡天時地利，窮極一生追求錢財(cái)，卻始終不能如愿，為何？”

    顧榮不耐煩道:“因?yàn)槿诵臒o厭?！?/br>
    道人道:“不全對，因?yàn)槊餂]有?！?/br>
    “或者說命太輕了，給的太多會無法承受?！?/br>
    “這并不是說，此人配不上這些東西?！?/br>
    “要保持一樣?xùn)|西，不一定非得占有，要讓它流動，要讓它走，如此才能源源不斷，生生不息，不枯不竭?！?/br>
    外面雨過天晴，天光乍破，顧榮似懂非懂，可是冰冷譏誚的面容已經(jīng)有一絲松動，屋內(nèi)的人即將迎來一線生機(jī)。

    顧榮問:“副作用是什么？”

    道人捋一把胡須，笑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

    “大人命中富貴，有力承擔(dān)一切福報和惡果，你的夫人卻無法承受?！?/br>
    “上天將使她清凈，作為她獲得這一切的報答?！?/br>
    道人走后，顧大人撤回道觀、佛寺里供奉的夫人的塑像、八字，拆掉府中一切富麗堂皇的裝飾，鏟掉人rou培育的月季花，移植古木，鑿?fù)锨?，極盡風(fēng)水。

    請鄉(xiāng)間大夫配最簡普的食材和藥材，以棉布代替江落日常所穿的綾羅綢緞，配飾只充銀器古玉，偶爾用馬車載著她穿過幾道山川州縣，滿眼是江東煙絡(luò)橫林的景致。

    兩個月后，他們有一個小男孩。

    江落難產(chǎn)出血，救過來之后，右耳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