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沒有人回應(yīng)他的話。

    又頓了頓，他再次：“萬賀先生！”

    周圍依舊是一片靜悄悄的，池塘里隱約響起兩三聲蛙鳴。

    “萬賀先生！蘭時公子他來——”

    話音未落，立刻，院落的東面?zhèn)鱽硪宦晿O其刺耳的嬰兒哭聲，那聲音尖銳得非常，說是嬰兒的啼哭，不如更像是什么尖銳的物品劃在金屬表面發(fā)出的刺鳴。

    鄭哀面上顯出驚慌的神色：“什么聲音？”說著，他身體向肖蘭時的方向一靠，躲在他的身后。

    肖蘭時寬慰般地拍了兩下他的肩膀，看向施行知。

    施行知也望向他們，不過他得臉上盡然是一片習(xí)以為常的淡然：“諸位跟我來就知道了。不必害怕?！?

    眾人走進(jìn)庭院的深處，池塘的另一邊。那是一片幾乎已經(jīng)被廢棄了的更小的池塘，里頭已經(jīng)沒有了水，但底下全是淤泥，幾片已經(jīng)枯萎了的荷塘有氣無力地支棱在淤泥里面，凄清一片。

    在一旁燈光的照耀下，眾人看見那座廢棄小池塘的正中，隱隱約約有個人影。

    肖蘭時皺起眉頭：“誰？！”

    施行知寬慰道：“肖月不必驚慌。”說著，抬頭向池塘中的那個人影呼喊了聲，“萬賀先生，您看是誰來了？您可還認(rèn)得這位公子??？”

    此話一出，立刻像是平地一聲驚雷炸響在肖蘭時的心底。

    “萬賀先生？”他驚疑地喊了聲。

    緊接著，從小池塘上迎面刮起來一陣疾風(fēng)，那風(fēng)里的味道并不好聞，夾雜著像是某種水聲動物尸體腐爛的腥臭味。

    緊接著，那池塘中間的人影似乎有了反應(yīng)。

    他像是一只青蛙一般，雙腿蜷縮在身后，形成一個蹲坐的姿勢，而兩只手臂，則被他用作前方支撐身體。他一蹦一跳著從淤泥的池塘中走來，動作就像是個拙劣模仿青蛙的孩童。

    漸漸地，池塘這邊木樁上的燈光將那人影照出面孔。

    一個頭發(fā)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老頭，穿著松松垮垮的破舊衣衫，蹲坐在眾人面前。他蹲在池塘中，身上、臉上已然全部沾染上了污泥，就沒有一塊潔凈的地方，而他的嘴里，似乎在用力地咀嚼著什么，肖蘭時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咀嚼池塘里的污泥。

    他不可思議地低頭望著下面的人，呼喊了聲：“萬賀老頭？！”

    眼前的人被他突然一聲叫喊，似乎略微驚了一跳，身子往后縮了縮，必出一個明顯的、將要進(jìn)攻的姿勢。

    衛(wèi)玄序下意識地將肖蘭時往自己身后拉。

    肖蘭時不可思議地望著衛(wèi)玄序，眼中的驚駭何止是能用語言表達(dá)出來的。

    萬賀原本是元京金麟臺上的講師，也算是一名學(xué)士，他幾乎沒有任何修真求道的天資，甚至體內(nèi)連內(nèi)丹都沒有結(jié)成，只不過單單憑借著手里的一把占星卜卦的本事，硬是在以武力論權(quán)力的金麟臺上站穩(wěn)了腳跟。

    尋常人或許不明白那代表著什么，但是肖蘭時實(shí)在是太清楚了。

    當(dāng)時在鬼見愁圍剿的時候，不小心觸動了林子里的那鎮(zhèn)壓核心的結(jié)界，群鬼圍攻，邪靈四起，所有人在鬼氣的利爪下幾乎潰不成軍。要知道，當(dāng)時他們能去參加圍剿的，幾乎都是一群在全天下都數(shù)得著的名家，身上那是帶著不知多少的寶劍法器。

    然而就是在那個軍心大亂的時候，大家各自潰逃，四散，眾鬼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一般，立刻逐個去捕殺逃亡的人們。就在這時，萬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就那么站在圍困的叢林正中，拿著他手里那個陰陽八卦星盤，硬是帶著那些殘兵敗將殺出了鬼見愁的幽林。

    而那個面對絕境尚能枯木逢春的老頭，此刻竟然瘋了。

    想著，肖蘭時的后背沒來由得便感到一陣刺骨的冷意。

    鄭哀出手拉了拉肖蘭時的衣袖：“蘭時公子？”

    肖蘭時略微回過神來，吞咽了口唾沫，緩緩走上去，蹲在小池塘的面前，看著萬賀：“老頭，你還認(rèn)得我么？”

    底下的萬賀輕輕鼓動了兩下腮，略帶好奇地偏了偏頭，眨了眨眼睛。在滿身全是泥巴的臟污里頭，那雙眼睛倒是明亮皎潔，眼底閃爍著光芒，乍一看望上去，絲毫不像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

    見兩人相望，施行知輕嘆了一聲：“肖月?！?/br>
    肖蘭時抬頭向他干笑了兩下：“沒事兒，萬賀老頭只不過是帶過我一兩年。我想起來當(dāng)年老頭在金麟臺上叱咤風(fēng)云的模樣，再看他現(xiàn)在，有點(diǎn)兒唏噓?！?/br>
    說著，他又低頭打量起來周圍。

    借著施行知手里燈籠的光芒，他望見，一片濕漉漉、黑漆漆的淤泥里里，似乎像是秧苗一般插著眾多巴掌大的硬紙板。

    他抬手要了燈籠，伸過去，燈光一下子退散了黑暗，肖蘭時這才看清，那是一個個已經(jīng)殘破了的八卦星盤，分成黑白兩道，盤旋在一起，望上去，和他當(dāng)年在金麟臺上常拿在手里的那些，沒什么兩樣。

    他放眼望去，那些黑白的星盤上，全都布滿了刺眼的抓痕，乍一看，像是人的指甲抓在上面一般，其中幾個還能隱隱看到?jīng)]有完全退散的血跡。許許多多的、幾乎有人一個手掌大小的八卦星盤就那么凌亂地散步在淤泥里，肖蘭時粗略估計(jì)了下，數(shù)量沒有上萬，少說也有幾千之?dāng)?shù)目。

    他問向施行知：“這些都是萬賀老頭的么？”

    “是?！?/br>
    緊接著，一個莫名的疑問如同細(xì)針一般刺進(jìn)他的腦海。

    萬賀先生……為什么要廢這么多的八卦盤？

    忽然，他想起來在臨揚(yáng)城門外，還有剛才在杏花村街道里的時候，許多人都提到過一個詞?！咎煨切g(shù)?！?/br>
    于是立刻問向施行知原由。

    施行知嘆了一聲：“說來話長了?！?/br>
    在他的敘述中，肖蘭時漸漸腦海中梳理出了一條線。

    兩年前，萬賀在金麟臺上的時候，失手殺了肖家一個旁系的嫡子，當(dāng)時審判的時候，肖蘭時作為兩方的公證人，他也去看了，無論是證據(jù)，還是各種行蹤上來看，萬賀都有洗不清的嫌疑。

    按照金麟臺的規(guī)章來說，以萬賀這么一個身份，無論是在金麟臺還是在天下，都有不小的影響力，不能就這么不清不楚地把人押下去砍了。

    于是就硬逼著萬賀在述罪書上簽字畫押，好做一個了斷。

    但萬賀卻一口咬定自己沒罪，怎么也不肯在簽字書上畫押。

    金麟臺上的人沒辦法，就想盡了各種辦法，動用了各種酷刑在萬賀的身上，七七四十九天，對萬賀來說那是地獄一般的七七四十九天?？伤菚r候，哪怕是他只剩下了一口氣，當(dāng)判官拿著他的手指要強(qiáng)行畫押的時候，他硬是生生斷去了自己的指頭，也不肯在那張黑子上按下紅手印。

    于是這案子怎么就都不成。

    萬賀自己拖著不肯認(rèn)，在牢獄外頭的那些他的擁護(hù)者們，便立刻掀起了浪潮，浩浩蕩蕩的勢力幾乎席卷了天下六城。

    最后，在兩方的協(xié)商中，臨揚(yáng)的楊先生出面調(diào)和，最后將萬賀定了個較輕的罪名，永遠(yuǎn)驅(qū)逐出金麟臺，發(fā)配到臨揚(yáng)受他下輩子的刑。

    然后，萬賀先生就在臨揚(yáng)暫時定下了。

    施行知緩緩道：“之后，萬賀先生就在楊先生的照拂下，依舊開始cao練自己的天星術(shù)，占卜農(nóng)事，探測詭事，為臨揚(yáng)的百姓做了不少實(shí)事。我們本來以為萬賀先生將會一直如此，然而約莫在兩個月之前，萬賀先生用了九千五百三十二張八卦星盤，又做了一場法事?！闭f著，他指了指眾人腳下的這片淤泥地，“就是在這兒?！?/br>
    肖蘭時忙問：“所問為何？”

    施行知望著他的眼睛，道：“萬賀先生說，每一張星盤上顯出了一句話。此次的神諭節(jié)當(dāng)是一場浩劫?！?/br>
    ◇ 第238章 真的不是我

    聞聲，宋石立刻高了音調(diào)，問：“浩劫？什么浩劫？神諭節(jié)是天下七十年才能輪到一次的福祉，不管是六城那座城鎮(zhèn)的古書上，都寫得清清楚楚的，每七十年的時候，只要人們給上天獻(xiàn)上人間的誠意，上天自然就會降福。就例如七十年之前的那場饑荒，天下之內(nèi)死了將近十幾萬人，但神諭節(jié)一過，農(nóng)田里就出現(xiàn)了大量的田鼠兔子，讓人們渡過劫難。還有一百四十年前的地震、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場大暴雨……如果沒有神諭節(jié)，那才是浩劫呢！”

    施行知淡淡看著宋石，靜靜聽他說完：“的確如此。”

    進(jìn)而，宋石指著池塘淤泥里的萬賀，而后者原本正在拿起一塊淤泥混著石頭往自己嘴里塞，看見宋石的目光橫過來，立刻驚了一跳。

    宋石憤憤道：“神諭節(jié)，那是千百年來眾所周知的事情，怎么能聽信一個……”說著，他悻悻地看向肖蘭時和衛(wèi)玄序，不自覺地低了聲音，“一個瘋子的話呢……”語落，立刻。

    “呱——！”

    “小石頭小心！”肖蘭時和衛(wèi)玄序異口同聲地大喊。

    之間電光火石之間，池塘中的萬賀彈起兩只有力地雙腿，兩只手臂張開得像是一張巨大的網(wǎng)，以極快的速度，直直沖著宋石奔去！砰！

    在那一瞬，鄭哀身旁的影子離宋石最近，就在萬賀即將撲上宋石的時候，他一個閃身，像是陣黑風(fēng)般將小石頭卷到一旁。

    “呱——呱——”

    萬賀沒有撲上，轉(zhuǎn)而轉(zhuǎn)過身來，幽怨地看著依舊驚魂未定的宋石。

    小石頭被裹在影子的黑斗篷下面，小臉上還滲出了那么幾絲恐懼。

    “沒事吧？”頭頂上高大的影子突然問。

    聞聲，小石頭這才反應(yīng)過來，抬起頭：“多謝影子哥哥?！?/br>
    花影點(diǎn)點(diǎn)頭，松開他，自己又默默站在鄭哀的旁邊。

    略平息了片刻后，萬賀似乎還保持著要撲上來的動作，四肢都緊繃著，一雙有神的眼睛一動不動盯在宋石的身上，望上去，就像是青蛙隱秘在池塘中發(fā)現(xiàn)了飛蟲。

    宋石惡狠狠地從腰間掏出長刀來：“瘋子！百分百的瘋子！”

    語落，肖蘭時和衛(wèi)玄序立刻擋在兩人的面前。

    肖蘭時抬手按下了宋石的刀，聞聲道：“小石頭。沒事吧？”

    宋石的力氣沒有肖蘭時的大，抬頭瞪著他冷哼了下。

    肖蘭時繼而：“既然如此。萬賀老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瘋了，你跟一個瘋子有什么好較勁的？”

    聞聲，宋石似乎思忖片刻，最后還是悶悶不樂地“刷”一下收回了長刀：“哼。我才不跟一個瘋子較勁。我只知道，就算是這個世界上沒有神明，神諭節(jié)，那也是精氣和鬼氣七十年相中和的一次契機(jī)，對天下百姓來說，都是好事。”

    肖蘭時干笑了兩聲敷衍過去。

    一旁的施行知聽了，卻不知為何上了心，長嘆一聲。

    肖蘭時立刻又去哄他：“他一個小孩子，童言無忌，呆子你別放在心上，你臨揚(yáng)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啊?！?/br>
    施行知搖了搖頭：“難就難在這里?！?/br>
    肖蘭時一聽，就知道這個呆子又要開始向他吐苦水了！

    一開始他去摩羅的時候，金雀先是請他吃了幾頓飯，然后小嘴一張一合叭叭叭地就把他莫名其妙卷入了摩羅新舊之爭！

    肖蘭時他一個小逃犯，路過這里也純屬都是為了路過，壓根兒就沒想長居，他才不要再摻和別人家的事兒！

    于是立刻捂著耳朵：“那什么，沒什么事兒我們就先走了啊？呆子你給我們安排的住處在哪兒？你放心，我這次肯定花錢，我們剛才小家雀那兒敲了好大一筆……”

    突然，寂靜的夜空里突然炸開一聲爆鳴。

    驚得肖蘭時一愣，旋即站在原地，十分不相信地捂了捂耳朵。

    懷疑是不是自己剛才在耳朵邊拍的。

    下一刻，只見施行知面色嚴(yán)肅地望著東面，喃喃自語般：“不好了?！?/br>
    這句話就好像是蜻蜓點(diǎn)水般點(diǎn)得肖蘭時的心里轟然一緊，于是立刻又加快了腳步：“那你們先忙，要是沒什么事兒我就——”

    還沒說完，一個白素袍打扮的弟子御劍飛奔而來。

    看上去，是剛才施行知帶他們來的時候，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的那個。

    他被施行知安排干什么來著？哦對，守門。

    “公子！公子！今日傍晚在城門外鬧事的兩個，正巧是藍(lán)先生和洪先生的嫡傳弟子，下午兩位公子身上都帶上了傷，如今，兩位先生的學(xué)生已經(jīng)又鬧起來了！”

    肖蘭時：“那你們就讓他們鬧。鬧完了就好了?！?/br>
    守門顫顫：“可、可他們鬧著鬧著，把門給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