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冷聲說：“不止我督守府，你千鐘粟也難逃干系?！?/br>
    韓家家主干笑了聲。

    幾息后，王昆又緩緩開口：“你以為這件事就這么完了？”

    韓家家主看向他。

    王昆上前兩步，雙手緊捏著欄桿，望向遠方，聲如寒冰：“他金麟臺不是要來不羨仙尋物么？不如你我二人聯(lián)手，就借此機會，把不羨仙抹平了吧?！?/br>
    遠處，云團在灰蒙蒙的陽光照射下變得糾纏不清，絲毫分不清那到底是云還是霧。

    底下宋燁撕心裂肺的嘶吼還在繼續(xù)，天上越來越多的烏鴉盤旋成片，垂涎欲滴。

    當(dāng)行刑的劊子手又削下一片rou的時候，忽然。

    “多少刀了？”底下主刑的從華問道。

    那劊子手轉(zhuǎn)過身，恭敬行禮：“回大人，已四百七十刀了。”

    從華淡淡道：“哦？是么？”說著，他緩緩起身，走向一旁的衛(wèi)玄序。

    他比衛(wèi)玄序矮了一頭，看他的時候，還故意彎下了身子，從底下往上打量他的神色，笑著問：“衛(wèi)公子，我命你在一旁計數(shù)，那劊子手說的數(shù)，可是對的？”

    衛(wèi)玄序神色淡漠：“不對。多算了兩刀，是四百六十八刀?！?/br>
    從華直身鼓掌：“好，還是衛(wèi)公子心算了得。來人！”

    八寶立刻迎上來，滿面愁容和憂慮：“公子……”

    從華瞪了他一眼，音調(diào)又高：“我說來人！”

    緊接著，旁邊兩個從家弟子迎上來，往前肩膀搡了八寶一下：“在?！?/br>
    從華隨手指了指刑臺上的劊子手，說：“身為掌刑官，連刀口都記不住，拖下去，換一個聰明點的?！?/br>
    一個弟子收起刀劍正要上前，從華立刻：“我說拖下去?！?/br>
    聞言，另一個弟子立刻會意，劍身上頃刻間附上一層劍塵，只聽破空咻的一下，刑臺上的劊子手立刻就人頭落了地，猩紅的鮮血噴濺。

    人群立刻開始躁動：“啊啊?。?！死人了！死人了！”

    “又有人死了！死人了！！”

    “鎮(zhèn)靜！鎮(zhèn)靜！我看誰敢再喊？！”

    未幾，人群的躁動就被強壓了下去，等到一切聲音都收斂了起來后，從華又含笑望著衛(wèi)玄序，問：“多算了兩刀，我這么處理，衛(wèi)公子你還滿意？”

    衛(wèi)玄序與他四目相對，平靜的眸子下藏的是燎原燒天的怒火。

    在他眼里，從華的笑容就像是一把刀子，一下一下捅割著他本就已經(jīng)近乎崩潰的鎮(zhèn)定。無人知道在他的袖下，那雙緊握的雙拳已因為隱忍而被刺得血rou模糊。

    從四歲起，宋燁就一直陪在衛(wèi)玄序的身邊，教他識字，授他禮教，極其輕柔地擦拭著他背后不為人知的一條又一條傷疤。四歲啊。

    見他不說話，從華又問了句：“滿意么，衛(wèi)公子？”

    良久，衛(wèi)玄序咬著牙吐出了兩個字：“滿意?！?/br>
    似是得了滿意的答案，從華又抬手拍了兩下，刑臺上立刻就又上來了另一個劊子手。

    剛才被殺死的尸體還留在臺上，血花兒不住地從斷口處往外冒，只低頭看了一眼，就嚇得他連忙如泣如訴地跪在地上磕頭：“小的一定盡職做事！一定盡職做事！”

    從華點點頭：“肯盡忠就好。刀刀要準，可以嗎？”

    劊子手忙點頭應(yīng)了：“小的一定！一定！”

    緊接著，他從血泊里摸起行刑的刀，直起身來就往宋燁身上撲，就像是叢林中兇狠的鬣狗一般，刀刀專往痛楚里鉆，震動著刀尖削，底下流出的不是rou片，而是rou泥，比前者給人的痛苦不知增添了多少倍。

    “啊啊啊啊——！?。?！”

    行刑架上的宋燁身體本能地抽搐著，大片大片的血就從他身上的千瘡百孔里淌出來?？赡窍率值牡稑O其刁鉆，流出來的全是血絲兒，只鉆骨鉆rou地疼，傷不到人的致命要害。

    臺下從華雙手抱拳于胸，時不時問：“衛(wèi)公子？多少了？”

    “五百三十二?！薄?/br>
    “五百八十七?！薄?/br>
    “六百三十八?！薄?/br>
    衛(wèi)玄序知道，從華之所以一直在問，目的就是要讓宋燁身上的每一刀都落在他的眼底，要讓他親耳聽見他的每一聲嘶吼。

    又不知過了多久，從華忽然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都已經(jīng)七百多刀了，衛(wèi)公子還不愿把福祿書拿出來么？再割下去，宋燁大伯真的會死的哦?！?/br>
    衛(wèi)玄序猩紅著眼睛：“七百二十三?！?/br>
    從華饒有興趣地看著衛(wèi)玄序顫抖的嘴唇，眼里露出幾絲譏諷：“玄序夠狠的。”

    高臺上，那劊子手為了邀功，割rou的時候手故意抖得更厲害了，他手轉(zhuǎn)動著抖，那rou泥就像是削蘋果一樣抖下來。

    宋燁渾身浴血，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好地方，若不是被綁在架子上，勉強能看出個人形，乍一看望上去就像是一塊血淋淋的鮮rou。

    七百二十三刀下去，他的嗓子已經(jīng)喊啞，身上也幾乎沒有什么力氣掙扎。他知道自己的命數(shù)就要在今天走到盡頭了，在人世間活了幾十年，走到這，他知足了。

    可他還撐著不死，是心里還有件事放不下。

    咳出一口鮮血后，宋燁微微抬起頭，透過血霧，他看向臺下。臺下衛(wèi)玄序的方向。

    說實話，此時此刻，他的眼睛幾乎已經(jīng)看不清誰是誰了，可他望向那片人影，一下子就能知道誰是他的衛(wèi)曦。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血淚隨著身體的抽搐，從眼眶里跌出來。

    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在心里落淚呢。

    “衛(wèi)玄序——?。?！”

    在劊子手下一刀即將割上自己的時候，宋燁猛地挺起身體，怒吼了一聲，把劊子手嚇得落了刀。哐啷一聲。

    聲音驚擾了臺下的看客，無數(shù)目光齊齊向他聚過來。

    宋燁仰目望天，放肆大笑：“就算我貪墨了那么點錢財，可我為不羨仙任勞任怨幾十年，可你不羨仙看也不看我，衛(wèi)玄序，我今日的下場，就是你的明天！就是你的明天——！！”

    一滴guntang的血淚又順著他的眼窩滑落。曦兒啊……

    我的曦兒啊。不能淹死在這片臟水里啊……

    聞聲，臺下從華眉頭微皺，目光在宋燁和衛(wèi)玄序之間打量。他本打算借此要挾衛(wèi)玄序，可此時不免心里對自己的打算起了疑。

    思索片刻，從華心里升起絲絲殺意，心里盤算著：事已至此，只能往前逼壓。

    于是當(dāng)劊子手要彎腰撿刀的時候，從華忽然打斷：“慢著?！?/br>
    旋即，他轉(zhuǎn)頭看向衛(wèi)玄序，笑意盈盈：“聽聞玄序不僅劍法練得爐火純青，刀法也實在了得，不如就趁此機會，給我們展示一番？”

    衛(wèi)玄序一雙紅目瞪著他，眼底滿是殺意。

    八寶連忙喝道：“公子小心！”

    只是一聲，從華背后六城兵立刻警惕起來，兵馬武器僅是輕擦，便也立刻掀起一陣狂風(fēng)怒浪。衛(wèi)玄序獨身站在這波濤之中，孤影被太陽拉得好長，好長。

    從華笑眼如彎刀，比了個請的姿勢，念著：“玄序，送你一個洗清摘凈的機會呢?！?/br>
    在殘破的風(fēng)聲里，衛(wèi)玄序的腳步動了。

    風(fēng)吹拂起他的衣衫，誰都知道，衛(wèi)玄序一向是個穿戴一絲不茍的人，可此刻在風(fēng)的喧囂里，他的金冠落了。

    那是他成人禮的那年，宋燁親手為他戴上的。

    衛(wèi)玄序記得，那天宋燁嘴角的笑容就沒停下來過。他穿著華服，也是站在這么高的臺子上，那時他的頭發(fā)還沒有這樣花白，從高臺上滿臉慈笑地看著他，親口對他許下祝福：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衛(wèi)玄序緩緩邁上臺階，僅僅是走進了幾步，那眼前刑臺上的血腥味便撲面而來。-

    他想起來，冠禮那天，宋燁也是穿著一身紅色的吉服，那是他早在幾個月前就準備下了，別人連碰都舍不得碰，他說，那是要留著冠禮給曦兒添彩頭的。

    紅衣之下，他為衛(wèi)玄序加冕皮弁冠：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衛(wèi)玄序登上鮮血四流的高臺，立于血泊之中，緩緩低身拾起短刀。上面都是宋燁的血，還是溫的。-

    最后冠禮的時候，宋燁為他捧上來一碗酒，也是溫的。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宋燁顧忌他的腸胃，擔(dān)心他飲生冷的會難受，連一碗生酒也要溫?zé)崃艘恢北г趹牙锱?/br>
    宋燁把酒碗遞給他，說著：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br>
    說完了所有的吉詞后，宋燁就那么含淚看著他，一直絮絮叨叨說著一句話：“曦兒現(xiàn)在長大了。”-

    那時的宋燁華衣麗冠，衛(wèi)玄序無論如何也無法把現(xiàn)在這個渾身是血的罪囚，和那時的他聯(lián)系在一起。

    聽見聲響，宋燁顫顫巍巍地抬起頭，疲憊地笑著：“曦兒啊……”

    忽然，衛(wèi)玄序在臺下一直強忍的淚水，此時如同斷了弦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落，怎么停也停不住。

    宋燁知道他在哭?？薜盟⒕?。

    衛(wèi)玄序四歲的時候，是宋燁他把衛(wèi)玄序領(lǐng)回了家，那么點的一個小孩子，是他教訓(xùn)他有委屈難過要憋在心里，不要讓人看出來。漸漸地，他就算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面咽。當(dāng)他看見衛(wèi)玄序受了那么重的傷也不吭一聲的時候，他就后悔了，他的曦兒從來都聽他的話。宋燁好恨。

    以前曦兒是個開朗的孩子，是被他給教壞了。

    衛(wèi)玄序看著宋燁的臉，顫抖著舉起了手中的刀，刀尖直對著他的心臟。

    宋燁抬頭仰望著天，太陽太過于刺眼，他只能望見一片白。

    “曦兒啊，是我無能，只能陪你走到這了……”噗！

    衛(wèi)玄序手中的彎刀準確無誤地刺進了宋燁的胸膛，guntang的鮮血立刻從他的身體里噴涌而出，像是火一樣灼燒在衛(wèi)玄序的臉上。

    他淚眼模糊地看著宋燁的眼睛逐漸失焦，他想把心里的憤怒和痛苦都吼出來。可背后是金麟臺和六城的兵馬，每一雙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著他的錯處。他不能。

    身后從華在高聲催促：“衛(wèi)公子，這一刀，可是用了好久?。俊?/br>
    聞聲，衛(wèi)玄序顫抖著手腕，刀口漸漸從宋燁的胸膛里拔出來，他無力地轉(zhuǎn)過身來，太陽的光完全遮住了他的臉。

    就在此時，遠處的天邊上燒出一道銀色的火焰，幾息后就乘風(fēng)奔襲而來。

    兩息后，天邊那團銀火滾落到地上，狼狽地滾落出肖蘭時的人影。他根本來不及撲騰身上的灰塵，蹬起腿就往人群中推擠。

    “誰??？！不要命了？！”

    “這是誰家的小子？哎哎哎——”

    耳邊聚起許多罵聲，還有無數(shù)只手在用力將他向后拉，可是肖蘭時心里實在是太害怕了，就拼了命地向前鉆，像只逆水而上的游魚。

    當(dāng)他千辛萬苦擠到人群最前面的時候，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