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jié)
他木訥的臉上露出幾分疑惑:“你躲在這里做什么?” 肖蘭時打量著他:“你又為什么來這里?” 施行知抬了抬手里的木盆:“倒水?!?/br> 肖蘭時又盯著他看了兩眼,看施行知的模樣,不像是聽見肖回淵聲音的模樣。 于是他立刻問:“今天從華說,祁安山上的守衛(wèi)什么時候才回來?” 施行知思索片刻,道:“子時?!?/br>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刻?” “戌時?!?/br> 肖蘭時拍拍他的肩:“多謝。” “誒——!”施行知忙轉頭要叫住他,可肖蘭時立刻風一樣匆匆跑遠了。- 肖蘭時從祁安山上下來,便立刻易容朝向滿庭芳走。 他捂著胸口的傷,臉上的表情實在算不上好看。那天攀登的時候,耗費的精力實在是太多了,現(xiàn)在只是稍微運用下真氣,他整個人便像是一只被抽干的河床。 夜晚拉開了序幕,在金麟臺守衛(wèi)的鞭聲和隊列中,家家閉戶,街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一兩聲狗吠,叫得格外凄清。 “那邊!快!” 肖蘭時待一隊侍衛(wèi)走過,他才從墻角的黑暗里顯出身來。 寫著“滿庭芳”三個大字的牌匾就掛在對面的樓閣上,遙遙相對,兩天前他們離開時的記憶仿佛歷歷在目,又像是在日月的更替中過去了很久。 他耐心地等了許久,在門口的侍衛(wèi)輪崗的間隙,他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 一踏進滿庭芳的門檻,他首先聞到的不是昔日的幽爐焚香,而是一股肅殺的血腥味。 以前滿庭芳的院子里豎著一面很大的影壁,現(xiàn)在肖蘭時再望向它的時候,上面那副清水芙蓉圖已經(jīng)被火燒焦了一半,其上還有幾枚駭人的血爪印。 一路上,肖蘭時是抱著希望來的,肖回淵傳音說所有人都死了,他不信。 可每當他在滿庭芳又邁出一步,他心里的那份希望,就好像被人拿著刀用力狠狠刺上了一刀。 他根本用不著在院落里東躲西藏。 因為整個滿庭芳除了死人,就是吃腐rou的黑鳥。它們的身子隱沒在黑暗中,獨獨亮著一雙雙眼睛,隨著肖蘭時的腳步警惕轉動。 五城各大家族的族袍凌亂地倒在地上,一具尸體連著一具尸體,rou山堆疊在一起,肖蘭時幾乎都沒有幾個能下腳的地方。 最讓他痛苦的不是親眼看見那些已經(jīng)被腐鳥啃食的rou身。 而是滿院落的刑具。 碎輪上積存的骨渣厚得已經(jīng)讓那鐵輪再也無法轉動,鐵椅上的尖刺已經(jīng)被完全磨平了尖銳,血痂像是蠟油一樣在院子里落了一層又一層,放眼望去,滿院落幾乎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體,無一不是身首異處,四肢盡斷。 有了血的浸潤,院子里的蝴蝶蘭開得格外紅。 死一樣的寂靜。 肖蘭時袖下緊握的雙拳在抖,他雙目猩紅,他不斷往前走,身下碎尸生前的凄厲哀嚎仿佛就在他耳邊向他吼。 他來到蕭關人馬盤踞的樓宇,驚飛了幾只黑色的大鳥。 忽然,遠處似乎有人在說話。 “你他媽干脆一刀殺了得了,還花費這個功夫做什么?” 另一人說:“萬一呢?萬一從這小崽子嘴里問出來有用的,你我不就是大功一件!” “嗤。你看看他,這么硬,都打成這樣了,能告訴你什么?” 那人在袖章上擦著一柄彎刀,jian笑道:“他們只知道打,和我這刀可不一樣,我做的是細活,你明白么?” 對面弟子會意,不屑哼了聲:“那你問吧,子時要交差的,別忘了。” “知道。” 等同伴走了后,那從家弟子立刻從地上提起來一灘血rou模糊的爛rou,他渾身上下幾乎就沒有一塊好的皮rou,若不是胸膛還在若隱若現(xiàn)地起伏,那根本不能看出是一個人。 被他拎起的那人雙腿已經(jīng)被敲斷了,正無力地耷拉在地上。 那從家弟子故意在他那斷腿上猛踩兩下,譏笑道:“不愧是蕭關那冰窖里來的,骨頭就是硬啊?!?/br> “啊——!!” 那人身體因疼痛劇烈得抽搐,喉嚨喊得幾乎已經(jīng)失聲。 他越是掙扎,從家弟子的笑聲便越是放肆。 從家弟子蹲下身,很是嫌棄地撥開他沾滿血痂的長發(fā),露出一張痛得麻木的臉。 他似乎很是好心地拎起那人的衣領,粗魯?shù)卦谒劬ι夏藘上隆?/br> 上面的血跡被擦掉了,底下是一雙年輕的眼睛。 那雙眼睛迷離得幾乎失焦,眼眶上的紅斑象征著他連日折磨的冰山一角。 就在不久前,這雙眼睛還總是含著笑。他笑盈盈地遞給肖蘭時繩結,送肖蘭時離去的時候還總是提醒他注意安全。 從家弟子從他的衣領上翻出繡紋:“德?你叫衛(wèi)德?” 小德子的右耳不斷向外冒著血絲,雙耳都被貫穿,他根本聽不見從家弟子在說什么。 見他沒反應,從家弟子眼里泛起怒意:“老子跟你說話呢,沒聽見?” 小德子疲憊地望著不斷向他逼來的刀尖,可他知道,無論怎么躲,那刀遲早會貫穿他的喉嚨。整整兩日,他已經(jīng)目睹了太多的死法,于是他對于自己是如何死去的,他除了麻木之外,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緒。 他已經(jīng)不怕疼了。習慣了。 滿院的血腥味無非只能造就兩種人,一種是麻木,另一種是殘忍。 緊接著,從家弟子拿磨好的刀尖不斷向小德子的右眼眼球逼去,猙獰問著:“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家主子到底去哪兒了?” 小德子忽然笑了,一滴晶瑩從他的眼眶里跌落。 就在淚珠跌出眼眶的一瞬間,那冰冷的、殘忍的、堅硬的刀尖像一條毒蛇一樣,猛地刺進他的眼睛。 guntang的鮮血仿佛猩紅的瀑布,霎時間漫上了他的臉。 “啊——?。。 ?/br> 小德子痛苦的啞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庭院里,可無論他如何掙扎,如何吶喊,都不會有人來救他。 在不遠處的破墻上站立著一排烏鴉,一個個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滾動的rou體。只要那團血色停止了動作,它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撲食上去。因為皮rou新鮮。 小德子的血噴濺在從家弟子手腕上,弄臟了他的紫色衣袍。 他很是險惡地拔出了彎刀,另一只手提起小德子的衣領:“你們主子早就把你們踢得遠遠的,都是做狗,不如你就說了,少給自己找不痛快?!?/br> 小德子用僅剩的一只左眼望著天空,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 從家弟子一喜,側耳俯下身:“你說什么?” 他分辨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小德子說的根本不是衛(wèi)玄序的下落,而是毫無意義地重復一遍又一遍“天晴了”。 “媽的,你敢戲弄老子!” 從家弟子兇狠地提起了彎刀,正對著小德子的左眼就要刺去。突然。 一把快刀先他一步向他砍來,刀鋒掀起一陣勁風,將他連人帶刀猛地掀翻在地上。 從家弟子一個鯉魚挺撲騰起來,驚愕地大喊:“誰?!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也不看看這是誰家的地盤?!” 破風聲中,那柄快刀絲毫沒留給他喘息的機會,在他話音未落便立刻殺了過去。一刀連著一刀,一刺又是一刺,密集的刀鋒如同雨點一樣落下,招招式式盡是無情的殺機。 從家弟子在快刀下連連后退,身上不知落了多少道口子,鮮血從他的嘴里咳出來,他抬臂企圖揮劍,可根本鉆不進那刀法的一絲一毫。 弟子急得大喊:“誰?!報上姓名??!你他媽不知道爺爺是——” 話音未落,一道銀色的寒光從他腿上劃過一道細小的血痕,他整個人仿佛傾頹的大山般轟然倒地。 一雙銀色流云靴緩緩落下。 他抬起頭,瞪大了雙眼:“肖……肖……” 肖蘭時臉色陰沉得似乎能滴出水來,他緊盯著地上的從家弟子,手里的刀尖正對上他的眼睛。 “還你?!?/br> 下一刻,鈍刀的刀尖立刻刺上他的眼,肖蘭時緊握著刀柄,一寸一寸地向前用力。 凄慘的叫聲又接連不斷地喊起來,那弟子因為劇痛而本能地撲騰掙扎,而他每次細微的動作,都會引得刺入的刀口轉動著皮rou。 肖蘭時立刻奔向奄奄一息的衛(wèi)德。 他慌忙道:“小德子你堅持一下,我?guī)闳タ丛┳詈玫尼t(yī)生,你不用擔心?!?/br> 衛(wèi)德拿自己僅剩的一只左眼看著來人:“肖、肖……你們……公子……沒事吧?” 肖蘭時連忙抬起他的一只血手,放在自己的肩上,急道:“好著呢。你堅持住,我?guī)闳タ此闱f挺住了,行嗎小德子?” 可他已經(jīng)聽不見肖蘭時的聲音了,只能本能地感覺到肖月他想帶自己走。 衛(wèi)德用盡全身力氣,倔強地掙扎:“我要死了……是、是走不了……” 肖蘭時急得大吼:“你他媽說什么屁話呢!你不是跟我說要活得比我長嗎?你聽話,我一定能治好你,我說了,我他媽一定能!” 衛(wèi)德望著他,輕聲說:“肖月,你聽我說……你不要動……你不要、不要再讓我花力氣了……” 肖蘭時不肯,他越是想要拉衛(wèi)德起來,衛(wèi)德就越是勾住刑具不肯走,涔涔的血順著傷口的撕裂出流出來。他變得越來越虛弱。 眼淚涌上肖蘭時的眼眶,他緊握住衛(wèi)德滿是鮮血的手,無力地罵:“你他媽有病吧。” 衛(wèi)德望著他,凄慘一笑:“你和公子要是帶上了我……恐怕不好逃走了吧……我總不能……總是當公子和你的累贅啊……這次、就讓我?guī)蛶湍銈儭伊粼跐M庭芳,你和公子就能有時間跑得更遠……更遠……” 肖蘭時垂著腦袋,豆大的淚珠從他的眼眶里止不住地向下落,他一遍遍罵著“你他媽有病”,握著衛(wèi)德的手緊了又緊。 衛(wèi)德無神地望向天空,一邊嗆著血,一邊喃喃自語般:“從華……是那個從華領著人對滿庭芳用刑濫殺……他模仿你們的筆跡,信早已經(jīng)送到各城督守那里……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閻羅……你和公子……千萬不要信他的話……” 聞言,肖蘭時猛地一抬頭:“從華?” “再過不久,金麟臺就要派人來焚燒滿院的尸首了,你快跑吧……” 忽然,天上的烏云忽然散開了,金色的太陽悄悄露出痕跡,衛(wèi)德直視著太陽,忽然笑了。 肖蘭時驚慌地握緊他的手:“小德子,醒醒,你不能睡,你要是睡過去你就永遠醒不來了知道嗎?小德子!你堅持一下,我求你,算我求你,你不要走,你——” 忽然,他的話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