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肖蘭時的手猛地一緊:“說?!?/br> 宋石抖了抖:“公、公子他還……還活著……” 聞言,肖蘭時眼中的刀忽然像是化了。 宋石敏銳捕捉到這一絲情緒變化,心中的恐懼后知后覺地變成委屈,眼淚如同洪水一般嘩啦一下涌出來。 哇哇的哭聲不絕如縷。 看見他哭,肖蘭時的心忽然軟了下來,連忙又是摸頭又是撫慰,看見宋石的哭聲越來越大,立刻一骨碌雙腿跪下,雙手合十起起伏伏地賠不是。 忽然,遠處響起來衛(wèi)玄序的聲音:“石頭?怎么了?” 肖蘭時立刻卷起宋石往墻角后一躲。 他捂住宋石還在抽抽搭搭的嘴,掐起嗓子,細聲細氣模仿宋石:“沒事,公子!我近日忽然愛上了曲兒,閑得沒事我開開嗓?!?/br> 默了兩息,衛(wèi)玄序:“早點休息。” 肖蘭時連忙:“嗯嗯嗯,公子你也早點睡。” 語息,踏雪的聲音漸行漸遠,直到完全消失后,肖蘭時才肯放松緊捂在宋石嘴上的手。 緊接著,宋石抓起他的胳膊,亮起小虎牙,重重就是一咬。 “嘶——嘶——” 肖蘭時疼得五官猙獰,可又不敢大聲喊,怕再引來了衛(wèi)玄序。 他低聲下氣地罵:“死小孩,我銅筋鐵骨的手有沒有硌到你玉軟花柔的牙?” 宋石雖然聽不來出來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心里隱隱覺得這肯定不是什么好話。 于是眉毛撇成倒八字,上下兩排牙立刻緊了又緊。 “疼疼——”肖蘭時痛得原地直蹦高。 一低頭看宋石眉毛又要緊,連忙轉(zhuǎn)音:“——以噔一噔噔?!?/br> 兩人雞飛狗跳地僵持了良久,宋石才肯松口。 肖蘭時立刻抽手,借著雪光心疼地呼呼地吹,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一枚說重不重、說輕也實在挨不著邊的牙印落在上面。還好沒咬破。 宋石哼哼唧唧:“你剛才辣么兇干什么!” 肖蘭時轉(zhuǎn)頭:“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宋石回嘴:“是因為你兇所以我才跑的!” 肖蘭時挑眉:“你要是不跑,我能那么兇?” “你不講理!” 肖蘭時不想與他爭論,揉著手腕走上來:“既然衛(wèi)玄序沒死,那你拿那招魂袋干什么?” 宋石剛要張口敷衍。 肖蘭時連忙又說:“別告訴我你不知道。衛(wèi)玄序這些日子都不正常,但他無論干什么你連句話問都不問,要放在別人身上我可能信了,放在你這么個死心塌地要跟著他的小嘍啰身上,我一個字都不相信?!?/br> 聞言,宋石眼皮閃動兩下,表情復雜。 “我不能說。” 肖蘭時斜目瞥過去:“不能說?” 說著,他放下袖子:“好,那你知道招魂袋對人精魄的損害又多大嗎?招魂袋用在死人身上,等于不顧天道輪回強行留他精魄于人間,那人將再也無法往生,最后魂飛魄散永生不得轉(zhuǎn)世還是好的,更可怕的是有些精魄他會被鬼氣侵染,變成惡鬼為害一方?!?/br> “你說衛(wèi)玄序還活著,那你知道活人用了招魂袋會怎么樣嗎?” 肖蘭時緊盯著宋石,仿佛要把他看穿。 他頓了頓,繼而:“招魂袋會主動招引人世間游蕩的魂靈,通過咒法附著在這個活人身上,通過人rou身的供養(yǎng),吸收宿主精元活著。被附著上的人,除了日日發(fā)狂、像個行尸走rou一樣活著外別無他法。小石頭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的魂靈日日都在忍受鉆心刺骨的痛,但是呢——卻死不掉。” 肖蘭時若無其事地說:“這些結(jié)局,你想替衛(wèi)玄序選哪個?” 宋石像是被嚇到了:“你、你滿口胡言!” 肖蘭時可惜:“本來想著,要是你說了,說不定我還能幫上點什么忙呢。你閉口不提,也罷也罷,衛(wèi)玄序是死是活,和我本來就沒什么關(guān)系。” 說著,他背手佯裝要走。 故意放緩了腳步,等著小石頭哭著喊著撲上來。 可出乎意料的,宋石沒跟上來。 肖蘭時都已經(jīng)走出去好遠了,又馬上蹭蹭蹭跑回去:“不是,你真的想看著衛(wèi)玄序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他忽然定住了。 宋石跪坐在地上掩面哭,哭得好兇。 黑色的招魂袋從他的懷里掉出來,干癟癟地躺在他的腳邊。 肖蘭時單膝跪下,試探著問:“小石頭……?” 宋石彎著腰,眼淚從他的指縫里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化成一片洇漬。 他泣不成聲:“公子只讓我在正元日的時候喚醒招魂袋……其他的,他什么都沒告訴我……我問過他……他只說沒事,讓我不要去、不要去管。公子他是個好人,對我比誰都好,而我……而我連內(nèi)丹都結(jié)不成。我好沒用,我什么忙也幫不上……” 肖蘭時心底一軟,看他的模樣,的確是真的不清楚。 看宋石哭得實在傷心,肖蘭時心里升起絲絲縷縷的愧疚。于是他伸出手掌順著宋石的背,什么都沒說。 良久,他就那么跪在雪里陪著小石頭抽抽搭搭地哭,直到小石頭哭累了,眼睛哭得紅彤彤的,他才輕輕開口:“回去休息吧。夜里容易著涼?!?/br> 宋石揉著發(fā)紅的眼眶,還一抽一抽的。 他倔強地呆在雪地里動也不肯動,顯然是不肯起。 肖蘭時拿手背碰了碰宋石的手:“都這么冰了,要是生了病,你家公子會擔心你的?!?/br> 聞言,宋石眼眶上的紅又重了。 他強忍住淚意,從雪地里爬起來,連身上的雪粒也沒來得及撲打,就拉起肖蘭時的手往院落里走。 肖蘭時在身后:“小石頭?” 宋石倔強向前,沒回頭:“雖然我不知道公子到底要做什么,但我覺得他要做的事,肯定和這間院子有關(guān)?!?/br> 話音剛落,宋石領(lǐng)著肖蘭時站在一面緊鎖的漆黑門前。大門上橫了一把又重又大的鎖,鎖上面剝起了灰褐色的漆皮,還落著灰,似乎已經(jīng)陳舊了許久。 一團銀火點亮在肖蘭時的掌中,接著火光,他望見青銅門上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刻在一塊橡木的牌匾上。 訓堂[1]。 緊接著,宋石小心翼翼地吹拂去鎖上的灰,從懷里掏出一柄細長的鑰匙,啪嗒一聲脆響,黑鎖便蹦開了。 宋石雙手往前一推,漆黑的大門發(fā)出一聲悠長的低吼,漸漸露出它身后藏的院子。 一陣疾風爭搶般從門縫里擠出,吹得肖蘭時鬢發(fā)凌亂。 他繞過影壁,訓堂的模樣還和數(shù)年前一如既往,十四根脊骨一般的參天巨石赫然林立在眼前,陣陣肅殺蕭風從巨石從的縫隙中穿過,像是一把把長劍撲面而來。 巨石由下往上看去像是削尖了的骨,表面光滑平整,蕭關(guān)積年累月的大雪也沒能在巨石上留下駐痕。 除了石頭上面的朱紅字跡似乎更加陳舊了些之外,這院子里的一切都和肖蘭時記憶中的完全一致。 黑色、黑色,清一色的黑。 別說是墻壁,就算是屋檐都被潑上了一層黑色的漆,打眼望上去像是訓堂院落被一層黑色的幕布從天上扣住了。 而雪在這院里也顯得格外潔白。 宋石抬臂,手指摩挲著石壁上的字,那是一串串日期和姓名,被人用朱紅的漆勾勒了一遍又一遍。 “公子不告訴我這些人都是誰,但是我瞧瞧讀藏書閣的書卷讀到了。他們大多數(shù)都死于二十四年前的臘月十八,那天恰逢蕭關(guān)百年難遇的罕見大雪,群山崩塌,地裂城搖,整個城里幾乎一半的人都死了,于是那天被稱為蕭關(guān)的雷暴日。” 肖蘭時隨著宋石的腳步走上去,以前他沒在意過,現(xiàn)在才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石頭上,大多數(shù)的名字都姓衛(wèi)。 “因為救雪?”他問。 宋石搖搖頭,說的干脆:“因為屠殺?!?/br> 說到這,肖蘭時的目光一頓,因為他正好看見在密密麻麻的字跡中,有一個熟悉的名字。 衛(wèi)子成,衛(wèi)玄序的父親。 名字下面緊跟著一串日期:丁丑年臘月一十八。 “二十四年前,那時天下還根本沒有什么元京委派的各城鎮(zhèn)督守,天下六城都由地方的大家族管轄著,而蕭關(guān)就是不羨仙的衛(wèi)氏一姓庇護著。那時候的不羨仙不像現(xiàn)在,風光極了,獨立于雪山之上,受百家姓氏敬仰,別說蕭關(guān),哪怕是放眼全天下,幾乎沒有哪幾個家族沒有受過不羨仙的恩惠?!?/br> 肖蘭時靜靜聽他說著,透過宋石敬仰的眼睛里,似乎望見了當年不羨仙的盛世。 “后來元京從、守等家族構(gòu)建金麟臺,與衛(wèi)家一道形成監(jiān)管天下的四大家族,本以為天下該就此安居,可有一天忽然亂了?!?/br> 肖蘭時抬眼:“怎么?” 宋石搖搖頭:“不知道。書卷上那幾頁被人撕去了。當我翻到下一頁的時候,只能看見上面記錄著:衛(wèi)家家主衛(wèi)子成殺人取魄,造血池,修鬼道,后來遭到元京從、守兩家聯(lián)合五城圍攻蕭關(guān)。再后來,只有草草的一句話,衛(wèi)子成及其衛(wèi)氏子孫引頸自戕,蕭關(guān)與各城賠銀求降,督守這一職從那時起便有了。而蕭關(guān)王家也是從那時起開始發(fā)跡的。” 肖蘭時細細聽著,衛(wèi)家二十四年前的變故,他在元京金麟臺的時候不知道已經(jīng)聽過多少遍了,但奇怪的是,他幾乎翻遍了所有的古籍,上面都沒有說衛(wèi)家是為何修鬼道而后自戕的。 而如今在不羨仙聽到這變故,其中的中斷竟然完全一樣! 為什么這么重要的事,無論是金麟臺還是不羨仙都要隱秘不宣,甚至不惜將這一段歷史徹底抹殺? 肖蘭時暗中思忖著,忽然,他像是想起來什么一般,忽然抬頭問宋石:“小石頭,你剛才說,當時和從、衛(wèi)同時期的金麟臺,有四大家族。除了從家、守家和衛(wèi)家,還有哪個姓氏曾爬上過金麟臺?是肖嗎?” 宋石搖搖頭:“不是?!?/br> 肖蘭時忙問:“你還記得是那個家族姓氏嗎?” 宋石低頭想了一會,緩緩道:“我記得姓花?!?/br> 聞言,肖蘭時眉頭一緊,花? 別說在正史名冊里,就算是他在鄉(xiāng)野集市間摸爬滾打了那么多年,那些喜歡編曲說書人和歌女詞里,也從來都沒出現(xiàn)過這個姓氏。 花家。哪來的花家? 如今花家子孫在哪? 為何金麟臺又要刻意在史書里剔觸這個大姓? 正想著,天上忽然開始向下潑灑什么東西,輕輕落在肖蘭時的肩頭,擾斷了他的思緒。 他抬頭一看,天上飄的不是雪,而是和雪極為類似的一種紅色絨花,小小的星星一點,正漫天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