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尋安悄悄湊上來,仰頭道:“肖月,那是什么東西?” 肖蘭時道:“靈鎖。防范用的。一旦有什么危險,這東西就會變成一張網(wǎng),連真氣都能網(wǎng)住,說白了就是一張多用的網(wǎng)。” 尋安若有所思地點頭:“這樣貴重的東西,盧申怎么舍得?” 肖蘭時眺望遠方黑暗:“誰說不是呢?!?/br> 那塊金麟臺的腰牌,在他的腦海中像烙印一般揮之不去。 就算肖蘭時不去刻意打聽,也知道元京的金麟臺是個什么地方。在蕭關(guān)的茶樓飯館里,一直有兩個話題經(jīng)久不衰,一個是橫行民間的惡鬼,一個是斬妖除鬼的金麟臺。 金麟臺上的仙家,享受天下供糧奉養(yǎng),無上榮光。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擠破頭,都想在那些仙家面前得一青眼。 肖蘭時從不關(guān)心那些榮華,他只想知道。 ——這樣的金麟臺,為什么會和盧申扯上關(guān)系? 突然,荒村入口處一片吵嚷。 “大人——來啦——!” 一聲悠長的喊聲仿佛行軍前的號令,小賊們立刻快步跑動起來,在入道口站成歪斜的兩橫排,排成一個極為散亂的歡迎隊伍。 肖蘭時盯著兩排隊伍的盡頭,幾只火把的光照在黑暗中亮起,越來越近了。 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未幾,一個身影在火把的簇擁下,緩緩從黑暗中走出來。 他一身華貴的絳紫色長袍,身形不算高大,在身后侍衛(wèi)的襯托下倒顯得纖細。他頭戴著一頂避雨的斗笠,肖蘭時看不見他的臉。 尋安低聲道:“怎么是個小孩?” 肖蘭時也沒想到,所謂金麟臺的大人物,竟然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郎。 就在此時,盧申從村落里迎上來:“大人,您一路長途跋涉實在辛苦,快,風雨冷,請隨我來?!?/br> 那道絳紫色身影立在原地不動,他緩緩抬起右手,在眾人的注視下打了個響指。 盧申:“您這是——” 砰! 肖蘭時頭頂?shù)撵`鎖轟然炸開,破碎的微粒像沙粒一般落在他的肩頭。 緊接著,整片荒村中響起一連串的爆炸音。十幾把靈鎖破碎的光霧在雨中一閃而過,仿佛墜落的星辰。 盧申眉頭緊皺:“您這是做什么?” 斗笠下飄起清朗少年音:“這是靈鎖吧?還是沒有更安全些。” 盧申頓時黑下了臉,一塊靈鎖都要上百兩白銀,更別說在村落里布置這么多了。隨隨便便就讓這少年抬手毀了,他心里疼得滴血,可卻不敢說什么。 少年雖戴著斗笠,可他舉手投足之間卻盡顯出一股雍容貴氣。 在肖蘭時見過的人之中,衛(wèi)玄序算得上最有華貴之氣的人??裳矍吧倌杲o他的感覺和衛(wèi)玄序絲毫不同,少了一分執(zhí)拗的清冷,多了許多淡漠的慵懶,仿佛在他眼中,世間的一切都不過是輕輕一揮手那樣簡單。 肖蘭時拂去肩頭的粉屑,剛要上前,忽然,被人猛地向后拽了一把。 他勉強站穩(wěn)身形,胳膊上隱隱作痛。 眼前,范昌肥大的身影在雨中奔馳,濺起的水花弄臟了他的衣擺。他撲通一下跪在少年的腳邊,喉嚨有些沙?。骸靶〉姆恫?,恭迎大人蒞臨——!” 雨絲明明不大,可范昌脊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肖蘭時暗暗地想,范昌為了這一跪,不知道在雨里等了多久。 他原本和范昌是相識的,那時候范昌還不是個匪。 范昌和盧申不一樣,他出生在一個還算富裕的人家,讀過不少書,只是后來家道中落,他就發(fā)了瘋一樣想要出人頭地。 “大人,這邊請?!北R申道。 少年順著盧申的指引緩緩走去,連看都沒看范昌一眼。 盧申鄙夷回頭,看地上范昌的眼神仿佛看一條喪家犬。 細雨還在連綿地下。 良久,范昌顫著滿身橫rou,費力從地上爬起來,眺望著一行人前進的火把,嘴里低聲咒罵著什么。 忽然,他似乎感受到這邊肖蘭時的目光,兇惡地瞪過來。 范昌狼狽地站在雨中,頭頂懸掛的燈照得他的臉慘白,他在頸間一劃,嘴唇無聲地說道:“你們都給老子下地獄吧?!?/br> 放在以往,肖蘭時多少會頂回去兩句。 可他現(xiàn)在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用一種極盡憐憫的目光投向他。 范昌在后林苦心經(jīng)營這么多年,本以為能和盧申掰掰手腕的。但是現(xiàn)在突然殺出來了個肖蘭時,又憑空拉起了一支隊伍,他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就突然那么倒了。 等到盧申一行人走遠,肖蘭時緩緩舉起蒼狼令,上面的狼頭在黑夜細雨的沖刷下顯得十分猙獰。 他望著范昌,平靜說道:“殺了吧。” 此言一出,周圍小賊們cao起刀劍便砍。 范昌驚慌失措:“我可是后林的二把刀!你們誰敢傷我分毫?!” 這句話輕飄飄的,就像是投進湖水里的石子一般。周圍無一人理會他的呼救,只知道在他身上多砍下一刀,就能獲得主子更多的獎賞。 未幾,范昌便被砍的血rou模糊,趴在地上如一灘死rou,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肖蘭時信步走上來,小賊自覺為他讓出一條小道。 范昌趴在地上,腫脹的右眼不甘心地瞪著天。 肖蘭時蹲下身,看著奄奄一息的范昌:“昌叔,你臨死之前,告訴你個秘密。”說著,他俯身趴在范昌的耳邊,“其實盧申一開始,壓根沒有要殺你的意思。都是我騙你的?!?/br> 突然間,范昌瞪圓了雙眼,僅有的尊嚴被這句話砸得粉碎。 ——他和盧申斗了這么多年,竟然只是一個黃毛小子一開始的挑撥離間! 他抬起沾滿血的手,猙獰地掐向肖蘭時的脖子,可是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 “肖月——老子……老子他媽的……殺了你……” 肖蘭時直起身來,垂眸低望著范昌的慘狀,眼底無悲無喜。他收斂起所有的表情,在細雨的光影中似乎就像是一尊無情又美麗的機器。 “因為你和我太像了?!?/br> “我們是同類人。殘忍又膽小?!?/br> 盧申說得沒錯,肖月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一開始費盡心思接近后林,就是為了錢,就是為了活得更好,他原本就是打算踩著范昌的肩膀爬上去取而代之。只有范昌和盧申有嫌隙,后林才不會是鐵板一塊,他肖月才有機會在后林分一杯羹。 “像我們這樣的人,一生下來就只有兩條路。要么像畜生一樣被搶光,要么就去搶光別人,誰都逃不掉?!?/br> 如果不是因為盧申逼死了阿嬤,肖月他自己很清楚,他會為了活下去,毫不留情地咬斷任何人的脖頸。 從小到大忍受的白眼和辱罵鑄造了他牢不可摧的麻木,一副純良友善的皮囊下,所有的是非善惡都顛倒不清。饑不果腹的日子讓他刻骨銘心地牢記住一點:世間不存在真善,天下全是赤裸裸的欲望。 正因如此,他才那么討厭衛(wèi)玄序,討厭他的一切。 竟然有人會好心為窮人開辦學堂?還費盡心思地替蕭關(guān)的百姓開設(shè)通商的東街?在不羨仙住的這么久,他漸漸忘卻了替盧申搜集情報,他削減了腦袋要找衛(wèi)玄序偽善的證據(jù),處處和他作對。 衛(wèi)玄序越是平靜,肖蘭時就越是痛苦——怎么樣才能不相信他?肖月已經(jīng)不敢再去相信別人了。 范昌在他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轟隆——! 漆黑的天幕中批過一道閃電,暴雨伴隨著驚雷傾盆而下。 尋安連忙拉起蓑衣披在肖蘭時身上:“肖月!傻站著干嘛?雨下這么大,快躲起來?。 ?/br> 肖蘭時站在原地,躲? 事到如今,還有哪里可躲? 暴雨沖刷著泥濘的小道,正侵蝕著方才盧申一行人在地上留下的腳印。小道盡頭是集會的大廳,澄黃色的燈光從窗戶里泄出來,在冰冷的雨里顯得那么溫暖。 他完全可以走進去,跪在金麟臺的大人面前,換得一個沒有饑餓的人生。 又或者…… 尋安焦急地喊:“肖月?你在干什么?!” 橙黃的柑橘緊握在肖蘭時的手中,冰冷的雨水沖刷得他的皮膚慘白。 “肖月!快走??!你的身體會吃不消的!” 雨聲太亂太吵。 肖蘭時的腦海中被晃出來一只小小的琉璃瓶,在昏暗的燭光下閃爍著七彩的光芒。 瓶里裝滿了燙傷藥。 “媽的?!彼土R一聲。 尋安驚詫:“肖月……?” 肖蘭時亮起手中的柑橘,湊在嘴邊。 那一刻,他的心惴惴不安又搖搖晃晃,帶著對未來命運的恐懼,帶著對世間一切的質(zhì)疑,緩緩張開口: “元京金麟臺的人來了蕭關(guān),現(xiàn)在正在后林?!?/br> 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喊:他想要相信世上有真善。 咻。 大雨滂沱。 第25章 同我看春花 雨還在下,絲毫沒有傾頹的架勢。 肖蘭時站在一處高亭屋檐下,冷眼看著腳下的村落。 在荒村縱橫交錯的小道上,幾百號匪賊正前后奔忙,急促的腳步聲和兩三句臟話交疊在一起,在高處望下去像是忙于勞作的螞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