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漫無邊際在心里嘲諷自己，順帶嘲諷一通兄弟，可想歸想，身體還是誠實地?fù)踉诖皯羟啊ｋS著太陽逐漸升起，光線移動，他還偶爾回頭看一眼，調(diào)整站位，力求把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風(fēng)吹林葉，時有鳥鳴。

    祝今夏迷迷糊糊睜開眼時，看見窗外有個人影，嚇一跳。

    目之所及皆是陌生，她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記起來了，昨夜一場大雨困住了他們，時序改道牛咱鎮(zhèn)，在方姨的診所里留宿了。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在干嘛？

    她費解地看著他像個影子一樣立在外頭，隨著光線移動，偶爾還挪下步子……

    目光一動，祝今夏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在幫她擋光。

    因為他的存在，沒有一點陽光漏進(jìn)窗戶。

    ……他在外頭站多久了？

    像是還未成熟的果子被擠壓出汁，心里一片飽脹的酸澀。

    祝今夏起身下床，赤腳走到窗前，刷的一聲拉開窗簾，推開玻璃窗。

    “時序？”

    時序背影一僵，回過頭來，“醒了？”

    下一秒就看見她沒穿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腳，眉頭一皺，“地上涼，把鞋穿上。”

    “你站在外面干嘛？”

    祝今夏假意不知，回身趿上拖鞋又來到床邊，順手薅了薅凌亂的頭發(fā)，努力讓它看起來不像個雞窩。

    時序的目光落在她頭頂?shù)囊淮槁┚W(wǎng)之魚上，忍了忍，沒忍住抬手替她拂下去。

    “在罵街?！?/br>
    “……罵誰？”

    “老天爺?！睍r序淡道，“都讓他下到世界末日了，結(jié)果一晚上功夫就停了。”

    祝今夏：“……”

    “虧我昨天還說老天爺開眼?！彼燥@苛刻地更正了早前的評價，“只能說開了，但不多，就一條縫?！?/br>
    祝今夏沒繃住，哈哈笑起來，再看他，罵歸罵，眼里還是一片坦蕩的笑意。

    也好，昨日就停在昨日，感傷過后，他們依然要上路，何不開心一點？

    兩人都有這樣的默契，接下來的一路果真很輕松，又恢復(fù)到了往常插打科諢、你懟我還的狀態(tài)。

    離開牛咱鎮(zhèn)時，時序帶她去鎮(zhèn)口的面店吃早飯，他大概對全家福有什么執(zhí)念，又給她弄了一碗加料豪華牛rou面，他那碗照舊平平無奇。

    還問她喝牛奶嗎，他去隔壁超市買。

    祝今夏想想，點頭要了盒純牛奶。趁他買東西的功夫，她把碗里的牛雜牛rou拼命朝他碗里撥。

    等到時序回來，就看見碗里已經(jīng)堆起半壁江山。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坐在一旁，抱著手臂說有福同享，囂張跋扈的樣子叫人想起她初來乍到時，在船上命令他跳下去撈箱子的模樣。

    那時候無語至極，而今竟有些懷念。命運送來的盲盒總是出乎意料。

    時序站在門口，好半天才踏進(jìn)去，勾了勾唇，他將吸管插入牛奶，遞給她，看她噸噸狂喝的樣子，又道：“餓死鬼投胎？喝慢點?！?/br>
    祝今夏叼著吸管哼了一聲，“咋了，雨沒下到世界末日，還想讓我喝到世界末日?。俊?/br>
    時序：“……”

    時序：“可以，哪兒痛你往哪兒捅，這是覺得自己馬上要遠(yuǎn)走高飛了，我鞭長莫及，不能把你怎么樣了？”

    “是啊，你能怎么樣？”她輕飄飄睨他一眼。

    時序輕笑一聲，“祝今夏，你是回綿水，又不是去月球，但凡放大星期、寒暑假，我坐個車就能去你家門口蹲點干架。所以給你一個不太成熟的小建議，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日后好相見？

    祝今夏心中一動，回嘴的話都到嗓子眼了，出口卻成了：“那就一言為定?！?/br>
    時序一頓，“一言為定？”

    他不是在說干架的事嗎？

    祝今夏咕嚕幾口將牛奶喝完，往外走時扔下一句：“我等你來綿水找我……”

    片刻后，“干架！”欲蓋彌彰的補(bǔ)充。

    時序看著她的背影，嘴邊溢出一聲笑，拎起大包小包，腳步輕快地跟了上去。

    面館就在鎮(zhèn)口，出門不遠(yuǎn)就是停車的那片空地。她走得很慢，他也刻意放緩速度。即便手里的行李箱確實很沉，也有種最好能走到天荒地老，永遠(yuǎn)別到目的地的念頭。

    可惜山長水遠(yuǎn)，終有歸期。

    坐上卡車，時序?qū)⑹掷锏拇舆f給她。

    “買了些零食飲料，路上時間長，餓了墊一墊?！?/br>
    祝今夏一頓，打開袋子，除了她熟悉的零食一類，還多了兩瓶氧氣罐。

    “翻折多山的時候有斷氧層，高反了就吸兩口。”他似乎想起什么，慢條斯理說，“別回了綿水，下車第一件事就是給路人磕頭。”

    “……”

    祝今夏想罵人，可對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珠，又笑出了聲。

    “知道了。”她翻了個白眼，“一不留神讓你占了個大便宜，還能到處讓人占便宜嗎？”

    時序反問：“哦，所以你的便宜只有我能占？”

    成功看她哽住后，他沒再說什么，瞥見祝今夏的手里還拿著剛才早飯時沒吃的鹵蛋，大概是沾染了他的摳門氣質(zhì)，她也變得愛惜糧食了，沒吃完還學(xué)會自覺打包了。

    他又是一笑，沒有急著發(fā)車，從她手里拿過雞蛋，往她腦袋上輕輕一敲——啪，殼碎了。

    祝今夏冷不丁被砸，捂住腦門。

    “你干嘛！”

    “手伸出來?！睍r序抽了張紙。

    “……？”祝今夏懷疑地攤開手。

    他將紙巾鋪在她手心，極有耐心地，一點一點剝開雞蛋，殼都放在她手里。

    祝今夏后知后覺：……當(dāng)她是垃圾桶？

    怒火正要沖出喉嚨，他已三下五除二剝出一只光滑完整的雞蛋來，最后連紙帶殼一同收走，拿蛋來交換。

    “吃吧。”

    “……？”

    祝今夏看看雞蛋，又看看時序，腦海里有什么東西雨后春筍般冒出來。

    酒吧喝酒那晚，時序曾經(jīng)給她講過兩個故事，其中之一，是關(guān)于母親如何將他獨自扔在大山里。

    他說九歲那年，女人臨走前，最后一次送他上學(xué)，替他穿上新衣服，在鎮(zhèn)口的面館吃早飯，還溫柔地問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雞蛋。

    最后，她親手剝開雞蛋，小口喂他吃完。

    嘴里的雞蛋忽然變得難以下咽，干哽如沙，祝今夏抬眼看時序，從他微沉的眼神里看出，他同她一樣落入了時間的泥沼。

    所以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因為離別。九歲那年，母親以在他眼里盛大的方式將他留在一線天里，而今他以同樣的方式送走她，是因為他也認(rèn)為這是永別了吧。

    嘴里說著還能再見，可是沒有交集的人生又因何再見。

    她清楚記得童年曾有無數(shù)親密無間的伙伴，在每一個分開的時間節(jié)點，大家都難舍難分。

    “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br>
    “哪怕去了不同學(xué)校，我也會每周給你打電話?！?/br>
    “你永遠(yuǎn)是我最好的朋友?！?/br>
    說的時候他們都當(dāng)真了，可是隨著新環(huán)境新朋友的誕生，一周一通的電話終究還是慢慢落空，沒有誰會永遠(yuǎn)是誰最好的朋友，但最好的朋友寶座上永遠(yuǎn)會有人坐著。

    他說得對，人生就是一程又一程的別離。

    祝今夏艱難地吞下雞蛋，扯出一抹笑來。

    她說笑一笑吧，時序，四郎擁金說得對，你長得太兇了，不笑的時候真的挺嚇人。

    時序沒笑。

    她又伸出手來，遲疑著拍了拍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背。

    “我不是她，我不會消失不見?！弊＝裣恼f，“從綿水到宜波鄉(xiāng)，也就一天一夜的車程，我隨時可以殺回來?！?/br>
    她信誓旦旦地保證：“真的，你信我。”

    虔誠的樣子像在許諾。

    她想，再信一下童言無忌也沒關(guān)系吧，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呢，可眼下她迫切渴望回到這里，迫切地想和他不要永別。

    時間的洪流沖散過太多人，她不希望時序亦是其中一個。

    ……

    金沙江上，萬叔又一次鳴著汽笛，破舊的渡船劃破泛著波光的江面，將時間溫柔地?fù)芑卦c。

    他們在縣城的車站分別。

    從縣城回綿水的中巴車一天只有一班，錯過就要等次日。

    車站不大，很有上個世紀(jì)的風(fēng)格，站內(nèi)連墻壁都是上白下綠。有人倒在座椅上睡覺，有人站在一旁吃方便面，有人在檢票口遲遲不進(jìn)去，絮絮叨叨執(zhí)手相看淚眼。

    祝今夏沒能拗過時序，票是他買的。

    她來一趟，他似乎總在花錢，這么一想，早點走似乎也是好事，免得給他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按照規(guī)定，送行的人不能進(jìn)檢票口，但小地方管理不嚴(yán)格，時序跟安檢人員打了聲招呼，對方就讓他跟著一塊兒進(jìn)去了，還開玩笑說：“送女朋友??？”

    時序禮貌笑笑，沒說話，祝今夏也緘口不言。

    大叔就當(dāng)他們默認(rèn)了，又夸：“郎才女貌，真登對！”

    “在這等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