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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我的獨立日在線閱讀 - 第91節(jié)

第91節(jié)

    頓珠干笑兩聲,就跟沒聽見似的繼續(xù)夸:“唉,我要有你這身材,壽衣都穿緊身褲?!?/br>
    只要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飯沒吃完,時序忽然收到一通電話,對方話沒說完,他騰地一下站起來,臉色大變。

    電話是山上一戶人家打來的,男人說的是藏語,說不知發(fā)生啥事了,洛絨札姆忽然跑進他家,拿手機撥通時序的電話要他跟他通話。

    札姆是個啞巴,沒法說話,而男人既不識字,也不懂手語,壓根不知道札姆要他跟時序說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沖進來把手機塞我手上,咿咿呀呀的,看起來很著急。”他用藏語驚疑不定地說,“這會兒還在亂比劃,看著快哭了……”

    山上的人家不似城里,鄰里之間相隔甚遠,有時候要走上大半天才能看見一戶人,札姆沖進的這一家已經(jīng)是村里離旺叔家最近的了。

    隔著電話,時序都能聽見札姆著急地發(fā)出雜亂無章的聲音。

    他微微一頓,立馬意識到問題出在哪了。

    旺叔。

    能讓札姆不顧一切跑出家里,置身患阿茲海默癥的老人于不顧的,只有這一個原因,旺叔出事了。

    時序心下狂跳,按捺住情緒對男人道:“你把手機還給札姆,讓她別急,立馬給我發(fā)文字消息!”

    他猜札姆一定是急壞了,竟然不管不顧沖進別人家里,連可以給他發(fā)短信都忘了。

    片刻后,他收到札姆的信息。

    “我做飯的時候忘記鎖門,再回屋里,旺叔就不見了?!?/br>
    下一條:“我找遍了家里,前前后后包括院子里和豬圈都沒找到他。哥,怎么辦,我把旺叔弄丟了?!?/br>
    時序心下一沉,飛快打字:“你在家附近繼續(xù)找,帶著手機,隨時保持聯(lián)絡。”

    再抬頭,他叫上頓珠,“走,立馬回山上!”

    頓珠還捧著碗筷,不明就里:“札姆怎么了?”

    “不是札姆,是旺叔?!睍r序奪過他手里的飯碗,咚的一聲磕在桌上,“旺叔不見了?!?/br>
    時序先一步?jīng)_下樓,頓珠的臉也白了,著急起身跟上,差點被椅子絆倒,還是衛(wèi)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他太慌了,硬生生把謝謝說成了對不起,沒頭蒼蠅一樣追出去。

    祝今夏也跟著起身,和衛(wèi)城對視一眼,飛快地說:“旺叔是學校的老校長,時序和頓珠都是他帶大的,前幾年得了阿茲海默,被送回山上養(yǎng)病去了,只有個不會說話的啞女照顧著。上次我見他的時候,病情已經(jīng)嚴重到一天都清醒不了一回,動不動情緒失控?!?/br>
    她頓了頓,說:“學校人手有限,一共就幾個老師,頓珠和時序要是同時離校,可能會出問題。走,我們?nèi)兔?!?/br>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下決斷。

    衛(wèi)城只在原地稍作停頓,很快跟上祝今夏,臨走前還把宿舍門給關上了。

    兩人在學校大門外追上兄弟二人,那邊的時序和頓珠一人騎了一輛摩托,被祝今夏攔截住。

    “你倆不能一起去?!彼讌栵L行,“留一個看著學校,我和衛(wèi)城去幫忙!”

    山里師資力量薄弱,人手又頻頻更換,除了兄弟二人,學校里的其余老師沒一個待滿三年的,威信不夠。唯獨時序和頓珠是老校長一手帶大的,在這所學校里從學生變成老師,于風雨飄搖之際,還能勉強撐住主心骨。

    時序看著車前的祝今夏,一時失語。

    山風吹過,他的頭腦稍微清明些了,很快下了決斷,回頭沖頓珠道:“你回去,換于明來,我們四個上山?!?/br>
    “我不!”頓珠臉色煞白,看著都快哭了,“我要去找旺叔?!?/br>
    “旺叔會找到的,學校也要有人看著。我負責找到他,你負責幫他看著這里——”

    “看什么看!”頓珠抹了把眼睛,兇惡地嚷嚷道,“沒了旺叔,誰要搭理這破學校???”

    “旺叔回山上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不記得了?”

    “……”

    “聽話,頓珠。”時序破天荒沒有罵他。

    頓珠的眼圈霎時一紅,想起了兵荒馬亂的去年。

    起初旺叔還瞞著大家自己生病的事,直到后來,發(fā)病的頻率從偶然一次變成時有發(fā)生,他常常莫名其妙離開學校,等到清醒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附近的山頭上,再匆忙趕回來已經(jīng)是幾個鐘頭之后。

    那時候頓珠還打趣說,沒想到旺叔也學會偷懶了,可想而知,老jian巨猾這個詞是有道理的,人老了就變狡猾了。

    旺叔沒有辯駁,只是眉心的紋路一天比一天深。

    學校風雨飄搖,已經(jīng)長成的時序遠在首都,有大好前程,而尚在學校的頓珠才剛剛畢業(yè)回來,在學生面前是個新手老師,在他面前卻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沒人能接班,旺叔只能咬牙硬撐著,他怕自己一退下,州里那群人就更加肆無忌憚,直接關閉學校。

    直到有天夜里,他在清醒后返回學校的路上再次發(fā)病,一路上斷斷續(xù)續(xù)醒來、發(fā)病,醒來、發(fā)病,最后一夜未歸。

    第二天,是山上放牛的村民在半路上發(fā)現(xiàn)坐在路邊瑟瑟發(fā)抖的旺叔。對方叫他的名字,他迷茫地抬起頭來,竟不知對方在叫誰。

    “旺叔,不認識我了?”

    村民發(fā)覺不妥,立馬打電話通知頓珠,頓珠一夜沒聯(lián)系上旺叔,人都快急死了,趕上山后,發(fā)現(xiàn)旺叔狀態(tài)不對,人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更嚴重的是,他好像不認得人了。

    見他渾身狼狽坐在路邊,頓珠心都揪成一團,沖上去撲通一身跪在地上,拉住老人的手,“怎么了旺叔,摔哪了?”

    老人家的第一反應是掙脫,一邊慌亂地抽回手來,一邊問他:“你是誰?”

    頓珠傻眼了。

    難道是摔傻了?

    急匆匆把人送去縣醫(yī)院,醫(yī)生給他做了核磁共振,又做了全身ct掃描,發(fā)現(xiàn)受傷的只有腿,別的地方連擦傷都沒有。

    頓珠帶著哭腔問醫(yī)生:“那他怎么會不認識人?”

    旺叔就在這時候轉(zhuǎn)醒,睜眼第一件事便是握住他的手,說:“叫時序回來?!?/br>
    “你醒了,旺叔?到底哪里不舒服?剛才怎么說胡話,連我都不認識了!”頓珠都嚇壞了,拉著旺叔不斷追問。

    旺叔長話短說:“我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久,下次發(fā)病是什么時候,所以你立馬把時序叫回來。告訴他,我得了老年癡呆,時常犯糊涂,看樣子是不能繼續(xù)待在學校了?!?/br>
    繼續(xù)待下去,萬一發(fā)病了對學生有什么影響怎么辦?

    一通電話,時序當晚就坐上了首都飛成都的航班,然后坐私家車翻山越嶺回到宜波鄉(xiāng)。

    再后來,是旺叔回山上之前,兄弟二人跪在面前,他一手拉住一個。

    他對時序說,我沒人能指望了,只能把你叫回來,學校你先看著,至少……至少捱過這一陣,別讓他們趁機關了學校。

    他對頓珠說,你要聽你哥的話,我不在,他的話就是我的話。

    老人的手干枯無力,掌心遍布老繭與裂口,皮膚黝黑也遮不住手背上的老年斑。他用盡全力握住兩人,明明整個人都已脫力,口吻卻很堅定。

    他說宜波鄉(xiāng)很小,但山很高,一代代的人住在這里,一輩子都沒有走出去過。關了學校,就等于徹底斷了他們出去的路。

    他說出去一個是一個,我沒指望這山里還能再出第二個時序,但至少讓我看見第二個第三個頓珠,這樣就好。學成歸來,繼續(xù)教下一代,就算人不出去,眼睛也得給我飛出去,絕對不能當不識字的睜眼瞎。

    他的父親母親就是文盲,種了一輩子的地,可土地貧瘠,種不出什么東西來。放了一輩子牛,可即便家中十幾頭牦牛,他們也依然過著清貧的日子,因為牦牛長得慢,往往要好幾年才能長成一頭。藏族人信佛,對物質(zhì)和名利都看得淡,往往賣掉牦牛,就把錢盡數(shù)捐給了寺廟。

    等他稍微懂事些了,發(fā)現(xiàn)宜波鄉(xiāng)里所有人都是父母的縮影,上至老人,下至幼童,他幾乎能清楚看到這群孩子的未來。仿佛一個循環(huán)。

    他是在一次趕集的時候,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電視機,那個年代還是黑白電視,沒有彩電。他看見里面的人在說話,說他聽不懂的話??匆娝麄兣踔晦?,不知為何看得津津有味??匆娝麄冏咴诠夤株戨x的地方,那里沒有山也沒有水,卻有鋼筋水泥鑄成的灰色森林。

    他問老板:“這是什么?”

    老板回答他說,這是電視機。

    “我只見過公雞母雞,沒見過電視雞?!蓖逍⌒囊硪砻莻€方盒子,“這個雞里怎么會有人???”

    老板哈哈大笑,說不,里面沒有人。

    “那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們難道不是被關起來了嗎?”

    童言無忌,逗得老板哈哈大笑,可笑完他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只得對眼前的小孩說:“你去讀書吧,多讀點書,就知道為什么了。”

    旺叔說:“我上哪去讀書???”

    “縣城。你讓父母送你去縣城,宜波鄉(xiāng)沒有學校,在這里你讀不了書?!?/br>
    他脆生生地答應了,回家對小他四歲的meimei說起這件事。meimei說,那等你讀完書,知道電視雞是怎么回事,記得回來告訴我。

    他點點頭,鄭重其事答應了。

    meimei把過年得到的幾顆糖全部送給他,說這是酬勞,兄妹倆坐在窗邊,你一顆我一顆地吃光了。

    后來,旺叔就開始纏著父母要去縣城上學。

    山上的小孩都不上學,他們從小放牛,沒人鬧著要讀書,也沒人想去縣城。

    縣城太遠了,去那里干什么?

    可旺叔哭鬧不已,他就是要念書,他說他答應了meimei,等他知道那個叫電視雞的東西為什么能把人裝進去后,還得回來告訴她。

    一天鬧,兩天鬧,想起來就鬧。

    后來他甚至離家出走,想自己一個人去縣城。他不知道縣城很遠很遠,靠他用雙腿走,翻山越嶺,十天半個月都不一定能到。

    父母終于拗不過,賣了一頭牦牛,在路邊攔車,帶他去了縣城。

    離開家那天,meimei扎著兩個辮子,哭著追到村口,說哥哥早點回來。

    他咧嘴笑,點頭答應:“你放心,哥哥讀完書就回來?!?/br>
    “記得告訴我電視雞是怎么回事?!?/br>
    他拍拍胸脯,說等著吧,一定回來告訴你。

    旺叔入學時已經(jīng)十二歲了,比別人晚了好幾年,他大字不識,聽不懂漢語,學起來很費勁??伤桓睿匐y也沒放棄,還是以“高齡”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可縣城沒有高中,要讀高中,就要去到更遠的隔壁縣城。

    于是家里又賣了幾頭牛。

    等到旺叔高中畢業(yè)回來,發(fā)現(xiàn)家中唯一的meimei已經(jīng)嫁了人,她才十四歲,被父母嫁給了同村的人。

    meimei十五歲時就懷孕了,可孩子三個月大時在腹中夭折。

    沒隔幾個月,她又懷上了,再度流產(chǎn)。

    后來幾年時間里,她斷斷續(xù)續(xù)懷孕流產(chǎn),流產(chǎn)又懷孕,被丈夫一家指責打罵,終于在十九歲的一個春天從山頭一躍而下。

    那個年代,宜波鄉(xiāng)沒有電話,他無法聯(lián)系家人。

    在外讀書,交通并不發(fā)達,他沒有回過家。

    鄉(xiāng)里無人識字,他就算想寫信,也無從寫起。

    失聯(lián)好幾年,等到旺叔回家時,才得知meimei在年初就死了。他發(fā)瘋了一樣打上門去,對方卻指責是他們家嫁了個不下蛋的母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