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誰不知道了吧?！崩侠钤谂杂挠牡?，“人是上午到的，架是下午打的，在學(xué)校門口又打又鬧，我在這修車都聽得一清二楚?！?/br>
    祝今夏轉(zhuǎn)身朝鋪子外面走。

    于小珊叫她：“哎，你上哪去？不是叫你先別回去嗎？！”

    不回去？他都千里迢迢找上門來了，難不成她還能縮頭烏龜一樣不出面嗎？

    祝今夏抬眼看著那棟熟悉的小樓，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鋪子里，頓珠比她還失魂落魄，喃喃自語：“丈夫？她有丈夫？她結(jié)婚了？”

    于小珊這才注意到他的異樣，睜大眼睛回頭打量他。

    “不是，你這又是啥情況？”

    “她從來沒提過她有丈夫——”頓珠忽然抬頭，“你是不是聽錯了？”

    “聽錯了？又不止我一個人，全校師生都聽見了，不信你問他們?nèi)?。”于小珊翻白眼，再看看他這樣子，聯(lián)想起平日里他獻殷勤的表現(xiàn)，有點明白了，“不是，祝老師有沒有結(jié)婚，有沒有對象，關(guān)你什么事？你在這兒上躥下跳個啥？”

    “你——”

    “還是說你……哈哈哈哈，看不出來啊頓珠，人沒多大，臉倒是挺大?！?/br>
    兩人掐架掐慣了，終于給于小珊逮住機會陰陽怪氣，當然要狠狠奚落一番。

    “你宿舍里沒鏡子嗎？平常也不知道照照鏡子再出門？癩蛤蟆想吃天鵝rou，哈哈哈哈哈哈！”

    “你——！”

    沒等頓珠還擊，于小珊已經(jīng)大步流星跑出門。

    “你上哪兒去？”

    “廢話，看八卦?。　?/br>
    “你，你怎么落井下石啊——”

    頓珠話音未落，身旁的老李也竄了出來，卷簾門一拉，緊隨其后。

    頓珠錯愕：“你又上哪去？生意不做了？”

    “少做半天不會死，走走走，看八卦去！”

    頓珠在原地捶胸頓足了兩秒鐘，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

    校門口沒有衛(wèi)城的身影。

    鐵門虛掩著，門衛(wèi)大叔和往常一樣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看見祝今夏，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指指她，指指里頭，情緒激動說著什么。

    祝今夏聽不懂，推門欲進，被他著急地攔住。

    “男的”，“很兇”，“打你”，“不去”……他艱難地從自己并不熟悉的語庫里搜尋關(guān)鍵詞，試圖阻攔祝今夏。

    那只手黝黑粗糲，質(zhì)感像磨過的砂紙，它擋在她面前，著急地想阻止，卻又不敢真的觸碰到她。

    祝今夏來這兩個多月了，雖然語言不通，但進進出出都會點頭示意。每回去小賣部買瓜子飲料，回來時也不忘分給他一份。老人家總是受寵若驚朝她道謝，接過東西前還反復(fù)在衣服上擦手，怕她嫌他臟。

    她聽時序提過，老人是旺叔的同村，先天有輕微的智力缺陷，在家窩了小半輩子，村里大人小孩都欺負他。后來旺叔回來辦學(xué)校，把他帶下山來守門，一守就是大半輩子。

    如今旺叔又回到山上去了，他卻還在。

    他腦子簡單，想不到太復(fù)雜的事，唯獨記得下山那天，旺叔囑咐他：“從今以后你就當自己是門神，不管什么時候，都要牢牢守在這里，不能擅離職守，知道嗎？”

    他點頭如搗蒜，這是他人生中擁有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一干就是幾十年。

    他吃飯不去食堂，就蹲在門口吃；洗漱不去廁所，都在狹小的門衛(wèi)室里擦擦；逢有生人進出，他都會不依不饒拉著對方，直到有老師匆匆跑來，批準進入，才肯松手。

    有時候他這軸勁也叫人頭疼，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可有他在，師生們都安心。

    祝今夏幾乎沒有看見他離開過這里。

    有一回她照例從小賣部回來，分給老人一捧瓜子，老人忽然把她叫住，嘰里咕嚕地拿出一只橘子，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塞她手里。

    祝今夏知道他日子節(jié)儉，不忍心要，忙推拒說：“你吃，你吃！”

    他也聽不懂，歪著頭想半天，才想起那兩個字，連連擺手說：“不臟，不臟！”

    他把手攤給她看，又急忙指指cao場那頭的洗手池，示意自己洗過手了。

    ……

    而今，祝今夏低頭看著那雙攔住她的手，干枯皸裂，生動詮釋了何為大地的兒女。

    老李說了，衛(wèi)城在大門口“又打又鬧”，以老人的倔脾氣，估計挨了打也不知道退縮，只會硬守在門前。

    祝今夏胸口堵得慌，深呼吸，靈巧地拉過老人的手，仔細查看他有沒有受傷。老人嚇一大跳，不安地縮回手去，還是執(zhí)著地重復(fù)著那幾個詞，示意她不要進去，里面有兇神惡煞的男人要找她麻煩。

    祝今夏拍拍他，說：“沒事，沒事的?！?/br>
    黝黑的手背上有些許紅痕，不知道是不是衛(wèi)城留下的，好在沒有更嚴重的傷。

    祝今夏推開鐵門，走進橘紅色的校園。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已經(jīng)結(jié)束，孩子們在cao場上打球的打球，打掃公區(qū)的打掃公區(qū)，見她回來，一窩蜂涌上來將她團團圍住。

    沒教過的班級在周圍，五年級的孩子在近處，女孩們拉住她的手，眼里俱是擔憂。

    “祝老師，有個兇巴巴的男人來找你，他好兇??！”

    “就下午那會兒，在大門口叫得滿學(xué)校都聽見了！”

    “他是誰?。俊?/br>
    男孩子們挺身而出，拍拍胸脯。

    “你別去！我們保護你！”

    “去去去，該干什么干什么去！”辦公室里，體育老師走出來，先把孩子驅(qū)散了，回頭尷尬地看著她，“回來了啊，祝老師……”

    祝今夏：“他人呢，走了？”

    “沒。校長宿舍里呢。”火棍訕訕道，“我們說你出去了，他偏不信，在門口鬧騰半天。校長就把他帶回去了……”

    話沒說完，祝今夏已經(jīng)朝教師宿舍大步走去。

    外間是太陽落山后漸漸涼爽的風，晚霞溫柔地融化，將cao場變成了橘子凍。樓道里卻沒有光，乍一進去，陰冷從四面襲來。

    她機械地步上臺階，停在三樓的鐵門外。

    門是虛掩的，時序身為校長，無時無刻沒有人找，他便不再關(guān)門，方便大家進出。

    說是校長宿舍，其實也等同于半個辦公室了。

    祝今夏深吸一口氣，還沒抬手，門忽然從里面被拉開。她猝不及防對上時序的眼睛，它們一如既往的漆黑透亮。而他站在門后，似乎早就捕捉到她的腳步聲，表情很是尋常。

    “回來了？”

    語氣就跟每日下課，她抱著教材回來吃飯時一樣。

    祝今夏慢了半拍，側(cè)頭看向窗邊。

    那里多了個人。

    衛(wèi)城穿著她買的衣服，她買的褲子，要不是瘦的太厲害，昔日合身的衣服空蕩蕩掛在身上，一切都和從前別無二致。

    他怎么……

    祝今夏張了張嘴，不敢相信他居然瘦成這樣，臉頰上幾乎掛不住rou。

    從校門外積攢而來的怨與怒，在看見他的這一刻忽然間凍住，無從發(fā)泄。

    相處八年，他們太過熟悉彼此。

    可眼前的衛(wèi)城卻令她陌生。

    時序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掃了個來回。

    “你們聊，我下去看看學(xué)生?！?/br>
    他從她身旁擦過，把門帶上，門完全合上之前，他又回過頭來。

    “有事叫我，我就在樓下?！?/br>
    ——

    衛(wèi)城在窗邊，半邊身影都染上了夕陽的紅。祝今夏自打進門就沒挪動過，手里還拎著那只塑料袋。

    兩人在屋子里站了好一會兒，誰也沒說話。

    時序的宿舍位置極好，站在窗口能將大半個校園盡收眼底，也因此，自打祝今夏出現(xiàn)在校門口，衛(wèi)城就知道了。

    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心臟不受控地收緊，像草葉被碰觸后蜷縮起來。

    等在這里的每分每秒，他都飽受煎熬，怒氣不可遏制地增長，理智幾乎沖破天靈蓋。尤其是看見這所破敗的學(xué)校，蛛網(wǎng)遍布的樓道，還有這間號稱是校長宿舍，卻到處是滲水痕跡、發(fā)黃逼仄的屋子。

    那她呢，她又住的什么地方？

    衛(wèi)城幾乎忍不住冷笑，他就這么讓人難以忍受，她堂堂大學(xué)教授，工作不要，家也不要，寧可躲在這種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也不愿意和他過下去？

    緊接著，他看見門衛(wèi)那老頭著急忙慌地攔住祝今夏，而她忽然間反手握住他，老頭嚇得連連縮手。

    衛(wèi)城呼吸一滯，不自覺低頭看手，想起他對老頭動的手。也是在這時候，他才回想起失控的剎那，他似乎沒能控制好力道……

    手指動了動，先前的底氣忽然消失不少。

    他看她一路走來，被孩子團團圍住，又和那黝黑的壯漢說話，最后快步朝他所在的小樓走來。

    心狂跳起來。

    無數(shù)念頭在腦子里叫囂，比如質(zhì)問她，控訴她，像每個不眠的夜里還未被酒精麻痹的大腦里演練的那樣，可等到祝今夏真的走進來時，那些聲音又消失了，大腦像被人抽了真空一樣，安靜得嚇人。

    他們沉默地對峙著，他察覺到自己竟然在發(fā)抖，心臟在身體里咚咚狂跳，聲音震耳欲聾。

    這讓他想起兩人初識那天——確切地說，是她剛認識他的那天——畢竟祝今夏在年級上早有學(xué)神美名，他又怎么會不知道她？

    只是從前，都是他坐在臺下觀看她的比賽，看她上臺領(lǐng)獎，看她靈動又親和力十足的賽課。

    她是天上的月亮，而他不過是路邊的無名浪潮，誰也不會知道他抬頭一剎曾為之澎湃。

    而那一天，他們在外語節(jié)的戲劇大賽上同為觀眾，找座位時，當他看見旁邊居然是她，手腳都有點不知朝哪放。

    察覺到有人落座，祝今夏也抬頭看他一眼，禮貌性地彎了彎唇角，衛(wèi)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來的，后來回想時，只隱約記得自己好像……同手同腳了？

    那天的禮堂里演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號稱是前后五年最精彩的一屆演出。可惜衛(wèi)城的注意力壓根不在臺上，全被身側(cè)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