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擁金往祝今夏身后躲，“我，我可以跟老李叔叔學(xué)修車……”

    “那你問過你老李叔叔樂不樂意嗎？”時序道，“大字不識幾個，零件上的標(biāo)識都看不明白，還想學(xué)修車？”

    “……”小孩不說話了。

    祝今夏壓低聲音警告時序：“你昨晚答應(yīng)我什么了？”

    “……”

    答應(yīng)她不追究四郎擁金，會好好反省自己的失職，答應(yīng)她不兇孩子，會換個思路，注重教育方式。

    時序默了默，轉(zhuǎn)變思路，拿吃的誘惑四郎擁金：“餓了沒？”

    “餓了。”孩子點頭。

    “餓了就先回學(xué)校，我那還有包子和粥——”收到祝今夏肯定的眼神，時序繼續(xù)循循善誘，“還是你有別的想吃的？”

    祝今夏朝他豎大拇指。

    時序心道，把他當(dāng)小孩呢？眉眼卻不自覺舒展起來。

    還能挑吃的，幸福來得太突然。四郎擁金冥思苦想，眼睛一亮。

    “想吃千層餅?！彼嗌卣f，“鎮(zhèn)上張爺爺做的那種千層餅。餅要做三層，第一層夾香蔥，剛摘下來的那種。第二層夾牛rou，剁的碎碎的牦牛rou。第三層抹上他熬的秘制醬料，辣乎乎的。餅要煎得香香脆脆，外焦里嫩，最后還要在上面灑點芝麻?！?/br>
    你小子是懂得寸進尺的。

    時序拉下臉，還沒開口，祝今夏一個眼刀殺過來，比口型：不準(zhǔn)兇！

    他沉默了幾秒鐘，溫柔地對四郎擁金說：“那你還是餓著吧。”

    祝今夏：“………………”

    態(tài)度是對了，但內(nèi)容好像有點問題。

    第四十四章

    千層餅當(dāng)然是沒有的, 但包子和粥也很好，四郎擁金一頓狼吞虎咽。

    祝今夏笑：“你看，校長做的包子比你張爺爺做的餅, 也不差在哪里吧？”

    “那還是差的有點遠(yuǎn)——”

    “你說什么？”廚房里的時序回過頭來, 眉毛危險地上揚。

    四郎擁金噎了下, “我，我是說，張爺爺比您差遠(yuǎn)了！”

    求生欲極強。

    時序端著新一籠包子出來, “有的吃就吃, 再敢嫌棄——”

    話說一半, 見對面的祝今夏抄起桌上的水果刀, 他微微一頓，“——那我就努力向張爺爺學(xué)習(xí), 爭取百尺竿頭, 更進一步?！?/br>
    ……刀又重歸原位。

    可惜暗流涌動是大人之間的事, 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 只知道風(fēng)卷殘云禍害第二籠包子。

    時序腿一勾, 拉開椅子，在祝今夏旁邊坐下來，“你們那都這么教學(xué)生的？”

    “怎么教？”

    “不聽話就提刀？”

    “想什么呢？”祝今夏哼笑, “這是為你這種不聽話的學(xué)生量身定做的?！?/br>
    古有死囚們吃飽再行刑，今有四郎擁金飽餐后上戰(zhàn)場。時序在后，祝今夏在前，哼哈二將為他保駕護航。

    可惜越靠近教室，步伐越沉重, 終于在距離教室僅有一步之遙的樓道里，他回過頭來, 一把牽住祝今夏的手。

    “怎么了？”祝今夏停下腳步，回握住他，“害怕？”

    點頭。

    手被握得生疼。他的手心汗涔涔的，冰涼潮濕。

    祝今夏想了想，蹲下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也怕。”

    “你怕什么？”

    “怕進教室；怕上講臺；怕我一個英語老師不自量力，千里迢迢跑山里教語文，最后講砸了；更怕對不起阿包老師臨走前的囑托，沒能教好你們?！?/br>
    四郎擁金怔怔地望著她。

    祝今夏：“你還記得我第一節(jié) 課上的是什么嗎？”

    點頭。“《父愛之舟》。”

    “那你猜猜我準(zhǔn)備了多久。”

    這次是搖頭。

    “一天一夜?！弊＝裣闹钢敢粔χ簦?，“我在這間教室里待了一整晚，不停地寫板書，不停地試講，要不是校長趕我回去，大概第二天你們來教室里，還能看見手忙腳亂的我?！?/br>
    “可你是老師……”四郎擁金遲疑道，“老師也會害怕嗎？”

    “會?！?/br>
    “那校長呢？”

    “校長也會。”祝今夏說，“是人都會害怕?！?/br>
    “那校長又怕什么？”

    他怕什么，這不明擺著嗎？時序沒說話，輕笑一聲，目光落在祝今夏身上。

    但祝今夏沒抬頭，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校長怕的比我們更多?！彼曋睦蓳斫?，輕聲道，“昨天晚上你翻墻跑掉，他怕你出事，怕沒有辦法和你父母交代?！?/br>
    “他怕做不好這份工作，你們沒有書讀，沒有飯吃；怕招不來老師給你們上課，成績不好，州里關(guān)閉學(xué)校；怕拉不到資助，你們沒有教學(xué)設(shè)備，教室漏風(fēng)漏雨；也怕老校長病重，交到他手里時是好好的宜波中心校，最后因為他沒能接好班，沒能保護好你們，連眼都合不上?！?/br>
    空氣短暫地凝固了。

    四郎擁金在努力消化，時序眼里的笑意也驟然消失，他靜靜地看著蹲在地上的人。

    她沒有回頭，仍在說：“人從生來到離開，沒有一個階段是不害怕的，但害怕不能阻止我們往前走?！?/br>
    她說，“你看，校長害怕，也依然在努力當(dāng)好這個校長。我害怕，但還是要踏進教室給大家上課?！?/br>
    最后，她微微一笑，問：“所以四郎擁金，你愿意克服害怕，帶我一起踏進教室嗎？”

    祝今夏站起身來，朝面前的小孩伸出手去。

    那只手白凈，纖細(xì)，像春日里探出的一支玉蘭花，攫住了大人與孩子的目光。

    四郎擁金遲疑著，瑟縮著，最終深吸一口氣，回握住那只手。

    小小的騎士臉色蒼白，步伐局促，卻仍以不失英勇的姿態(tài)護著祝今夏踏進教室，踏上講臺。

    進門的一瞬間，所有目光落在身上，有探究，有打量，有嘲笑，有不明就里。他緊張地握緊了那只手，卻察覺到她也微微用力，像是在回應(yīng)他。

    四郎擁金抬起頭來，落入一雙溫柔明亮的眼眸里。

    女人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謝謝你保護我，四郎擁金?！?/br>
    那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不見了，只剩下一片青澀的歡喜，和小小的驕傲。

    時序站在教室后方，目送一大一小走進教室，一個站上講臺，一個坐回原位。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

    祝今夏說：“今天我們來寫一篇作文?！?/br>
    要如何正確地讓孩子們接受人都會出糗的事實，淡忘并不再嘲笑四郎擁金？要如何讓四郎擁金明白，被人笑一笑也沒什么大不了？

    祝今夏轉(zhuǎn)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上：《我最難忘的一件窘事》。

    沒有字?jǐn)?shù)要求，沒有具體限制，她要孩子們寫出自己最尷尬的經(jīng)歷，寫得好的有獎勵。

    動筆之前，她也鼓勵大家先行討論，都起來說說自己有過什么尷尬的瞬間。

    起初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說話，她就笑道：“那我先來吧?！?/br>
    “我上高中的時候，隔壁班有個很好看的男生，每天上學(xué)都能看見他騎車經(jīng)過，像漫畫里走出來的一樣，后來我決定給他寫一封情書。”

    這樣的開頭當(dāng)然是很勁爆的，孩子們紛紛豎起耳朵，還有人拍著桌子瞎起哄，吼到一半，發(fā)覺后腦勺有灼燒感，回頭看見來自校長的死亡凝視，聲音立馬卡在喉嚨里，回頭僵硬地坐端正。

    祝今夏并不忌諱什么，笑著繼續(xù)。

    “情書寫了好幾天，我把它揣在外套口袋里，趁去上廁所的時候，在隔壁班門口東張西望半天，最后總算鼓起勇氣把他叫出來了。當(dāng)時過于緊張，我連看都不敢看他，手腳都在哆嗦，一把掏出情書塞他手上，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跑進廁所了?！?/br>
    “后來呢？”

    “后來呢！”

    “他接受你了嗎？”

    “接沒接受不重要，重要的是等我跑進廁所，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信居然還在包里?！?/br>
    “??！”

    “怎么回事？”

    “不是給出去了嗎？”

    祝今夏幽幽道：“信是還在，再一摸，另一只口袋里的衛(wèi)生棉不見了……”

    氣氛凝滯了一秒鐘，全班哄堂大笑。

    女孩子們面紅耳赤，男孩子們擠眉弄眼，對于山里封閉的環(huán)境來說，不管是生理期還是情書都是不太能訴諸于口的東西。而祝今夏不僅說了，還說得大大方方，妙趣橫生。

    氣氛一下子被炒熱了，當(dāng)然要趁熱打鐵。

    “是人都會有尷尬的時候——”祝今夏一邊說，一邊朝教室后面走，最后停在時序身旁，忽然拍拍他的肩膀，“不信你們問問校長，他肯定也有窘事可講?！?/br>
    熾熱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從四面八方投向時序。

    “……”

    時序原本也在笑，沒想到火燒到自己身上，他瞥祝今夏一眼，壓低聲音：“拿自己開刀就算了，拉我下水？”

    祝今夏也放低音量，含笑道：“老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既然濕了腳，干脆洗個澡?！?/br>
    迫不得已，時序只能選擇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