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了？”

    祝今夏拿著本子一臉懵，回頭看看時序。

    不是說表達能力不好嗎？這怎么寫個作文跟火箭發(fā)射一樣，嗖的一下就結(jié)束了……？

    時序：“正常，我們這放大星期，沒幾個老師會布置作業(yè)，學(xué)生回家就跟鬼子進村似的，你指望他們老老實實蹲家里學(xué)習(xí)？”

    不可能。

    為了不帶作業(yè)回家，孩子們趕死趕活，趕在午休時糊弄完了作文。

    祝今夏心想，也行吧，不帶作業(yè)回家，至少態(tài)度是積極的。

    一中午，敲門聲就沒停過，全班三十一個小孩，她至少收到了十七份提前交來的作業(yè)。

    懷著欣慰的心情拿起紅筆，她翻開本子——

    只能說，不愧是以漢語為第二母語的孩子們寫出來的作文，語句那叫一個不通順，用詞突出一個不謹(jǐn)慎。

    “我愛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一個威武雄壯的雄性，他擁有一頭健壯的長發(fā)，和一身比銅墻鐵壁還堅硬的身軀，走起路來像龍卷風(fēng)，打起人來家里養(yǎng)的豬都會害怕得哭起來?！?/br>
    ——這是一個叫索朗的男孩子寫的，《假如我是你爸爸》。

    看到標(biāo)題的一剎那，祝今夏險些以為他在挑戰(zhàn)老師的權(quán)威。

    再往后看，原來索朗十分敬愛自己的父親，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像父親一樣偉岸的男子。

    也許是受到了前不久剛學(xué)的課文《父愛之舟》的影響，索朗學(xué)以致用，像作者一樣運用了大量比喻。

    比如將自己的父親比作一頭雄壯的獅子。

    ——祝今夏劃線表揚：很好！

    又比如將父親奔跑的樣子比作飛奔的野豬。

    ——祝今夏斟酌點評：還可以有更好的比喻？

    再比如談及父親樂善好施的優(yōu)秀品質(zhì)，索朗提到：鄰居的阿姨身體不好，老是生病，我的爸爸總是衣不解帶地守著她，藥給她吹涼了再喂，飯給她端到床邊去吃。每當(dāng)打雷，阿姨害怕，爸爸就徹夜不睡地保護她。

    祝今夏：“……”

    表情逐漸凝固。

    她深呼吸，在“衣不解帶”下勾了勾，艱難地寫了句評語。

    看她苦大仇深的樣子，對面的時序接過本子，一目十行看完了，最后停在那句評語上，“……成語用得好？”

    略一沉吟，他點頭，“也對。衣不解帶總好過寬衣解帶?！?/br>
    “噗——”祝今夏終于沒忍住捧腹大笑起來。

    第十九章

    孩子們的作文寫得五花八門, 除去語句不通順，最大的問題是想象力匱乏。

    祝今夏布置了一個可以自由發(fā)揮的題目，孩子們可以在紙上成為任何人, 實現(xiàn)任何宏愿或奇思妙想。

    可他們寫的卻是——

    《假如我有新衣服》

    《假如我住在城里》

    《假如我會騎自行車》

    在他們的作文中, 最遙不可及的夢想似乎就是從小小的宜波鄉(xiāng)去到金沙江另一邊, 三小時車程外的縣城里。

    而問過時序后，祝今夏才驚訝得知，學(xué)校里幾乎沒有孩子離開過宜波鄉(xiāng)——這個在于小珊口中, 司機稍微多踩一腳油門就能飆過的小鄉(xiāng)村。

    “從出生起, 就一直在這里？”

    “一直在這里?！?/br>
    “連縣城都沒去過？”

    祝今夏反復(fù)確認(rèn), 答案都是否定的。

    “為什么不去？”

    “為什么要去？”

    時序說起今年年初的一件事。

    “六年級倒是有兩個孩子出過省。今年春節(jié)過后, 剛開學(xué)，對口扶貧的學(xué)校邀請我們?nèi)⒂^。我?guī)Я藘蓚€成績最好的孩子去浙江, 原以為見見世面是好事, 沒想到回來之后, 成績一落千丈?！?/br>
    他揉揉眉心。

    “窮人乍富, 不是好事?！?/br>
    孩子還小, 見到迥然不同的世界，卻沒有改變現(xiàn)狀的能力，只會深陷巨大的落差之中, 心態(tài)失衡。

    這要是在大學(xué)里，祝今夏第一個關(guān)心的就是做心理輔導(dǎo)了沒，但這是山里。山里連義務(wù)教育都靠強制進行，哪來心理輔導(dǎo)？

    連縣城都沒去過的孩子們生在山里，長在山里, 連自行車都沒見過——山路重重，吃飽了撐的才在這騎自行車。

    于是他們的愿望也變得渺小起來：

    想要一輛自行車。

    想要一只籃球。

    想要一只書包。

    想要去一趟縣城, 見識外面的世界。

    那個落后貧窮的縣城竟然能成為孩子們眼里“外面的世界”……

    至此，祝今夏終于明白了阿包的憂慮，看上去大山限制的是孩子的口和腿，實則是他們的眼睛。

    口是表達能力。

    腿是行動范圍。

    而眼睛是視野。

    視野是一個人成長的關(guān)鍵。它決定了教育的上限，也決定了思想的邊界。

    這讓祝今夏想起電影學(xué)家克拉考爾在《電影的本性》中提到過的一個故事：有一位導(dǎo)演為非洲土著拍了一個小電影，用五分鐘的時間去介紹城市的各種繁華，呈現(xiàn)土著們完全沒有接觸過的現(xiàn)代科技與生活，想看看他們的反應(yīng)。沒想到視頻放映結(jié)束后，所有人竟然都在討論一只雞，而導(dǎo)演甚至壓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電影中竟然還出現(xiàn)過雞。

    土著們目之所及皆是陌生，所以不敢置喙，也無從置喙。

    他們?nèi)潭汲尸F(xiàn)出麻木的狀態(tài)，直到那只雞出現(xiàn)。只有雞是他們熟悉的事物。而人類對于自己熟知的一切才有話語權(quán)。

    大山阻隔了孩子們的視線，群山之外的世界他們不是不憧憬，只是無從憧憬，也無從幻想。

    祝今夏怔怔地看完一篇又一篇作文，好在，好在還有一篇令她重燃希望的。

    那篇周記的題目叫做：《假如我是秦始皇》。雖然內(nèi)容有些令人啼笑皆非，語句也還有很多不通順之處，但至少它是充滿想象力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愿望，而我的愿望是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那就是當(dāng)秦始皇。

    我小時候曾經(jīng)想像漢武帝一樣雄才大略，能文能武，也想像唐太宗一樣選用賢臣，科舉選官，還想像清高宗乾隆一樣才能兼?zhèn)?，多才多藝。但我最想和秦始皇一樣，暴虐，兇殘，呼風(fēng)喚雨，無所不能。

    （祝今夏：建議有選擇地學(xué)習(xí)，暴虐兇殘不推薦學(xué)習(xí)。）

    如果我成為秦始皇，那我就有了統(tǒng)治全國的能力。比如一些城市里的村落打起來，我就會說：“如果你們再打，我就要收回你們的領(lǐng)土?！比绻麄冊俨宦爠?，我就會率領(lǐng)軍隊去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讓他們不敢再打。

    （祝今夏：……傳說中的以暴制暴？）

    第二，我會任用賢能，科舉選官。比如，有些地方上的縣長或鄉(xiāng)長干事時，貪圖享受，欺壓百姓，那我就把他的職位取消，流放到別的國家，

    （祝今夏：你問過別的國家的感受嗎？）

    如果他們還不悔改，那我就將他們斬首——用斷頭刀殺！

    （祝今夏：哈？？？）

    第三，我會用秦始皇的暴虐，讓所有人都懼怕我。比如，有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還是無理殺人，那我就誅滅他九族。不僅如此，我還要將他的尸首掛在城墻上，用火烤，把他烤的黑漆漆的，像非洲人一樣黑。

    （祝今夏：哈？？？？？？？）

    ……

    讀到最后，祝今夏笑出了眼淚。

    總而言之，這個叫丁真根呷的小男孩用他豐富的想象力和比其他孩子都廣博的歷史知識，寫出了一篇可愛又略帶驚悚的童言童語。

    雖然語病還很多，但他使用了不少歷史典故，還叫得出歷代皇帝的名字。

    午休后半程，頓珠來討水果吃，見祝今夏和時序討論得熱火朝天，也上前湊熱鬧。

    “抄的吧？”

    大概是文里引用了大量超出頓珠知識范圍的成語和典故，頓珠合上本子如是說。

    祝今夏：“……”

    祝今夏：“這得是哪個腦抽的作文網(wǎng)站，才能給出這種范文給大家抄？”

    頓珠又掃了眼作文，“那就是抄一段編一段，現(xiàn)在的小孩可聰明了?！?/br>
    時序說：“手機都沒有，你讓他們上哪抄？”

    “找別的老師借？”

    時序看破一切：“嫉妒使你丑陋?！?/br>
    “我嫉妒？嫉妒啥??？嫉妒他要把人烤的跟非洲人一樣黑？”

    頓珠夸張地叫起來，正逼逼賴賴，時序淡定地問：“清高宗是哪個皇帝？”

    像被掐住脖子的雞，頓珠失聲了。

    時序放下杯子：“十歲小孩都比你知道的多?！?/br>
    頓珠氣咻咻順了一大堆蘋果走。

    時序在后頭補刀：“別光顧著吃，也多看看書?！?/br>
    最后一句：“清高宗是乾隆。”

    清凈的午后，頓珠把門摔的震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