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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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你的師傅。陳松意提醒自己。 他知道你,但他不認識你。 他有很多疑惑想要等你解釋清楚。 這樣想著,她繼續(xù)邁動腳步,終于來到了亭子外。 仿佛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坐在亭中的瘦小老人開口道:“你來了,永安侯?!?/br> 老人回過了頭。 在陳松意見所有人都比她記憶中年輕的時候,眼前的師父卻是跟她記憶中沒有太大的出入。 她的喉嚨一下子就被哽住了。 師父就好像她兩世人生中固定的那個錨,只要見到了他,她就會感到自己從波濤中回到了陸地上。 林玄善意地看著她。 從她來到風雷寨開始,他就觀察了她很久。這個自稱是自己的弟子,騙過了小師弟游天,甚至騙過了容鏡,讓他們都認定她是自己在外所收的弟子的少女。 她像是一團交織變化的命運,在她身邊的人,未來的走向都在因為她做出的每個選擇而不斷變化。 這樣一個人,如果她是邪惡的,那么她會造成極大的影響。 但是林玄看了她這么久,也沒有從她身上察覺出劉洵的棋子特有的污濁。 尤其是等到現在,兩人面對面,他可以看清她的眼睛時,里面有流轉的靈氣,有堅韌的決心,但是沒有兇光,也沒有血色。 她并不是濫用力量的人,也不是要擾亂一切的復仇者,哪怕到了這個時候,林玄依然覺得自己看不透她。 他示意在自己面前仿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少女到亭中坐下。 等她坐到對面之后,老人沒有先說起她,而是提起了容鏡的來信:“天閣被襲擊了?!?/br> 本來見到了師父,卻沒有奇跡發(fā)生,因師父沒有認出自己而失落的陳松意聽到這話,立刻回過神來,肅然地問道:“天閣現在如何,容鏡師——閣主他怎么樣了?” 老人的眼中映出她的面孔,神色不知為何更輕松了一分,答道:“容鏡他沒事,前些日子給我發(fā)來了傳書,天閣的損傷夠嚴重的,死了不少弟子,毀了不少典籍,但還有余力下來追蹤叛徒。你們一路入蜀,路上應當已經見過那些叛徒,見到他們搞得蜀中大亂了吧?” 聽到師兄沒事,陳松意緊繃的肩膀稍稍地松了下來,這算是這些天她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 而對師父的問題,她默然地點了點頭。老人接著說道:“這些叛徒他會處理?!?/br> 天閣既然已經有所動作,那就是準備徹底投入到這場戰(zhàn)役中了,不會再像從前一樣繼續(xù)待在山上,不超過那個叛徒畫下的那條線。 “小師弟他還好嗎?”老人又問。 “小……”坐在他面前的少女原本是想叫“小師叔”的,可是似乎又想到了她默認的身份,所以停了下來,但最終還是說道,“小師叔先去邊關了,他沒事?!?/br> “沒事就好?!崩先诵α诵Γ袷菦]有計較在自己面前她都還繼續(xù)默認是他弟子的事。 陳松意看著師父臉上熟悉的笑容,在過往跟師父的相處之中,她經常見到這樣的笑容。 眼下他一笑,仿佛又把她扯回了過往的歲月里。 “關于這一點,我要謝你。”老人確認了小師弟的存活之后,稍稍收起了笑容,對著她說道,“我知道他下山之后一直是跟你一起行動,我?guī)靥扉w的時候給他批過命數,他命中有死劫,活不過十九,所以一直拘著他,不讓他下山?!?/br> 但是在新年過去之后,他就二十歲了,那道死劫已經度過,以后不說徹底平安順遂,起碼不那么容易短折。 “這都是你的原因。”他溫和地道,“而說完了要謝你的事,就要說說我的疑惑了。永安侯,你是誰?你為什么要說是我的弟子,又為什么會對陳家的刀法、陣法都如此了解,你是誰?” “我……”陳松意壓下了喉嚨里的腫塊,“我愿意回答先生的疑問,但先生愿意信我嗎?” 她重活一世,其實有不止一次可以說出自己的來歷,但其他時候她都忍住了,唯有這一次她想說,可是卻害怕這一世的師父不相信自己。 “我不知該從何說起。”她的情緒激蕩,令她眼中的世界也變得瞬間模糊又清晰。 熟悉的白霧匯聚又散開。 對面的老人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清澈的雙目和她對上,然后轟然一聲,陳松意第一次感到眼前的白霧被動地翻開了。 從前都是她去看別人的人生,而這一次,是她像一本書一樣,在另一雙眼睛面前展開。 在她腦海里,她歷經的三生化作無數畫面,從霧里泛出又散開,第一世枉死,第二世投胎風雷寨、邊關。 樹下跟兄長一起聽師父講道,長大到可以登上戰(zhàn)場以后,又是憑借《八門真氣》在戰(zhàn)場上廝殺,再到那一日城破身死,然后一切重來。 老人眼中光芒變幻,他看到了,甚至看到了比面前的少女想要開放給他看的記憶更多的部分。 世間能夠勘破過去、未來的眼睛被稱作天眼,其中一雙鑲嵌在他的眼眶里,而另一雙則在少女的眼眶中。 如果是另外兩雙,就算遇上,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生出感應,他能夠看到這一切,完全是因為這兩雙天眼在前世今生都同屬于一個人。 眼前這個少女是他的弟子。 他原本想要收下的只是她的哥哥,但是因為跟隨父兄來到邊關的小囡囡一個人太孤獨,所以他也把她帶在了身邊,在邊關的風沙里一起教養(yǎng)他們兄妹。 他下山之后,為了找到破解劉洵長生之術的辦法,奔走了數十年,卻始終沒有找到。 等他領悟到該怎么做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劉洵的布局已經成功了,不管他在棋盤上怎么落子,都始終落后一步。 他只能看著自己的師弟、自己的師侄、自己所選中想要扶持起來很對面對抗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草原的鐵蹄踏破邊關,失去父兄的少女死戰(zhàn)不退,到他從因為大獲全勝所以第一次現身正面跟他斗法的劉洵面前脫離、趕回來的時候,見到的就只有一座死城。 他最后的弟子身軀被槍戟釘在城墻上,血已經流干了。 痛苦,極度的痛苦。 這么多年積攢下來的痛苦跟絕望堆疊在了一起,在這一瞬間徹底淹沒了他。 從他下山以來,就一直在重復上演的失去,再失去…… 直到他最后想要保護的弟子也死在了面前。 他輸了,天閣輸了。 劉洵又獲得了新的幾百年,而且將草原王庭握在了手中,成為他的血袋。 在消耗完大齊的三百年氣運之后,又有新的氣運續(xù)上,可以化作他無盡的壽元,讓他長生久世。 而此后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擋他了。 那個將整個中原視作自己的所有物、將天下百姓視為螻蟻,不斷地覆滅王朝,只為奪取氣運,讓自己長生、能夠窮盡道術一途的人對他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你還算是個有趣的對手,只可惜跟天閣其他墨守成規(guī)的廢物一樣,始終不敢踏出最后一步?!?/br> “只有踏出最后一步,才有資格真正跟我下這局棋,不然你永遠都會輸我一步?!?/br> “來吧,不是想殺死我嗎?” “那就跟我進入同樣的世界,看過我看過的風景之后,你就會明白為什么自己總是輸給我?!?/br> 于是,在極度的悲痛引動的狂風中,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劉洵在踏出那一步之后得到了可以將接觸到他道術的人都轉化為他信徒的禁術。 而他在踏出禁忌的一步、跨過了生死的界限之后,他得到了逆轉生死的禁術。 在得到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應該將這個術用在誰的身上。 他已經沒有機會了,但他希望自己的小弟子還有。 第274章 就在前世今生的萬般光影在眼前浮現又湮滅,讓陳松意一時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前世,還是活在今生的時候,師父終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手掌一下子將她從時間的洪流中扯了回來,回到了眼下的亭子里,而師父望向她的眼睛里也已經蓄滿了淚水。 這一刻,無需再說什么,他問出的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你是我的弟子……”老人的目光帶著一絲顫抖的在她臉上巡視,“是‘我’……是‘我’把你送回來了……” 幾乎是在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時候,站在他面前的陳松意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 “師父……”她的嘴唇顫抖著,叫著這個本不應該認得自己的恩師,“師父……師父!” 那些從來壓不垮她的孤獨、痛苦、委屈跟惶恐在這一瞬間淹沒了她。 她難以抑制地悲鳴出聲,那聲音痛苦而嘶啞。 抓著她的林玄感到手上一重,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跪了下來,膝蓋與地面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弟子沒用……我沒能守住城,沒有等到師父回來……所有人都死了,我永遠都慢一步……弟子沒用!師父……師父啊啊??!” 老人猛地一顫。 他眼前一片模糊,心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這跨越了時空、跨越了生死,終于傳遞到自己面前的痛苦懺悔跟泣血悲鳴深深地刺痛了。 “自己”離開前,她一定答應了他什么,可她終究沒能做到。 但這又怎么會是她的錯呢?這本來就不是她該背負的事。 她不過是“自己”無心插下的嫩柳。 這株小苗能夠蔚然成蔭,是命運在愚弄了“他”千百回以后,給予“他”的饋贈,他又怎么會覺得是她沒用? 可此刻少女痛哭的聲音卻像干涸的河床上刮過的風,撕扯著皸裂的土地,從里面帶出了她深深埋藏的痛苦。 她就這樣跪在她跨越生死,好不容易找回的唯一庇護者面前,抓著他的衣袍,在痛哭中不斷地重復著那句“我沒有等到你回來”。 如果她能更快一點,兄長就不會死了吧? 如果守城的是兄長,就能等到師父回來,結局就會改變了吧? 可活下來的是她,不是她的哥哥。 回來的也是她,而不是被師父寄予重望的兄長。 “不……是‘我’的錯……” 林玄用顫抖的聲音說著,眼前又浮現出她被釘在城墻上的樣子。 他緩緩地躬身伸手,把低垂著頭在痛哭的她擁入懷中,“是師父來遲了,松意……是師父不好,是師父!” 隨著話音落下,老人終于淚流滿面。 …… 為了準備款待客人也為寨子里的戰(zhàn)士送行的宴席,風雷寨迸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寨子里的青壯都忙碌了起來,而在這忙碌的時刻,前來竹林尋找食材的侍女卻注意到了竹林背后的亭子里傳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