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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餛飩一碗一碗地送上來,擺滿了桌子。 游天抄起筷子,瞪著這些食物,終究還是化憤怒為力量,埋頭吃了起來。 餛飩攤的老板在肩上搭著的布巾上擦了擦手,對著陳松意這個大主顧笑了笑:“小哥先吃,不夠再叫我?!?/br> 陳松意對他一點頭,然后看向了面前的餛飩。 只見大骨熬成的湯呈現(xiàn)出乳白顏色,一個個飽滿的餛飩飄在上面,還點綴著蔥花,別說是一整天沒吃飯,就算是吃飽了從這里路過,也會被這賣相勾起食欲來。 她拿起筷子,也捧起了碗,跟小師叔面對面地埋頭進食。 就在這時,從遠處飄過來一陣香風,一頂小轎由轎夫抬著從路上經(jīng)過。 這原本勾不起陳松意的注意,但是餛飩攤上的其他顧客盯著那轎子,卻是一個比一個興奮: “快看!是紅袖招的轎子!里面是誰?” 聽到這話,陳松意抬起了頭,那頂小轎正好在她眼前經(jīng)過。 夏日的轎子兩側(cè)的簾子都是薄紗,里面隱隱映出一個女子的影子。 光是看這倩影,便知道里面坐著的定然是個絕色佳人。 周圍的食客看清楚了,越發(fā)興奮地道:“顏清姑娘!是紅袖招的花魁,顏清姑娘!” 他們說著紛紛站起了身,伸長了脖子望著轎子離去的方向。 這頂小轎正好是朝著西南角、那座掛著紅燈籠的氣派小樓去的。 那里就是紅袖招。 陳松意維持著握住筷子的姿勢定在了原地。 就在轎中人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她又看到了與自己交集的命運線。 與在橋頭鎮(zhèn)同那個漁家少女相撞時一樣,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些關(guān)于這位顏清姑娘的畫面—— 顏家被陷害,她身為漕幫舵主的父親被殺。 她被拖到那座小樓里,與很多少女一起受盡凌辱,幾乎半死。 …… 她又活了下來,幾次求死不得。 教坊司來人把她們聚在一起教習,教成了如今的樣子。 那種種畫面哪怕再破碎,她的處境再絕望,眼中不滅的烈火與恨意也沒有熄滅。 炙熱至此,仿佛要焚燒到陳松意身上來。 一陣風吹過,少女才回神,轎子已經(jīng)走遠了。 餛飩攤上的食客也依依不舍地坐下,嘴里還在說道:“有生之年我要是能進紅袖招,能一親芳澤就好了。” 旁邊的人噓他:“你就想吧,那里跟舊都的教坊司一樣,都是只有官員才能進,沒看到外面把守的都是州府軍嗎?” 陳松意捧著碗,從眼角看了這些人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低頭喝了一口湯,知道今夜去紅袖招該找誰了。 小轎在紅袖招停下。 守在門口的兩個州府軍看了轎子一眼。 只見從里面伸出來一只瑩瑩素手撥開了簾子,然后才是身穿水紅色衣裙的絕色美人出現(xiàn)在眼前。 她從眉眼到發(fā)絲無不精致,一舉一動都猶如有著魔力,能夠輕易牽動人心。 兩個守在門口的士兵看到她,都忍不住喉結(jié)微動。 在她抬眼朝著他們看過來的時候,兩人更覺心神一蕩。 然而州府軍中,沒有點位階的軍官都進不了這里,更別說是接觸花魁娘子。 因此顏清也只是看了他們一眼就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朝著樓中走去。 紅袖招里舞樂靡靡,來往皆是穿著州府軍制服的男子,身旁都有貌美如花的姑娘作陪。 這些女子不光生得美麗,而且都氣質(zhì)出眾。 只是她們看起來如同盛放的花朵,但在強顏歡笑之下,卻都看得出靈魂麻木。 不管攬著她們的男子做得有多過分,在大庭廣眾之下有多放肆,她們都不會反抗。 只有在看到顏清進來、看到她的身影從她們面前經(jīng)過時,她們的眼中才綻放出了微微的光芒。 就在這一片靡靡中,一個廂房中忽然傳出一聲怒斥:“賤人!”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一個藍色的身影從僅以紗簾格擋的廂房里跌了出來。 她發(fā)鬢散亂,左邊的臉上印著一個紅色的巴掌印。 里面的軍官很快出來,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把她從地上抓了起來。 紅袖招里的姑娘都在看著她。 藍衣女子的神情還不像她們這樣麻木,眼中還有仇恨的火焰。 顏清認得這張臉,她是幾個月前才被送進來的,一身的傷。 等傷養(yǎng)好了被拉出來接客,又反抗,又被打得一身傷。 她只在被抓著頭發(fā)往后扯去的時候悶哼了一聲,然后就忍住了,修長白皙的脖子后仰,猶如一只瀕死的天鵝。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br> 抓住她頭發(fā)、捏著她下巴的男人冷笑一聲,就這樣把她拖了回去,半透明的紗簾后很快傳來布帛撕裂的聲音,隨即是女子激烈的反抗跟怒罵。 所有女子都看著,顏清也看著。 在紅袖招里,這些事情不時就會發(fā)生,簡直就像煉獄之景。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夜還沒深。 今晚夜深之后,這里會變成一座更大的煉獄,會有很多的惡鬼以女子的苦難、鮮血為樂。 顏清沒有再多看,她收回目光,水紅色的長裙曳地,繼續(xù)往樓上走。 一樓的其他人也麻木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紗簾后發(fā)生的一切。 回到房門外,顏清一推門,就看到這里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她了。 那人也穿著州府軍的衣服,在矮桌后喝酒。 他的相貌也算英俊,氣質(zhì)卻很陰沉。 在看到她回來之后,他放下了酒杯,沉聲問道:“你去哪里了?” 顏清聽到這話差點嗤笑出聲。 她走了進來,隨手關(guān)上了門:“虞侯大人這一問不多余嗎?我是紅袖招的姑娘,除了去伺候男人,我還能去哪里?” 他盯著她,她卻不看,徑自去了里間,在梳妝臺前坐下。 鏡中映出一張美人面,顏如牡丹,露著修長的肩頸。 在她背后的肌膚上有一點花樣的刺青,從略低于肩的衣袍上方探出來。 這刺青遮掩了除不掉的傷疤,將這片雪膚襯得越發(fā)誘人。 男人仿佛被她肩后的這一點刺青引誘了。 他不由得起了身走了過來,站在她的背后,兩手握住了她的肩。 鏡中,美人垂頭梳妝,他看著鏡中兩個人的身影,眼中流露出了幾分癡迷,掌下不由得用力,讓顏清梳頭的動作一頓。 “我不讓你接客……指揮使大人答應過我,不會再讓你去侍奉那些人。他說過,等我再為他收攏幾個分舵,他就會把你賞賜給我……師妹?!?/br> 聽到最后那兩個字,顏清的眼睫顫了一下,在她身后的人猶自沉浸地說道,“我很快就能帶你出去,很快就可以,再等一年——不,半年,你就不用再待在這里了?!?/br>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她靠過來,兩只手臂環(huán)過了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 他貼著她的臉,閉上眼睛與她耳鬢廝磨,低聲道:“我會帶你從這里出去,我會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像師父還在的時候那樣……”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到肋間一疼,被頂?shù)梅砰_了雙手,后退了一步。 坐在梳妝鏡前的顏清放下了梳子,從鏡中看著他,眼睛里滿是嘲弄。 “你不讓我接客?你會帶我出去?陸天衡,你以為自己是營都虞侯、還是廂都虞侯?都不是,你不過是個將虞侯罷了,一個兵馬使的走狗,誰都可以把你踩在腳下。” 男人僵住了,仿佛在一瞬間酒醒,看清了她眼中的恨意。 從那天起,她就是這樣看自己,七百多個日夜,這仇恨一分一毫未改。 顏清起了身,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如果我爹還活著,一定會恨自己當初怎么瞎了眼,收了你這么個背叛漕幫、欺師滅祖、寧愿去做朝廷那些狗官的走狗的弟子!我會淪落到今天這樣,不都是拜你陸天衡所賜嗎?” 她猛地抬手,指著門高聲道,“不要再來惡心我了,滾出去,出去!” “顏清!”陸天衡抓住她,目光深切地看著她,“可我當初不把你送進來,你就會死,難道你要我看著你死在我面前,你才甘心嗎?!” “難道我這樣活著應該高興嗎?!” 顏清一把揮開了他,因為用力過猛朝后跌去,撞到梳妝臺,把那把梳子撞到了地上。 她死死地瞪著他,美目里像被點燃了一把火,“像這樣骯臟污穢、千瘡百孔地活著,你陸天衡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別讓我再看到你!我不再是你的師妹,也不會做你的妻子,那個顏清已經(jīng)死了——你滾!” 陸天衡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然后后退了兩步,沉聲道:“你今晚不要出來。” 說完他轉(zhuǎn)身回到了桌旁,拿起帽子戴上,系緊了系帶,又再一次轉(zhuǎn)頭看向于怒未消的她,說道,“我明日再來看你?!?/br> 看著他從自己面前出去,把門關(guān)上,等到屋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顏清才彎下腰去把那把掉在地上的梳子撿了起來。 這把梳子上面原本鑲嵌著寶石,可是剛剛那一摔掉了,空蕩蕩的凹陷變得很難看,就像她的人生一樣難看。 原本以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卻為了向上爬,什么都可以出賣,包括背叛養(yǎng)大他的漕幫,殺死如同親父的師父,又把喜歡的女人給親手推進煉獄里。 “已經(jīng)破碎了的東西,怎么可能恢復原樣呢?” 顏清低聲道,神色悵然。 有人推門進來:“二姐還是舍不得?!?/br> “什么話?”見到來人,顏清立刻一改低落,把梳子放下了,“我怎么舍不得?不過是怕陸天衡生性警惕,今晚留在這里壞了我們的大事?!?/br> 借著轉(zhuǎn)身的動作,她擦去了眼角的淚痕,從梳妝臺前繞了出來,走到穿著黃色衣裙的女子面前,“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夜過后,我們就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