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jié)
仇少尹慣愛發(fā)怒,京兆府官員私下里將他比做河豚,氣鼓鼓之態(tài)肖似。 眾官員聞福王之言,會心一笑。笑過之后,憂愁漫上心頭,陸槐又一次從他們手上逃脫,他想殺之人皆已殺盡,若就此罷手,遁跡山林,后續(xù)如何是好? 福王亦為此憂心,圣人一直關(guān)注此案,長安百姓們也盯著,注定此案無法不了了之,必須有個結(jié)果。 想到李纖凝的話,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喚來仇少尹,叫他挑選幾個機(jī)靈善應(yīng)變的府兵,著常服,安插進(jìn)仇府,暗中保護(hù)阿玥。 “沒這個必要吧,我四哥家里門戶甚嚴(yán),夜里有人打更。崇仁坊又不比別的坊,武侯們個個驍勇。陸槐去那里不是自尋死路嗎?我估摸著她就是想孩子了,畢竟離開這么多日子。” “照本王說的做?!?/br> 仇少尹去了,府兵也安插了,末了還帶回了。仇璋聽說這里的情況,堅持要來探望李纖凝。 李纖凝下獄以來,他憂愁終日,偏生李纖凝留字要他靜默,于是合家靜默,不管不問,時間長到足以把人逼瘋。他心里有太多疑問,尤其被免職以來,李纖凝算沒算到這一變故?眼見她身上的罪名越堆越重,他們是否還要沉默下去,而不是施以援手? 她是他的妻子,她身陷大牢,他卻什么都不能為她做。更折磨他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每天有無數(shù)人來問他,父親問,岳母問,外頭的解小菲也緊追著問。他快受不住了,他也想問問她,此事何時能夠了結(jié),他們一家人還有機(jī)會團(tuán)聚嗎? 他是待罪之身,合該等候發(fā)落,不便隨意出府。恰好仇少尹來了,央他尋個由頭將他帶到京兆府。 大牢里,夫妻二人相見,覺察對方均憔悴清減了。 李纖凝其實很害怕看到仇璋,她不知道怎樣面對他。及至真的見了,也并不如何,滿心凄楚酸澀。 “阿玥好嗎?” “阿玥很好,就是吵著要娘?!?/br> “騙人,若是你不見了,不出兩日,必吵著找你。換做我這個娘,十天半個月也未見得找?!?/br> “還不是你平時陪她的時間太少,她和你不親。”微頓須臾,“以后多陪陪她罷?!?/br> 李纖凝沒答,仇璋也沒追問,因為他們都不知道是否還有那一天。曾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日子,如今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要經(jīng)過這么多分離與困苦之后才曉得,能夠陪在家人身邊,與他們共度尋常歲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家里人都很擔(dān)心你?!?/br> “好好安撫他們,尤其我娘,別叫她為我的事上火,也不必為我奔走,我有打算?!?/br> “阿凝?!背痂爸币暲罾w凝的眼睛,“你跟我說句實話,你用我們十幾年感情發(fā)誓,保證跟我說的是實話——你到底是不是天仙子?” “連你也這樣問。”李纖凝低下頭。 “別低頭,看著我的眼睛?!背痂安挥X提高聲音,“回答我,是還是不是?!?/br> 李纖凝看著他的眼睛,一滴淚珠兒落下來,“不是。” “你發(fā)誓。” 李纖凝伸出三根手指,“我發(fā)誓,我不是天仙子,若有半句謊言,叫我……” “——算了?!?/br> 仇璋握住她的手指,“不要發(fā)誓。” 仇璋緩緩的把妻子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敘了些短長,架不住仇少尹三番四次催促,忍淚別過。 送走侄子后,仇少尹忙了些公務(wù),酉時左右,仇府打發(fā)小廝來問,仇璋什么時候回去。 仇少尹驚呼:“文璨早回去了?!?/br> 小廝說:“若回了,何必來問八爺?!?/br> 消息傳到牢里,驚出李纖凝一身冷汗。 她錯了。陸槐真正的目標(biāo)是仇璋,不是阿玥。 他利用她對阿玥的舐犢之情攪亂了她的心,令她失去判斷,她自亂陣腳,引出仇璋,給了他可趁之機(jī)。 仇璋危在旦夕。 只有她可以找到他。 她瘋狂的砸牢房的門,哀求放她出去。福王回府了,仇少尹帶人在外面找仇璋,沒人理她,任她嚎破嗓子也沒用。 王獄丞安撫她,“夫人,您別白費(fèi)力氣了,我們是不會放您出去的,我們哪里擔(dān)的起這個罪過。仇少尹已經(jīng)在找了,您且安安心。沒準(zhǔn)天亮就有消息了?!?/br> 李纖凝抹去眼淚,“你說的對,王獄丞,是我情緒過于激動,沖撞了您。您別往心里去?!?/br> “夫人這是說的哪里話,得,您歇著,我過前頭去了?!?/br> “王獄丞可以給我送一盆熱水嗎?” “沒問題,您等著?!?/br> 須臾,王獄丞端著熱水回來。這一程子,李纖凝和獄卒們混的相當(dāng)熟了,連他們家里幾口人,什么情況,平時有什么嗜好清清楚楚。 他們從不防著她,送水這種事從來是打開牢門直接送進(jìn)來。 王獄丞把水放下,沒等直起身子,頸上驟然吃了一記,人暈暈乎乎倒下。 李纖凝跑到外面喊,“不好了,王獄丞暈倒了?!?/br> 獄卒不疑有他,進(jìn)來查看。李纖凝趁機(jī)鎖上牢門。 “仇夫人,您這是……”獄卒們完全是懵的。 “叫你們休息一會兒。順道長個教訓(xùn),無論對誰,切莫疏忽大意?!?/br> 外面還剩幾個,李纖凝輕松撂倒了,換上他們的衣服,迅速逃離了京兆府大牢。 清風(fēng)陣陣,月色朗朗,值此佳夜,李纖凝毫無心思欣賞。她的心被憂愁和急切填滿了。 陸槐會在哪里呢? 他要對付她,必然要選一個對她不利的地點。 哪里對她不利,哪里是她的弱點? 很快,李纖凝有了答案。 第121章 殘月篇(十四)虺蜴 青龍寺外,百畝竹林。 李纖凝靜靜伏于坡地上,借著茂密翠竹掩護(hù),觀察對面小屋。小屋竹木搭就,年頭久了,退去初初落成時的青碧,顯現(xiàn)出積年的黃。 半個時辰前,李纖凝于此發(fā)現(xiàn)陸槐蹤跡,此后一直密切觀察,不敢輕舉妄動。她奔馳了近一天一夜抵達(dá)這里,全靠一雙腳,期間還要躲避坊間巡邏的士兵,體力透支嚴(yán)重。 她不能進(jìn)去,她需要恢復(fù)體力,陸槐以逸待勞,她貿(mào)然闖入無異自投羅網(wǎng),非但救不了仇璋,連她自己也得搭進(jìn)去。 光歇息不行,還得有食物??蓯捍似窳种划a(chǎn)春筍,她想挖筍吃也沒有,肚子餓的咕嚕咕嚕直叫。忽聞不遠(yuǎn)處雉雞叫,是了,此地多雉雞狐兔。李纖凝離開一陣兒,回來時身上揣著幾枚雉雞蛋。 她餓的打晃,追不上雉雞,反意外收獲雉雞蛋。比雉雞強(qiáng),用不著茹毛飲血了。 李纖凝在竹子上敲開蛋,咕嘟咕嘟喝下蛋液,一共五枚,須臾之間全喝光了。 精神大復(fù),接著在石上打磨篾刀。蔑刀系林中撿來,銹跡斑斑,刀刃多處崩壞。李纖凝打磨了半個時辰,沒那么鈍了,多少見些鋒利。 日影西斜,太陽宛若一顆紅丸,悄墜到竹梢后頭,林中光影變幻不定。 李纖凝體力恢復(fù)了八層,她不想再等了,她急于見到仇璋,明確他的安危,手中攥緊篾刀,正待行動。 陸槐忽然提著魚竿從竹屋里走出來。竹屋東側(cè)有一口深坑,不知是人挖的還是天然形成,雨季時水深足有三丈,是個水塘,塘中有魚。 陸槐來到池塘邊,擺開架勢釣魚,李纖凝不知道他此舉有何目的,不敢輕舉妄動,觀察了一會兒,見他只是坐著不動釣魚,提起的心慢慢落回腔子,按照原計劃接近竹屋。 她貓著腰,動作極輕極慢,一面走,眼睛一面盯著陸槐,對方背對著她,始終沒有轉(zhuǎn)頭。 李纖凝順利進(jìn)入竹屋。 竹屋比之竹林里又昏暗了一層,李纖凝在房中搜索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仇璋的蹤跡,見東側(cè)還有一間小室,去拉小室的門。 猛的,她頓住手。身子似弓,一下子繃緊,小心翼翼挪動兩步,來到門縫處。透過門縫往里探看,瞬間汗流浹背。 仇璋被綁縛在一張椅子上,神智昏迷。而他的正前方,居然是一把烏森森的弓弩。和殺死吉和如出一轍的機(jī)關(guān)設(shè)置,只是這一次,弓弩不再朝外,而是朝內(nèi)。但凡她剛才手快一點兒,拉開了門,此刻的仇璋已是一具尸體。 李纖凝絲毫不敢大意,輕輕放手,合上門。 “你知道我有多么期待這一幕?!?/br> 陸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身后,倚著門一副遺憾的口吻。 “期待你發(fā)現(xiàn)誤殺了自己的丈夫,臉上震驚、憤怒、悲傷、悔恨各種表情交織,想想都叫人心情愉悅?!标懟毕掳吐晕⑻?,眼睛輕輕閉著,似在暢想,臉上浮現(xiàn)滿足的表情。 但隨著眼皮睜開,現(xiàn)實與想象全然相反,笑容倏斂,取而代之以陰沉,“你把我的樂趣奪走了,我不高興,后果很嚴(yán)重?!?/br> 李纖凝氣笑了,“你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你不知道么,惹了我,后果更嚴(yán)重。” 面色一沉,持刀揮去,動作一如既往的凌厲兇悍,直取陸槐撐在門框處的那條手臂。陸槐不敢招架,身形疾閃。毫厘之間,篾刀擦著他的手臂嵌入門框,竹屑紛飛。 陸槐退至竹篁間,李纖凝追出去。太陽落到竹腰了,光芒叫千萬根竹子分割成千萬束,暖橙赤金的光芒里,有塵埃舞動,有飛蟲游走。 一團(tuán)蠛蠓飛過李纖凝眼前,陸槐趁其視線被遮擋,抓起腳下一根竹竿橫掃,李纖凝身子一側(cè),揮舞篾刀,斬下一截竹竿。陸槐仗著一寸長一寸強(qiáng)的優(yōu)勢,不遠(yuǎn)不近的戲弄她。李纖凝急于近他的身,連揮連砍,本就不鋒利的篾刀經(jīng)她這一頓揮砍,更加駑鈍,漸漸的劈不斷竹竿,只憑蠻力砍下些竹屑。 李纖凝氣喘吁吁。陸槐卻顯得游刃有余。 “這就沒力氣了?”看池塘邊魚竿晃動,“魚兒上鉤了,需要我釣起來給你吃嗎?” “少廢話!”李纖凝持刀飛來。 陸槐揮竹迎刀。 李纖凝身子后仰,避開竹竿,不等直身,勁風(fēng)嘯嘯,竹竿又舞到眼前,李纖凝順勢后躍,翻了幾個筋斗,落地的瞬間借后蹬之力往前一躍,篾刀砍中竹竿,勢頭破竹。 眼看手中竹竿一分為二,李纖凝自兩片竹竿之間疾奔而至,形如矯健母豹,陸槐心頭一凜。她是近身攻擊的好手,自己幾次和她交手,全部敗在了她的絞扭之下,一旦給她近身,敗局注定。 陸槐未戰(zhàn)先怯,后面李纖凝近身,與他絞扭在一起,果然大占上風(fēng)。 李纖凝角抵的技巧如火純青,且與敵對戰(zhàn),不似平時較量,毫無顧忌,毫無限制,只要不遇上膀大腰圓的力士,像陸槐這等她可以攔腰抱住的身材,輕而易舉拿下。 交手沒幾個回合,陸槐筋疲力竭,給李纖凝反絞雙手,按在地上。 他的嘴巴吃進(jìn)了土與碎葉,仍忍不住怪笑,笑聲激蕩在竹林之間,回響不絕。 突然,他的笑聲止歇,雙眸染了暮色的深沉,敗黯下來。 “你殺了我吧?!?/br> “我不會殺你,你還沒到官府面前交待你的罪行,我怎么舍得殺你?!?/br> “你不殺我,你會后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