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四年來兒子沉迷書畫,不思仕途他看在眼里,只當兒子志不在此。心里一邊覺得這樣也挺好一邊忍不住失望。如今一朝反轉,得皇帝金口玉言官復原職,豈不比他求來的強于百倍? 遂才得知兒子忍辱負重,心有圖謀,并非一蹶不振,玩物喪志之輩??闯痂暗哪抗獠挥X多了幾分慈愛。 仇家人口多,很難聚到一起吃飯,大多時候各房吃各房的。今日卻擺上宴席,合家共進晚飯。席上免不了夸贊之句,那些贊揚如鮮花飛向仇璋,令仇璋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妻子,李纖凝靜靜夾菜、吃飯,對上丈夫的目光,不知他是何意圖,把箸頭上的生魚鲙默默放到了他碟子里。 夜里兩人躺床上,仇璋抓過李纖凝的手放在胸口摩挲,“今天飯桌上那些溢美之辭合該給你,被我無端領受,好生慚愧。大秦寺一案,你才是最大的功臣?!?/br> “罷官之辱,四年隱忍,每每要面對周遭異樣的眼光和嘲諷,連家人也要誤解你,認定是你無能所致。今天的一切系你應得?!?/br> “那你應得的呢,你應得的又是什么?” 仇璋捧住李纖凝的臉。 李纖凝抱住他,“我有你就夠了?!?/br> 仇璋親她,吻意如蜻蜓點水,“實在累了,否則今天絕不放過你?!?/br> 李纖凝說:“累了就睡吧?!?/br> 仇璋說:“不行,我得給你說案子,你一定想知道進展?!?/br> “那說說看。” 仇璋迷迷糊糊,眼皮發(fā)沉,“你問,我不想動腦子?!?/br> “明伯抓到了嗎?” “沒有,他狡猾的厲害,幾次得到線索又撲空?!?/br> “這次參與獻祭儀式的共八人,除去公孫娘子,其他人全部有動手。按理說插入的深淺、位置不同,造成的傷害也不同,誰刺的那一刀是輕傷,誰刺的那一刀致命,如何區(qū)分如何量刑如何定罪?” “七人共同殺人,共同承擔謀殺的罪名,沒有輕重之分。這是福王和我們一眾官員商討之后定下來的。后面如何判決還有待商榷。可笑他們竟拿馮景已死開脫,后得胡僧證實,馮景只是被喂了迷藥。” “馮景……是死者的名字?” “金城坊人氏,和雷萬鈞周久一樣篤信景教,白白葬送了性命?!?/br> 默然片時,李纖凝接著問道:“前兩次參與獻祭的人吉和有交待嗎?” “還在做困獸之斗。”仇璋說,“只交代了一部分,剩下的幾人極有還可能是手握大權的官員,他在指望著他們搭救?!?/br> “看來前方阻力重重?!?/br> “好在有福王在上頭頂著,他叫我們不必有所顧忌,一查到底,無論是誰,膽敢阻撓辦案,嚴懲不貸。 福王是虔誠的佛教徒,對景教什么的不感興趣,甚至有幾分厭惡,這也是李纖凝能夠聯(lián)合公孫娘子設局的關鍵所在。 李纖凝想破案,福王想扳倒景教,光大佛教,目的不同,所要掃清的障礙是一致的。 “差點忘了?!背痂按蚱饚追志瘢八哪昵澳銋f(xié)助吉和銷毀朱滕雷萬鈞兩案的案卷,隨后與參與設計陷害構陷你夫君我,這樁事有點麻煩,尤其銷毀案卷,吉和早已供出你,細枝末節(jié)的事太多,沒顧上傳喚,你明天親自上一趟京兆府,等著官差來傳喚需不好看。我詢問了福王,不管怎么發(fā)落,皆可贖銅,不會叫你吃苦頭?!?/br> 李纖凝說好。 “白天整理卷宗時想起一事,想著晚上和你說,這會子偏想不起來了?!?/br> “想不起來不想了,明天還有的忙碌,快睡罷。” 李纖凝不見仇璋回應,一抬眼,已經睡熟了。不禁一笑,在他眉骨上吻了吻,抱著睡去。 翌日起床穿衣。仇璋說:“我想起來了?!?/br> “想起來什么?” 仇璋直入主題,“你不覺得這四年里少了點什么嗎?” “少了什么?”李纖凝迷茫。 “天仙子,他已經四年沒有出來作案?!?/br> “……你這樣一說還真是。” 李纖凝慢慢回憶,“除去第一起案子與第二起案子間隔四年之久,二十年來再未有過這么長的間隔,尤其長慶、寶歷那幾年,他相當活躍?!?/br> “你覺是什么原因?” “嗯?” “你覺得是什么原因導致他忽然停手。” 李纖凝觀仇璋神色,“莫非你已有了答案?” “猜測罷了。”仇璋說,“我猜他已經去世,抑或年邁體衰,殺不動人了。人老了,殺欲也會隨之減退。” “不乏這種可能?!?/br> “根據(jù)以往的連環(huán)兇殺案兇手的特點來看,還有一種可能同樣會導致殺人欲望的減退?!?/br> “哪種可能?”李纖凝聽見自己問。 “這種可能須建立在他時值壯年的基礎上,他的案子橫跨二十年,倘若他眼下正值壯年,豈不說明犯案時的年紀很小,這點又說不通了。” “說來說去到底是什么可能。” “他成親了?!背痂罢Z氣篤定,“有了妻子有了子女,生活安康喜樂,處處是牽絆,同樣會導致殺欲減退?!?/br> 李纖凝呼吸一窒。 第111章 殘月篇(其四)風雨將至 空氣里彌漫著鴛鴦藤的氣味,香氣裹在清晨濕潤的空氣中,撲面而來,濃稠的令人窒息。 李纖凝走到香氣稀薄處,狠狠吸了幾大口氣,呼吸終于順暢。 成親導致殺欲減退么,這樣說好像也合情合理。 人恍惚著,耳邊響起小丫頭潤珠的聲音,“夫人,二門上回,馬車備好了?!?/br> 李纖凝原欲同仇璋一道去京兆府,她心口不舒服,叫他騎馬先行,打發(fā)潤珠通知馬房準備馬車。 坐在馬車上,李纖凝心事重重,打開車窗透氣。清晨崇仁坊的街道上空空蕩蕩,沿途房屋整齊排布,秩序井然。李纖凝頂不喜歡長安這一點,什么都是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坊外是坊內也是,難見錯落不規(guī)整。 馬車行至轉角,全身裹進灰袍的年邁老者躍入視線,不等李纖凝看清楚他的臉,他猛地垂下頭頸,從一側看,像是把頭縮回了腔子里。 李纖凝盡管在意,到底沒有叫停馬車。 抵達京兆府,見了福王。她在大秦寺一案里的作為福王一清二楚,銷毀案卷屬實事出有因,對好了詞兒,叫她去錄口供,文案上做文章,突出一個“身不由己”“受制于人”,量刑輕緩,罰了杖刑十五,可贖銅。李纖凝交了銀錢即可離開。 李纖凝想在離開前見見阿悉蘭,仇璋告訴她阿悉蘭目前是此案的重要人證,安頓在內宅,有重兵把手,想見她需經福王首肯。李纖凝又去找了福王,得了他的腰牌,前往內宅見阿悉蘭。 京兆府的內宅比萬年縣的寬敞許多,有山有石有水有景,阿悉蘭彎著腰站在花圃前,給紫陽花澆水,清除開敗的花枝。 看到李纖凝,笑盈盈道:“這些紫陽花最是貪水,一天需澆三頓水,有一頓不澆就發(fā)蔫給人瞧。” “看到你這樣我放心了?!?/br> 阿悉蘭歪頭做不解狀。 李纖凝說:“在意幾株花草蔫不蔫的人不會輕易尋死。” “原來你不放心這個。”阿悉蘭說,“我不會再生出尋死之念,這里的事情一了,我便去往大秦國??纯淳敖痰脑雌鹬?,是我義父生前的心愿?!?/br> “你一個人?” “我認識幾個商隊,時機便宜,可以和他們一起走。”又問李纖凝,“李小姐呢,解決完這樁事,你想做什么?” 李纖凝思索須臾,頰邊露出一縷笑,“我丈夫想要一個兒子,待一切塵埃落定,我想給他生一個兒子,一家人過平淡安穩(wěn)的日子。” 阿悉蘭驚奇,“這真不像李小姐?!?/br> “有什么像不像的,還不都是我么。李小姐已成過去,今后叫我仇夫人罷。” 從京兆府回宅,李纖凝又遇到了來時所見的灰袍老者。這次他踟躕于宅門外,像是專程等她。 車夫當他是乞丐,上前驅趕。李纖凝驅離了車夫,眼睛定定看著老者。 老者摘下頭上涼笠。 “明伯?”李纖凝故作訝然,“您膽子真大,眼下全城緝捕您,您居然敢在這種時候堂而皇之地露面,徘徊于朝廷二品大員的宅邸前?!?/br> “夫人,我實在走投無路了,除了您,我想不到還有誰可以投奔?!?/br> “走投無路,怎么會?”李纖凝說,“吉和主教結交了那么多權貴官宦,關鍵時刻沒一個能派上用場,收留您?” “他們全怕惹上麻煩,夫人,”明伯手扶墻,“我已經三天沒吃飯,實在沒力氣說話了?!?/br> “你應該知道你們景教有今天是我一手造成,你怎么敢來找我?” “夫人的所作所為超乎常人預料,的確令我費解。按理說有那樣的把柄握在別人手上,夫人絕不敢輕舉妄動,事發(fā)后,我曾懷疑夫人當年懺悔的那些話系誑語,這些天我翻看了無數(shù)遍,我確信那是真的,若非親身經歷絕對無法描述的那樣詳細。夫人也許另有妙棋,不論夫人有何打算,應該很想拿回那份懺悔錄。這就是我敢來找夫人的底氣?!?/br> 李纖凝問:“你要我做什么?” “送我出城,越快越好?!?/br> “九門戒嚴,我做不到。這樣吧,你先躲一躲,地點我安排,等城防沒那么嚴了我再設法送你出城?!?/br> 明伯沉思半晌。 “好吧?!?/br> “除此以外,你還得給我寫一封名單?!?/br> “什么名單?” “你心知肚明。” “夫人的要求未免多了點?!?/br> “怎么辦,是你上趕著來求我,來和我做交易。要不我叫人綁了你,押解到京兆府?” 明伯咬牙切齒,他至今也想不明白李纖凝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明明被人捏住了七寸,怎么還能做到這般趾高氣揚,仿佛是她捏住了別人的七寸。 思前想后,唯有妥協(xié),“我答應夫人?!?/br> 李纖凝拿到名單,安置了明伯。晚上仇璋回來,李纖凝將名單給他,“拿去詐吉和,別問我哪里來的,我不會說。” “明成坤來找你了?” 李纖凝呆住。 “你先前說過你有一個把柄握在他們手里,明成坤用這個把柄威脅你了?你藏匿了他?” “不是說了叫你不要問嘛!”